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闵順要去參加“新青年新風尚大賽”,大賽第一名據說是一臺雙卡燕舞錄音機。闵順倒是不稀罕那臺錄音機,他稀罕出風頭。

這天下午,在家裏睡覺的王希被趙學軍強拉着去看闵順走臺,他反正也沒什麽事兒做,這些日子,他喜歡在家寫寫畫畫,看書看資料,閑了去橘子阿姨那邊坐坐,剩下的時間就是陪着常伯看西游記,重複的看,反複的看。他從不說煩,每次還很有興趣的跟老常讨論,高興了,兩人還去翻原著。

沒有少管所的隊列訓練,沒有報數出去勞動,沒有寫心得體會的日子令王希覺得日子就像美夢,他每一天都怕醒來,這種由自己支配時間的感覺真的很好。

萬林市有着世界上最可愛的氣候,四季分明,氣溫總是恰恰好,不太熱,不太冷,甚少有過多的雨雪降臨這裏成災的年份。今年夏天,最高溫的幾天合起來不過六日,待那個時候過去,天氣便不炎熱了。趙學軍騎着車帶着王希,王跨坐在後車座上,雙腳耷拉在地上,鞋半挂在腳上。

他拒絕穿新鞋,這幾天一直半套着那雙有些小的布鞋,再配上這個大光頭。不用問,勞改犯剛出來。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他走過的地方,基本半徑之內,是真空的。

闵順走臺的地方,在老花園那邊。老花園是個有趣的地兒。萬林府志裏說,在古代這裏是曾有一座古老的書院名叫“五龍書院”。後來歷史緩緩流動,有一群青年在此聚集,先是閑聊玩耍,後來就造反了,那群青年組織起義和團,反了洋教,燒了教堂,後消失在塵埃歷史裏。

許是義和團那群青年人熱血多年未冷,也許骨血裏有種青春的沸騰精神在吸引他們,也許這裏被誰擺了少年不羁的風水大陣。随便什麽吧……這原因大概只有那兩顆在老花園長了幾百年的老槐樹知道了。

從第一代書院起,這裏就是萬林市青少年走上叛逆年份的紮堆第一場所。後來,趙學軍去過很多城市,他發現,在別的城市也有這樣的地方,青少年在那裏紮堆,消耗青春,然後成長……萬林市所有的男孩子,偶也有女孩子,他們是這樣長大的。出生、上學、小學、初中、高中、混老花園、十八歲……基本就是這樣的一個成長模式了,一代一代很少更改,從無替代。

闵順被安排在了老花園的青年舞廳的場子走臺。趙學軍進去的時候他剛念到高爾基的海燕的第一句:在蒼茫的大海上……他才念了一句,臺下有着一群跟他混的不錯的青年少年便紮堆起哄。一起鼓掌大叫:“好!”

趙學軍跟王希走了進去,那群少年自動讓出中間的位置。坐在中間的宋長安沒有動,他只是奇怪的看了一眼摟着趙學軍肩膀的這個高瘦的禿子。“那是誰?”他問趙學兵,趙學兵看了一眼,沖着王希揮手:“舍得出來了,我以為你孵蛋要孵一年呢。”

王希白了他一眼:“滾蛋!”

“哎,你沒孵出來,叫哥滾個鳥啊。”趙學兵打着哈哈,扭頭對宋長安說:“這是我家老三,他生出來的時候,我家沒糧了,我媽拿他換了五斤鹹鴨蛋。其實軍軍是老四。看着我的眼睛,這是真的。感動吧,傷感吧……”

宋長安頓時信以為真,上下打量王希,王希皺眉,直接對着趙學兵就是一腳,把他踢了個踉跄。趙學兵不生氣,只是從口袋裏拿出五塊錢對站在一個小破孩說:“替哥買盒巧克冰棍給大家分吃去……快點啊……要海航的……”

“別聽我哥的,這是王希,我王路叔叔的兒子。不過……也算我家人。”趙學軍跟宋長安介紹。

宋長安對王希笑笑,王希也笑了下,還沖他點點頭:“我知道你,宋長安,軍軍說過你。”

“唔……”宋長安點點頭,隐約着覺得不對勁,卻也說不上那裏不對勁。總是他有些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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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順站在臺上,腦袋上焗着最少一斤發蠟,他穿着一套并不合身的白色西裝,打了一條豔紅色的領帶,樣子就像個八十年的新郎官。他這身行頭是從橘子的櫥窗裏扒下來的,他想扒下來很久了。這次市裏共青團舉辦的活動,要求所有學校都參加,闵順是六中的風雲人物啊,他怎麽能不争呢。

闵順争了,老師說他無法展現新時期青年的風采?靠了,誰告訴他,毛的風采?那是什麽碗糕?闵順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就磨着高橘子以金鑫市場的名義把他推薦了進來。

闵順打了個響指,一邊的小弟按了下錄音機,随着一陣鋼琴協奏曲的過門響過,闵順腦袋上揚,舉起一條手臂,動情的念到“在……蒼茫的大海上……”

“哥,我給你買回海航冰棍來了……!”舞廳大門被猛的推開,剛才那小破孩舉着一盒冰棍大叫大喊的跑進來。看熱鬧的少年一哄而上,片刻人手一根冰棍,然後一起坐在桌子上舔,舔完對站在舞臺上的闵順揮手:“快,快……都等着看呢!”

闵順眨巴下眼睛,只好倒帶再來:“……在……蒼茫的大海上……”

“長安,給哥們來跟希爾頓呗!”身邊有人要煙,聲音還不小。宋長安掏出香煙發了一圈,最後給舞臺上停了的闵順也甩了一根。闵順蹲在舞臺邊上抽煙,一邊抽,一邊憤恨的對小弟說:“倒帶!”

舞廳的門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女推開,她們一進來,就是一臉厭惡的揮舞着白嫩的小手,嬌聲啐罵:“哎呀!呸!好多煙……臭死了……什麽味!”

那群少年一起扭頭:“男人味呗!哈哈……”

說實話吧,這群鼈孫,樣子可憨了……笑的可傻了。

市二中的一群少女,今天在這裏排了時間走臺子,領頭的那位大姐姐據說是市裏舞蹈團在省裏拿過獎項的。她穿着蝙蝠衫,蹬腿褲,梳理的很洋氣的那大馬尾辮子一甩一甩的,周身透着一股子禦姐氣質。

“呦,誰說是男人的站出來,姐姐拔了你的褲子瞧瞧,看看長毛了沒?”這位大姐一張嘴,闵順的手下立刻全滅,他們尴尬的你推我,我推你了一會,覺得失了面子一般的扭頭一起對着在臺上發愣的闵順大喊:“別看了,快點練!”

闵順向臺下瞪眼,他們又蔫蔫的互相推。負氣的擺手,闵順站起來,他眼睛盯了下那位指揮小姑娘擺位置,去屏風後面換衣服的舞蹈團大姐。嘴巴抿抿,心說:“切……”也不知道他切的是個什麽……

小幫工倒好帶,按下鍵,一陣激蕩昂揚的鋼琴聲響起,闵順站直了,眼睛看着……空泛的前方,靈魂頓覺一片空靈高尚,他潇灑的一揮手,那便是一陣輕輕的走,輕輕地來……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憂愁……這臺風……靠,吊死了。

以上這話,是他自己誇自己的……

“在……蒼茫的大海上……”

“呀……老鼠!”正在那邊屏風後換衣服的少女們突然集體大叫,少年們舔着冰棍,眼睛發亮的看着那群少女上下亂蹦,那頓時就是一陣青春的波濤洶湧,剛剛發育好的孩子們啊,那裏見過如此美妙的場景,那一下,他們也激蕩昂揚了,他們丢開冰棍,撿起各種道具,一起沖進溫柔鄉,大家一起打老鼠。

闵順蹲在臺邊,哀愁的看着臺下,吸着寂寞的香煙。

趙學兵滿地找工具,這地兒還沒這樣幹淨過呢,凳子腿都沒一條……

趙學軍笑倒在王希懷裏,不斷的打他的肩膀。

王希在起哄:“那裏……那裏……你腳下……打啊!豬啊……”

宋長安看着那兩人的背影,也笑着……

那只老鼠……誰也沒見到,據說有過,又不見了……

滿足了的青少年齊齊回了舞臺下,坐好,假意很安靜,其實很焦躁的說:“哥,念呗,等一下午了。”

闵順丢了煙頭,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站起來,呲呲牙,咬着後槽牙跟說:“倒……帶!”許是闵順的怒火從臺上傳染到了臺下,這一次,大家都不敢說話了,都老老實實的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好,神情認真的聽着。

“在……蒼茫的大海上……”

“哎,金鑫市場的娃,時間到了麽,給人二中的模特隊,騰地兒麽!”看門大爺舉着一個老母雞啄米的鬧鐘進門高喊叫,大聲攆人。

闵順呆了下,他猛地蹦下臺一把抓住已經笑倒了的趙學軍,以狂吼,快速的語句嘶吼到:“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着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象黑色的閃電高傲地飛翔一會兒翅膀碰着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沖向烏雲它叫喊着就在着鳥兒勇敢的叫喊聲裏烏雲聽出了歡樂……啊!啊!啊!”

最初大家笑成了一團,然後就沒人笑了,他們只是呆呆的看着發狂的闵順嘶吼海燕。

闵順終于背完,雙手叉腰,站在那裏胸腔快速起伏,喘着粗氣的指着這幫人說:“你們……你們……這幫……傻逼……憋死老子了。”他說完,摔門而去。

場子裏,先是安靜了一會,接着又是一場哄堂大笑……

這天夜裏,天氣有些微涼,王希自己翻來覆去折騰了一會,沒人陪他說話,他覺着有些寂寞,于是披了衣服到常譽的屋子裏去找趙學軍。

小院裏,安安靜靜的,只有蛐蛐在叫,王希塔拉着鞋子,來到常譽屋子外。

“你覺得王希會要嗎?!”常伯的聲音高聲響起。聽到自己的名字,王希停下了腳步。

“幹爹,你就說這是你給的呗。”趙學軍的聲音裏帶着哀求。

“軍軍呀,不是幹爹說你,這些東西都是你的寶貝,你就是賣錢,也要放到十年後,聽幹爹話,不!最多五年。随着人們物質消費水平高了,精神需求也會高。古董這東西,要賣到最合适的年份,相信幹爹它值更高的價錢,你就是賣,也要賣到真心稀罕它的人的手裏。

王希的錢,幹爹有,你知道的,幹爹在海外繼承了一筆錢,不少呢。也不缺你這幾個。我不贊同你賣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對萬林市,對山西歷史……就拿錢來說将來的價值不可估量……現在賣實在可惜啊。”常伯的聲音帶着不贊同,帶着商量,甚至有些懇求。

王希的手從竹子門簾上放下來,他慢慢蹲下默默聽着裏面的聲音。

“呵……誰說我要賣了,我這是抵押,抵押在您這裏!以後王希有錢了,你再告訴他啊,會給我贖回來的。而且,我這個是投資!”趙學軍的笑聲裏帶着一絲小狐貍的狡詐。

“我就說!沒那麽簡單,你個臭小子算計幹爹吧,好吧,好吧。要多少。”松了一口氣的常伯呵呵笑着。

“那個……嘿……幹爹……有點多,要二十萬。”

“什麽?!二十萬?你見過二十萬嗎?你才多大,他才多大,開口就是二十萬?你知道二十萬代表什麽?他摞起來比你都高!”

“騙人,沒那麽高吧!”

“你見過錢嗎,你見過錢嗎?你有我見過錢?”

“見過啊,貝幣,刀幣,喏……銀票……哎呀!幹爹……”

“太多了,太多了……不是幹爹沒有,你才多大?王希才多大?你們連個計劃都沒有,怎麽就敢提二十萬呢?真是孩子……”

屋子裏安靜了一會,趙學軍語氣平靜中露着一股子信任,帶着一股子哀求:“幹爹,這幾天我跟王希談過,他想建個廠,我覺得南方那邊機會還是很大的。而且……王希是個人才。您常說,人這輩子必須執着。他就是個很執着的人,像他這麽大的人,誰敢為了家跑到香港那麽遠的地兒,他有冒險精神!他懂得負責!您說人必須懂得負責的。這次……他從廣州敢一分錢不帶的一個人走回來。說實話吧,我是不敢的,那不是簡單的行走,這一路誰知道他遇到多少事呢,可他一個字都沒說過。”

“那你的意思,因為他敢走私,敢玩紅軍長征兩萬五,幹爹就得借錢,這個理由不成立。”

“我不是那個意思幹爹,我是說,誰在他這個年齡,父亡,母病,弟幼,支撐家業,進監獄,千裏歸家。幹爹……他摔了,摔得很疼,摔得他長記性了……他只是缺個機會。所以我也不是說,現在就叫您給他錢,我是說,想先請您給他在您侄兒的廠子裏安排個位置,先叫他學學管理。學一年就夠……不是亂投資,真的。我媽倒是有,可我媽就是一糖公雞,她不但不拔毛,她還得粘點回去。”

常伯沒出聲,過了一會才問到:“你就這麽相信,他是個成事的?軍軍啊,幹爹負擔得起他上學,結婚,過日子的錢,他家要是再出事,蘇珍會撐不下去的。”

“幹爹,我信他,我懂他,了解他。他跟這周圍的人都不一樣,我媽做生意就好吧,但是我媽吧,她成長的慢,這是成長環境鑄就的沒辦法治的毛病,就說我爸爸吧,幹爹,你就是再教他為官之道,他做到頂,也就是個市長級別的領導。做大了,他控制不了。每個人的個性,天份注定了這個的命運。

王希不一樣,他勇敢,執着,真誠,堅強,有拼搏精神。遇到事情冷靜,遇到困境能很快調整心态。他就像野草,放到哪裏都能生存,我信他。”

“了解?好吧,從小一起長大,你當然了解他,你說下,你為什麽要他去我侄兒那裏學管理。學習我倒是不反對,可為什麽只是一年?一年能夠嗎,最少十年,做買賣那也是大學問啊。你以為,給你點錢,你趕上一個好時候,嘩啦就發財了?地球都圍着你們轉呢?笑話,那是看西游記看多了!”

趙學軍囧了一下,語氣更加懇切,肯定:“我了解王希,應該說我了解兩個王希。一個是王路叔叔去世前的任性的王希,那個王希其實已經死了。現在這個是王路叔叔去世後懂得為人生做打算的王希。

這次王希回來,他每天在桌子上寫寫畫畫,他寫了好幾本稿紙了。我也悄悄看了。他想開個電子元件廠或者飲料廠,我對電子這東西不了解。可是我覺得以他現在的計劃,打工,賺錢,賺錢開小作坊,再擴大……那是個漫長的過程,那……最好機會就沒了。就像電視裏說的那樣,現在真的是風雲疊起,英雄輩出的年份呢。

這幾天,我也看資料了,我覺得開廠不是那麽簡單的。幹爹老說,做一件事,要有頭有尾,有條有理。我看了王希的計劃,他就很有條理,很有頭尾,他是這樣算的:一個芒果,從樹下摘下來,就開始漲價。人工錢,運費,腐爛費,不可預計的損失費用到達工廠榨原汁。一噸芒果被送到榨汁機裏,最多能出多少原汁,這些原汁一公斤能配比出多少公斤飲料。這裏食用色素,食用糖漿等等費用他算的一清二楚。幹爹,這份心思你有?還是我有?

我現在不會有,将來也不會懂,幹爹也跟我一樣,都不會開這一竅。可王希就考慮到了。我想了幾天,就覺得應該幫他再冒一次險……可是,他懂得是一個産品的生産過程,這還不夠。所以,我想叫他去您侄兒那樣的……國外的大集團在國內的公司裏,真正學習什麽是效率管理。您相冊裏,您侄兒座位背後,就有這樣一句話‘管理就是靈魂,效率就是生命。’一個廠如何分配人工,如何管理下屬,如何保留住人才,這是大學問的。

我記得以前去媽媽的廠子,很多阿姨都在打毛衣,叔叔們都在打撲克。幹也是幾十塊,不幹還是幾十塊。國內的管理機制是必然要導致企業破産的。後來……您也看到了,咱們的針織廠這幾天就在說破産的事兒。

幹爹,叫王希去學習吧,一年,以他的天份,一年就夠。一年後您考他,他要過關了,您就說這錢是你投資的,要是說我的我怕他不要。幹爹,就給王希一個機會吧,他是大鵬,是鷹,只要給他機會,他會展翅高飛的。真的,求你了……這錢算我借的。”

屋子裏安靜了好一會,常伯的聲音緩緩響起:“你把東西放這吧,我考慮,考慮。”

王希站起來,蹑手蹑腳的回了屋子。

又過了一會,常譽屋子裏的窗簾,悄悄打開一條縫隙,老常跟趙學軍擠在縫隙裏看着那邊屋子亮起的燈光,一個人影,在臺燈的燈光下激情的在伏案奮筆書寫着什麽。

老常輕笑:“兒啊,你就陰他吧!”

趙學軍長出一口氣,他把一張念完的稿子拿着上下扇着風:“陰他?我認真的幹爹。就是說這麽多肉麻詞,有些惡心,你說那豬,有這麽多優點嗎?還大鵬,還高飛,還勇敢……呃,這幾天我抄東西抄到手軟。不過您說得對,在最适當的時候,誇獎一些他沒有的品質,他會下意識的将那些品質當成自己的座右銘。但願……他會勇敢,會有擔當,會執着……您說呢?”

“我怎麽知道,反正啊,我到覺得王希那孩子……怎麽說呢,像他爸,有責任心,感情豐富,是個有血性的人。哎,不為別的,看王路這也得幫,幫吧……我都六十多了,要錢幹什麽……”

嘴巴上唠叨着錢沒用的常譽,一邊是說,一邊竟把幾張銀票小心的放進一個盒子裏,鎖進屋子裏的暗櫃。他見趙學軍一臉鄙視,氣的頓時瞪圓了眼睛:“臭小子,我不幫你收好,明兒又不知道你怎麽折騰呢,你上次賣的那套小錢的錢,拿去幹啥了?快說!”

“投資啊,賺大錢……誰說我對經商不開竅了,我開的那可是大竅,跟你說你也不懂!”趙學軍笑的就像一只小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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