第34章

高蘋果的屍體在家裏停放了十五天,辦十五天喪事這是一件極其令人感覺勞累的事情。從最初的極度悲哀,到最後因為那些繁瑣的儀式,弄得人哭笑不得,想不起哀愁。在第四天頭上,高橘子就離開了譚家,臨走的時候,高橘子只對譚家人說;下葬了,再來喊我。

高家的長輩呆了兩天,他們也下意識的躲着高橘子,也不知道是為什麽要躲。

喪事辦得實在煩亂,一會這個錢,一會那個錢,一會香不夠了,一會燒紙沒人剪了……鄰居哭完,妯娌哭,妯娌哭完,同鄉的姐妹哭,那些七姑子八大嬸在高蘋果的靈前哭完自己的哀愁後,就坐在一起給躺在床上的蘋果男人譚小康出主意:絕對不能放過磚廠,蘋果出了這麽大的事兒,那邊人都不見一個,人是累死在磚廠,這必須要給個說法。叫他們賠償,少了五千那可不能幹。

譚小康早就被疾病壓碎脊梁,他也早就想好了。蘋果喪事辦完了,他也買包耗子藥也跟去了吧,免得連累娃們。

這鄉下地方,你成了家,父母也就覺得,這人生大事幫你辦完了,以後就是你們自己的事兒了。譚家的家族不小,這一村都姓譚,可就是因為親戚多了,太紮堆了,這就反倒不親厚了。高蘋果從少女熬到現在,幹的事情,是周圍女人都在做的。大家只覺得她運氣不好,攤上了一個無法為他分擔的丈夫。可誰家不這樣?這幾天譚小康一直跟人說:早死早托生,蘋果享福去了。

那些人商量好之後,在第十五天頭上,一大家族子人擡着高蘋果的棺材,浩浩蕩蕩的出了村,去了鎮上的磚廠。

唐月月,譚良良他們姐弟五個,披麻戴孝扶靈哀哭,那一路紙錢飛舞開道,唢吶凄凄涼涼的在後面吹吹打打。轉眼,他們就擡着棺材堵到了磚廠門口。往那一堵,大概就是說你買賣也別做了,今天不說出個理來,大家都別想好過。

這家磚廠的老板,是個有錢的戶口,不但承包磚廠,家裏還有個醬油廠、當初高蘋果來他家做零工那是走了門子的。對方見她是女人,人家也不願意用,後來架不住高蘋果每天哀求,還求了本村的長輩。他這才答應的。可一個女人,管大管小,幹了地裏的,幹了家裏的,還要去磚廠忙到夜裏十一點,男人都受不了。誰也不想高蘋果死,可是她偏偏就沒了,還死在自己的廠子裏。磚廠老板出了車錢,搶救錢,醫療費。覺得這就夠了,所以高蘋果的喪事他就沒去。他暗暗發誓,婆娘以後是不能用了。

鄉民擡着棺材将那裏的大門堵了。沒過多久之後,這兩個村子的人便吵了起來,各說各的理,說到最後譚家人說要五千,不然不埋人。磚廠老板那邊最多給五百,因為高蘋果的病是長年累月累積起來的,他們也無辜。譚家人自然是不答應,七嘴八舌的,最後一氣之下,條件上漲了。

高蘋果的五個孩子必須由磚廠出一部分撫養費到成年。磚廠老板必須拿出一萬元賠償金。高蘋果的喪葬費用必須磚廠出等等之類,書面寫上章程的有十多條。磚廠老板急了,張嘴就是一句:就五百,要就拿着,不要滾蛋!

頓時,譚家人爆炸了,這種對一個宗族的鄙視,自古就是最最無法忍受的。于是一場難以預料的大械鬥發生了。這場械鬥整整進行了三個小時,譚家這邊三重傷,輕傷無數。事發地點在磚廠老板本村,人家人多,村口大喇叭一招呼,一個村子的人出來打你,能贏嗎?後來,驚了公,公安來了抓了不少人,于是,事兒就不是高蘋果死那麽簡單了。這已經升級到兩個村子面子的事情了。

趙建國是當天下午知道這事兒,有領導甚至請他以親戚的名義在中間調和。趙建國去了,也很懇切的勸阻了,奈何,這事兒牽連過大,兩村無論是村長,村支書都做不了主。于是,高蘋果的那口棺材被可憐兮兮的從磚廠又運到了鄉政府。大熱天的,這一路埋汰的,那棺木周圍臭的有時候譚小康都不敢近前。

趙家人被這件事戲劇化的演變,沖淡了悲哀,高橘子倒是很想悲哀,可誰給她機會呢。高蘋果的娘家親族都被請出了村子,譚家人說了,這事娘家就別亂幹涉了。他們給高蘋果做主做定了!而且,現在譚小康都沒辦法做主,這是一個村子的臉面事兒,不是誰家的事兒那麽簡單。

趙家人回到萬林市一直在等消息,等來等去,卻等到了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結果。高蘋果的棺材被放到對方村口的大隊院子裏,譚家人浩浩蕩蕩的找了瓦匠在對方大隊院裏修了個地面磚屋,直接在那裏停了靈。

而高橘子的姐夫就像找到了人生希望一般,他奇跡一般的站起來了,他頂着病弱的身軀,每天披麻戴孝,帶着五個孩子,鄉政府,縣政府,市政府的開始走上了打官司的道路。縣裏,鄉裏幾次調整,磚廠那邊就是不松口,因為打傷人他們村有好幾位鄉民現在還在局子裏關着呢。

高橘子幾次托人去姐夫家說:你打官司是你的事兒,別連累孩子,現在孩子們的學雜費,生活費政府不都說照顧嗎,親戚們也能湊一些。要孩子們先念着書,你打你的官司,這不兩不耽誤嗎?可譚小康不依,覺得這事不能這麽了了,他一個人去鬧沒人同情,必須一家大小都去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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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說也說了,勸也勸了,一來二去的,三月過去了。這件事從最初誰聽到高蘋果的命運都會流同情淚,到所有人都把它當成了一件茶餘飯後的笑料。譚家人歇了,高家人也歇了。只是高蘋果的遺體,因為不知得罪了誰的面子,一時半會的怕是無法入土為安了。

這幾個月,高橘子絮絮叨叨的見人就跟人說自己的大姐,說自己大姐有多麽可憐。最初的時候,大家都勸,可是架不住她一天說好幾十遍。她沒完沒了的回憶,沒完沒了的想着大姐的好,她勸自己悲哀,每天努力着尋找着一些記憶……想起來就哭一鼻子,想起來就哭一鼻子。

有時候趙學軍覺得自己媽挺完美的,假如不是她這個唠叨性子,她可以做女神。可是她天性如此,就是喜歡拉着別人當泔水缸。一遍一遍的沒完沒了的吐苦水。于是,奶奶帶着改霞姑姑回老家避風頭了,趙學兵去了同學家住。趙學軍每天晚上陪老媽一會,最後也受不了,尋了理由說今兒起幹爹家住一段……

趙建國從單位回來,一進門就看到高橘子在電話裏罵誰,罵完還恨恨的扣了電話,站在那裏喘粗氣。趙建國不敢吭氣,直接去了廚房……這婆娘這幾月就是個炮仗,一點就炸。

“我就奇怪了,這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爹,孩子不叫上學,每天陪他去鄉政府門口喊冤。大姐夫這個人以前不這樣啊?”高橘子憤恨的打開水龍頭,接了一水舀子冷水灌到嘴裏。

“這樣可不對,要牽連三代的。”趙建國皺眉。

“恩,我娘去鬧了,果林他們跑去給娃們做了主,不叫娃們念書就帶着高家營的人,去抄他家。”高橘子坐在小凳子上,拿着一根黃瓜一邊咔嚓,咔嚓的咬。

“你娘家的事兒,你少參合。”

“我知道,我剛才不是罵他們嗎,大姐病那會,娘家離那麽近,誰跟我說了?大姐那麽難,誰幫了?現在叫我去鬧,我瘋了,老娘不去。誰也別想指揮我,我還想指揮指揮誰呢。”

“橘子。”趙建國給自己炒了個西紅柿雞蛋,悶了米,給老婆端了一碗後,拖着小板凳坐到她面前,看樣子是準備跟這段時間有些失控的妻子談談了。

“啊?”高橘子呆愣了下,擡眼看到丈夫一臉不悅。

“橘子,這幾天,我跑了娃娃們的學校,學雜費什麽的都全免了。每月政府也按照規定給一些補助。你姐夫那人,你也看到了,他就是給自己想找個事兒做,這樣的人,大概是很多年沒被人注意了。他就很享受這樣的生活。這事兒,我的意思是,娃們到城裏了呢,你閑了就支學兵他們送點東西……”

“哎……哎,趙建國,老高家人沒死絕呢,你操哪門子心哎。我還想管呢,我就缺個姑娘。月月多端正啊。人家不來,人家說死也死一家裏。哎……大姐夫再不好,那也是娃們心上的依靠,娘沒了,就要靠着爹。果林他們說了,去談了,以後大姐夫一個人去鬧。孩子們該幹什麽,幹什麽。建國啊,我覺得可奇怪了,你說譚小康這人,那也讀過幾本書。怎麽就能想出這樣的馊主意呢……你說這人吃五谷雜糧的,還真是啥樣人都有……”

“媽,我回來了…… 回來拿衣服。”站在門口聽了一會的趙學軍,見老媽又準備開始唠叨,連忙進屋救自己爹。趙建國一臉感激快速扒拉完飯,尋了個由頭閃了。

“學軍,你幹爹的眼鏡子你幫他配了嗎?”高橘子幫兒子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問。

“配了,他自己管不好自己,每天趴在電視上看西游記,就快把腦袋紮進去了。”趙學軍也氣的不成。

“得,我不說了,這段時間我唠叨,你們都煩我。”高橘子嘟囔着。

“媽,我知道你難過,可是,你看,金鑫那邊你也不好好管,我看到好多人把蜂窩煤燒完的灰丢市場門口……”趙學軍話音未落,高橘子蹦了起來:“啥?反了他們了,我這才幾天不去?不成,不能這樣……”

趙學軍無奈的搖頭,提了包袱跟在屋裏換衣服的高橘子打了個招呼便慢悠悠的出了門。

這幾天,趙學軍也在想。是什麽事情促使大姨家變成了這個樣子。窮?窮只是一方面吧?制度轉換下的不适應?也不對!他想了很多,想到現在的承包責任制,想到了改革三十年,想到了很多很多的問題,天下大勢,以民為本,這民富了,整體素質也需要淬煉吧?呸!呸!這個關自己一屆小民什麽事情,他連自己家都管不好。

趙學軍想了一路,到了幹爹家小院子的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住腳步,向身後看着。怎麽感覺有人跟着他呢?他又走了幾步,果斷停下回身大聲問哪裏:“誰?誰在那?”

那邊停頓了下,有個人……慢悠悠的晃出電線杆,他對着趙學軍笑笑,那一口有些歪了的牙,還是老樣子。

他長高了,也瘦了。這才多久沒見,他竟然高出自己一個頭,有一米九還多吧?他從哪裏來?怎麽一臉的風塵,多久沒洗臉了?怎麽這麽瘦!風大點,他就得跟着風走吧?他這一頭披肩發是怎麽回事?還打着縷子。他這件衣服,穿了多久了?怎麽可以髒成這樣?他的褲子是偷來的吧,這麽短?再短可以做褲衩了。他腳上這雙開了口的皮鞋,到底是在那個垃圾堆翻出來的?誰欺負他了?他怎麽一臉茫然。他在笑,怎麽感覺在哭?他跟二哥一樣大吧?怎麽感覺就像一片土地,滿目蒼夷。就像被歲月帶走了真魂,只留軀殼……

“王……希”趙學軍手裏的包掉落在了地上。

那正是王希,他從少管所出來,不敢回家,只提着行李,蹲在家門口附近的旮旯裏呆了一天一夜。他看着長大了的王瑞騎着車子賣菜,上學放學,打掃院子,看着家裏他走時沒蓋完的房子都蓋完了。就為翻蓋這套房子,爸爸所有的撫恤金都完了。媽媽想的很大,想把他們結婚的屋子都準備出來。結果錢花完南屋最後頂都沒上,有一邊屋子連窗框都沒有。

家裏一切都好,母親騎着二八大彎梁,表情很輕松的跟鄰居打招呼。好像沒有他也是一切正常的,離開他也是可以的。南方的變化一天一個樣子,進去的時候,他看到路邊有好多好多的荒地。等他出來,那裏已經有了成片的廠房,天南地北的人來了,在街邊擁擠着上車,進廠,賺錢。這個原本是小鎮的鄉下地方,竟然有了派出所,娛樂場這樣的地兒。無數靠着街邊的民房,都把臨街的屋子變成飯館,變成商店賺家門口的錢。王希看到,他家新蓋的臨街房子,都開了一家茶社。而自己媽媽竟然提着水壺,笑眯眯的跟客人說話,添水。這是自己的家嗎?它那麽的陌生,就像不該有自己這個人……

這才多久?世界竟然就不需要他了。對現實迷茫的王希,來到鎮郵局給母親寫了一封長信,說自己想到處走走,找一下以後要走的道路。就這樣,王希開始流浪,他去了很多地方,一路步行,一路打聽,一路看着,一路觀察着,他受了很多罪,當然在社會這個大學校裏,他懂得了很多。

這一路王希并不是沒有目标的,很奇怪,他就是一路從廣州往山西走的,進入山西之後,他又目的明确的往萬林市走,一進市他又毫不猶豫的往趙家走,到了趙家門口,很奇怪,他不想進去,他只想見趙學軍。後來,他看到趙學軍出來,便一路跟到了這裏……

趙學軍看着像叫花子一樣的王希,覺得鼻子酸酸的。他呆愣了一會兒,彎腰撿起自己的包包,又過去提了王希的包說:“走了很遠吧?”

“嗯。”王希跟着他,向裏走。

“你說,你僞裝的這麽好,我怎麽就認出你來了呢?”

“不知道。”

“幹爹這裏能洗澡,你先收拾下,我去給你買點肉……哦,再給你炖條魚。”

“嗯……”

王希突然很困,想睡個三天……不,最少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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