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芝麻糖類……灌餡麻糖……玫瑰餡的大麻糖……”
“豆腐……哦啊……豆腐……”
“綠豆仁(芽)……”
王希睜開眼睛,從被窩裏伸出手臂墊到枕頭上,又閉起了眼睛。聽着牆外熟悉的吆喝聲,他知道,回家了。這不是以前的家,可是,這是家。他可以想睡到幾點,就幾點,想呆到什麽時候就呆到什麽時候。他聞着空氣裏萬林市特有的熟悉的味道,甚至幻想,也許一會老爸會推開門,進屋對他說:“哎,臭小子,還知道回來呢,受罪了,受罪了……爸爸去給你買桔子罐頭。”
他又很快失笑,老爸要是在,那裏會買什麽桔子罐頭,早拿着棍子,追着他滿街揍了。可是,即使挨揍那也很好啊。
院子裏很安靜,象棋子落木棋盤的聲音随着思考的長度,清脆的落下。沒人說話,有人在等待着他醒來。
就那麽一動不動的躺着,賴着,一直賴到膀胱被憋的受不了了,這才從床鋪上坐起。他掀開一床萬林綢子面的錦被。沒錯,就是錦被。常譽跟趙學軍都是那種活在過去的人,他們住的小院子,屋子是仿古舊式的屋子,欄杆是仿古舊式的欄杆。這家裏的家具,睡的羅漢床,蓋的被子,鋪的褥子,牆上挂的小挂件,大幅的挂畫。全都是過去的東西。如若不是知道底細,猛地進來,會恍惚半天,這裏整個時代都是停頓在過去的。有時候,那院子裏那方形的天空下,漏進來的陽光都像是故去的時光。
下了床,王希看着腳踏上那雙手黑燈芯絨面的布鞋。不用問,改霞姑姑的手藝。這種鞋家裏每個人都有好些雙。以前白給他穿,他死也不要,改霞姑姑就給他放着。哎,還留着呢。
一堆買好的衣物放在床那邊的平椅子上,堆了很高。褲衩,背心,二股筋的,圓領的。衣服是整整齊齊的放了幾疊,都是新買的。對着放衣服椅子的高腳古式櫃子大開着。大概是叫王希自己整理的意思。他自己整理,下次也好一找就找到了。
王希伸出手,摸摸自己被剃光的頭,再看看自己身上。現在自己幹淨的就像一只白皮豬一般,昨天,不!也許是前天,他用了一大鍋爐的水,才洗幹淨自己,趙學軍拿着幹毛巾幫他一直搓,一直搓,一只搓到皮膚發紅,舒服的就要睡去。那些頭發實在梳不開了,沒辦法,趙學軍借了推子,幫他理了一個大光頭。
穿好衣服,塔拉着鞋子(鞋小了),王希走出裏間,繞過一個仿古鑲貝殼畫的屏風,來到外間,這外間是趙學軍的小書房。這裏算不得幹淨,什麽東西都是随意丢的,書籍,魔方,按摩錘子,半袖襯衣挂在帽瓶上。桌子上放着一盤子大黃杏,那杏子黃生生一個有小娃拳頭大小,有幾個杏子滾在白瓷盤子外,襯的那張暗紅色的老方桌子俏皮卻雅致。
王希推開雕刻着荷花木門,看看院子裏坐在院子當中低頭下象棋的那兩位長輩。他們沒看他,依舊專心致志的看棋子兒。王希也沒上前打招呼,他去了廁所,尿了一泡長尿,洗洗手之後,直接去了廚房。廚房的火沒有掩,悶熱熱的。他走到蒸籠邊打開蒸籠,一大碗一直保持熱度的大燴菜邊上放着四個開花大饅頭。
端起燴菜,用筷子串起饅頭,王希來到院子裏,坐到棋盤邊的小板凳上,開始大快朵頤。
老常摸了一會棋子兒,順手把那枚卒子丢到一邊,站起來進廚房給王希又端了一碗小米米湯出來,放到他身邊:“喝着個,去火。”
“我給你媽打了電話。”趙建國拿出一個原本裝點心的鐵皮盒子開始收棋子兒。
“哦。”王希繼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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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提前出來,我們都不知道,你也不通知一下。”老常的聲音略微有些起伏,很快又按住了。
“走來的?”趙建國問。
“嗯。”王希端起米湯咕咚,咕咚的幾口就喝完,喝完端着空碗又去廚房盛了一碗出來,他睡了兩天,沒什麽胃口。倒是這新下的新小米,實在是清香潤心,他一連喝了四碗。舒服的毛孔都張開了。
“你傻啊,到那裏找個地方,發個電報,我們就立刻彙錢了。社會主義國家,能不給你救濟。你就這麽走了兩個月從廣州走回來的?哎,我說你,我說你……算了,你姨,給你炖肉了,晚上我給你送來。”
“哎,住着吧,學軍說,你跟他一個屋,我也就不給你收拾了。以後那邊歸你,以後都歸你……錢我放你襯衣下面了,你要想買什麽自己置辦,東屋什麽都有,你自己去挑家具。被子,褥子什麽的,叫你改霞姑姑給你做。”老常指指東屋的二樓,說完,站起來,進了裏間。沒一會,收音機裏的評書聲傳到了院子裏。
“叔。”王希收了碗,叫住要推車離開的趙建國:“軍軍呢?”
“郊區小李磚廠呢!就在以前的市建築公司東邊。你常伯在郊外買了新地方,要躲到山裏住,這不……好好的新磚不要,城裏不住!神經的他,非要燒舊式磚頭,軍軍在那邊看着呢。騷毛的他,這不是,有錢嗎……騷毛的他們……萬林市都擱不下了……定了好多青磚青瓦麽,這一家人都是越來越古怪,好好的城裏不住,非要住郊區。好好的樓房不住,非要蓋廟住……我以後見自己兒子,是不是直接在家燒香就能招來……騷毛的他們倆……”
趙建國騎着車子走了,這幾天他沒去單位。這家裏這大大小小的事情,煩得很,他索性不去單位家裏呆着了。回家的路上,趙建國故意繞了一圈,去了已經通車的萬林到江關的公路邊上,他點燃兩支煙,一支插地上給王路,一支他自己慢慢吸了。
“娃回來了,長高了,有心事了。麽事,王路,你娃精着呢,麽事,走了倆月都麽丢……哎,兒大了,都大啦。學文那家夥,一直不想回來……一直說有事……算了……孩子這個玩意,你放出去了還想收回來?你就別擔心了,我跟老常看着呢,不會丢……”他唠叨着,不由老淚長流。
王希收拾好自己,騎了家裏的車子出門,繞着很熟悉的自小長大的城市,他去了郊區的小李磚廠。
小李磚廠這邊,接了大單子,博物館的老常訂了好多青磚,青瓦,還有雕花磚,雕花牆。師傅是從南方請來的老手藝師傅,所以,這段時間這邊來了好多鄉下的磚廠師傅也在學藝。
趙學軍坐在離磚窯不遠的土坡上,看着那邊的孔洞,看着那些工人說笑着,推着獨輪車,把胚子一車一車的推進磚窯裏去。他這樣腦袋亂蒙蒙的做了一上午了,這兩天,他看着王希在夢裏哭了好多次,哄都哄不住。
王希放好車子,坐在趙學軍身邊。看着遠處,今兒的天是一片片晴,一片片清,藍汪汪的在頂上蓋着。他們看着遠處城市的曲線,聽着狗兒在附近村落吠鳴。凝神遠望,最後的溪流那邊,孩子們在撈青蛙卵,捉蜻蜓,逮蝴蝶。山那頭,老爺山一片綠色,那高高的炎帝銅像,在幾十裏外的高處也能看到。
趙學軍沒有理王希,他坐在草地上拿着幾根狗尾巴草,手編些動物擺在一邊站隊。王希看了一會遠處,仰頭倒在草地上:“我去了好多地方,都沒這裏好。”
“你都看到什麽了?”趙學軍把編好的兔子放在一邊。
“好多人,他們幹活,玩,會朋友,上班。到了晚上,他們騎自行車回家。”王希回答。
“你想回來?”趙學軍問。
“不,我住住,住夠了,我就出去,然後我死我再回來,我想埋到這邊。”
“以後墳地可漲價,你要想躺的地方大一點,最好早些買墳地,能省不少錢。”
“所以你跟常伯就早早的買了地方了?”
“恩,城市早晚改建,我們現在住的地兒,早晚被人買了去。幹爹不喜歡人多,我就說,去老爺山下吧,那邊好多空地,對了,我們買的那地兒,是咱們以前抓魚那條小溪的源頭。半山上呢,站在高坡坡可以看着這個城市一天,一天的長大,變化……就像你……”
王希頭疼了,覺得趙學軍越來越活的像個小老頭,他的語氣極像常譽,眼神也像,帶着一絲對生活的審視,對世界的觀察。他坐起來,打量他的側面。少年趙學軍凝視城市遠方的側面很漂亮,王希不會寫大段的詞兒去形容。他就覺得,他頭發很黑,鼻子直直的,眼睛裏那個黑色,能把整個世界都關進去。特深沉,特騷毛。
“這……這要燒到什麽時候呢?”王希有些尴尬,只好說那些青磚。
“要很久,鋪地板的是鋪地板的磚,花牆是花牆的磚,院牆,是院牆的磚,還有金魚池的磚頭。還有瓦,每一個地方用的都不一樣,幹爹看着古代建築圖想的,我覺得也挺有意思的……你想想,以後我們搬過去,有沒一股子,萬林老爺山,城東十裏,陂陁蔓延,澗谷深密,中有浮圖精舍,西曰漳河,東曰炎居。依山臨壑,隐蔽松枥,蕭然絕俗,車馬之跡不至……住在那樣的地兒,多舒坦。”(注)
“哎,哎……軍軍,你說什麽呢!”王希一片氣悶,站起來,伸出手使勁拍趙學軍的腦袋頂。
一巴掌扒拉開王希的手,丢開那只剛編好的小狗,趙學軍站起來,死死盯着王希,一直盯到王希有些毛骨悚然問:“幹嘛呀?別這樣看我。”
趙學軍咬咬牙:“我想打你,怎麽辦?”
王希無所謂的笑笑:“那你打吧。”
“我夠不到!”趙學軍一臉憤然!他今年沒長個。
“墊塊磚。”王希樂颠颠的建議,他沒覺得趙學軍會打他。
趙學軍真的扭頭跑下坡,不一會,他端來一塊大牆磚,丢到地上站了上去後,死死的盯着王希。王希走到他面前,認命的閉住眼,不反抗也不動,看上去,挺可憐的。
一個大巴掌,夾雜着風聲,“呼”的一下,熱辣辣的蓋到了王希的臉上。
“啪!”
王希愣了,捂着臉,退了一步,指着趙學軍有些惱羞成怒:“靠!真打!”
“廢話,你以為呢……”趙學軍怒了。
王希郁悶的要死,捂着臉轉身要走。
“等下!”
王希背對着他停下腳步。
“你過來,我還沒打完呢。”趙學軍下了磚,舉舉手試着打了兩下,覺得下面打這個力度方向很不方便,大概是不疼,他郁悶的翻身又上了磚。對他勾勾手:“過來。”
王希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轉身走到他面前,站好語氣裏帶着一絲哀求:“就一下啊,就一下啊,我跟你說一下,一下……”
“行!”趙學軍點點頭。
王希本來睜着眼盯着,可他看到,趙學軍使勁掄起胳膊大臂帶動小臂畫圈,他又閉上了。
一直蜻蜓飛過草地,幾聲很響的,連續快速的巴掌聲,将蜻蜓驚得畫個半圓,高高飛走。
“幹!說話不算數!”王希惱了,他推了趙學軍一下,趙學軍一屁股坐到地上,又立刻蹦起來對着他的臉就是一頓撓,一邊撓一邊罵。
“本事大的你,混大油呢麽,敢走私了,你怎麽就沒給武警就地擊斃呢……你沒看到你媽那樣,都快死了,死了!你媽都不想活了!你真本事了,敢去走私……”
王希不動了,慢慢站直了給趙學軍打。趙學軍那整整憋了快兩年氣,捂在心裏都流了膿,今兒不打他一頓,會把自己憋死。這虧絕對不能吃。
“我告訴過你,你要好好活着,你看你的熊樣,打個電話求人那麽難嗎?寧願蹲大獄,你也不求人,多偉大,多清高,是不是我要賦詩一首贊美你?!啊?!”
“不用,你寫了我也聽不懂。”
晚上,常譽燒了一桌子菜,搬了桌子到院子裏。趙建國帶着王希在自己家給廣州的蘇珍去了電話,這才帶他回來,這一路,趙建國都憤怒的不成。
王希在電話裏對媽媽說,他不想上學了,上了也學不進去。這二年,王希算是正式進入了社會,他學着像一個大人一般的去思考,他不是不想享受少年的生活,然後再回歸學校。誰都可以回去,他不行。他要為自己,為家裏,好好打算打算。別人再好,那是別人家,即便是趙叔叔,常伯伯願意當親生兒子管他一輩子,但是,他不可以,他爸王路不許。
高橘子跟趙學兵看着鼻青臉腫的王希,一臉迷惑不解?王希回頭怒視趙學軍。趙學軍很坦然的扭身進了廚房。
“軍軍打得?”高橘子驚訝極了。這幾年趙學軍老實着呢,很少發威,他替他二哥打架的事兒,全家一直覺得那是夢,假的。
老常放下酒瓶,小跑着過來,伸出手擡着王希的下巴上下看:“能吃飯嗎?喝湯吧。”王希搖頭:“能吃。”老常點點頭,轉身去倒酒,一邊倒一邊小聲嘀咕:“該打,打得好。”
橘子摸着王希的頭,想起自己姐姐家那幾個,又哭了一頓。趙建國勸了幾句,見沒用,也就不理她了。
“吃雞腿。”趙學兵夾了一只雞腿到王希碗裏後死死盯着他。王希沖他笑笑:“你看我做什麽?”
“沒啥,你吃。”趙學兵挺想表示下自己內心世界的某種情感,可是他這人在外面那是一只巧嘴八哥,到了家裏,卻是嘴巴最笨的。大概是被趙學軍擡杠擡得沒信心了。
趙學軍在廚房,幫着改霞姑姑忙活,他不時的擡頭去看着院子裏,被家人圍繞在中間的王希。他低着頭只是悶頭扒拉飯。偶爾,忘性大的奶奶想起什麽後,會拿起她那支黃山旅游紀念拐杖敲他一下,再罵一句:“倒母東西,不争氣!”王希不敢反抗,悄悄的挪屁股。
夜色降臨,老常拉開院燈,招呼大家開吃。最初的時候,大家都挺沉悶的,吃了一會,老常憋不住的放下筷子:“你不上學,你以後幹什麽?,程咬金還會三板斧呢,你會什麽?你要錢沒錢,要知識沒知識,你跟我說你能做什麽?”
王希把筷子放下,嘴巴裏咀嚼了幾下咽下食物後,挺認真的回答:“我想先打工,錢存夠了,在老家辦個工廠。我們那邊好多辦廠的,不過都是外面來的老板,我想辦個加工電子小零件的工廠。我知道,我什麽都不成,叫大家操心了,伯伯……我敬你。”王希端起酒杯,敬了老常一杯。老常愣下下,還是喝了。
“叫我試試吧,我就是不成,您能不叫我回來嗎?我這不是還有家呢嗎。”王希想張大嘴巴笑出一些自信,又被嘴角的傷疼的将笑容憋了回去。
“哎呀,我總歸不是你爸,我不能打着你,強迫你,看着你,哄着你去上學。你這孩子…… 哎……”趙建國喝了一口悶酒。
這天夜裏,王希徹夜無眠,他閉着眼睛,耳邊聽到趙學軍在那邊翻騰。他睜開眼,接着月光,看見趙學軍,拿着一疊古代單據那樣的東西,愛惜的撫摸了一夜,看的他毛骨悚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