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九八八年夏天,宋長安請趙學兵,趙學軍還有闵順以及王希一起去本市最好的賓館吃飯。這一天一大早,宋長安的二叔宋瞭望,開着他自己買的一輛外地牌照嶄新的桑塔納轎車,來接趙學軍他們。他這次回來,一是探望十分想念自己的兄長,二也是彌補在頹廢的那段時日,造成的宋家混亂。
在宋家那次沖突中,因為宋瞭望,宋遼闊打了宋長安,那是宋遼闊第一次動手打孩子。那之後的一年裏,宋家父子都不怎麽說話,關系冷的就像一對陌生的鄰居。沖突的第二天一大早,宋瞭望就悄悄的離開了家。 從此一去不見蹤影,只是偶爾會有電話打回來說,單位的工作不做了,辦了停薪留職的手續。他想到處轉轉,散完心就回家。他說一切都好,以後還會越來越好。
宋瞭望這一年可謂鳥槍換炮,從一個無所事事的單位小辦事員辭職,跟着兵團的幾個朋友一窩蜂停薪留職的下了海,利用家裏面的舊關系做起了“倒爺”。
這幾年,正值改革開放初期,國內經濟制度并不健全,為了緩解巨大的商品供需矛盾,解決貨品供應不足,社會物質匮乏的情況。把同一商品分成計劃內和計劃外兩種方式出售。在計劃內較低,在計劃外則按市場價格較高出售。這就是國內施行過一段時間的“價格雙軌制”。
新的制度建立,社會總有不适應,宋瞭望這群利用關系将計劃內的物資弄出來,倒賣給黑市,從中獲得巨大的差價的“官倒”“倒爺”這些人,才是第一批在國內真正暴富起來的人。而他們這種行為,無論倒賣多少次,賺取多少錢,在制度的不完善下,竟然都是合法的,允許的。
所以相比高橘子的資本,宋瞭望手裏的要多得多。他的崛起時間更加的短,只是一剎那,一個新的階級就産生了。八八年七月,宋瞭望悄悄歸家,他開着私車回來後,除了給侄兒,侄女帶回大量的奢侈品,一見面就給他哥哥宋遼闊戴上了一塊瑞士手表,那塊手表不是前些年那種一百來塊錢的老瑞士。據宋瞭望自己說,那表價值人民幣兩千多塊錢。一下子,宋家,冰箱,電視,洗衣機,最時髦的家具都部全了。
一年,從一個醉鬼變成一個事業有成者,這種快速的暴富,只有在改革開放初期,國家經濟制度在不斷進步,完善,健全當中才會出現。而且,這種現象并未國內獨有,在任何國家,經濟騰飛的初級階段,這種利用制度缺陷暴富的事情,都是極為常見絕對無法避免的,進步就意味着摸索,失敗,完善,再摸索,再失敗,再完善……
趙學軍跟二哥,還有王希擠在車子的後座位老實的坐着,車子裏的錄音機,輕聲響着時下的流行歌。少年們的鼻子裏聞着新車的包裝味,耳邊聽着外面世界發生的事情,莫名的覺着向往以及惶恐。這一路,健談的宋瞭望給他們講了很多老兵團的故事,還唱了歌……在他的記憶裏,也許他青春最美好的歲月就在那裏,白桦樹,老狼窩,黑土地,年輕人……宋瞭望在此刻的歌聲語調裏是飛揚的。那語調,難免也帶出了另外一絲意思,總歸命運也眷顧了他一回,他成功了。
宋長安這一路都很沉默,對于二叔的讨好,對于父親面對奢侈品的膽戰心驚。他只是帶着少年的觀望态度,有羨慕,也有疑惑。就像二叔這樣的人,他基本什麽都不會,他最多擁有的是,在家裏老院子裏的那幫從兵團歸家的老哥們友情。一眨眼的,他遇到了最适合他的機會,他抓住了,很利落的進入了大時代的步伐。那種複雜的社會關系帶來的巨大利益,也令他炫目,也令他重新審視起這個世界。
宋長安在思考,竟然得出了一個結論,生意就是在“最恰當是時間,抓住最恰當的機會”。
趙學軍看着窗外街道上快速轉換的街景,這幾年商鋪越來越多,物質也是在慢慢的豐裕着。這一年,制度變化,帶來的負面東西,也慢慢延伸到了平常百姓家。搶購,不停的搶購……今天就像昨天一般,滿大街的人,擁擠在商店,副食店門口,成箱,成捆,成三輪車的往家裏搬東西,錢就如流水一般的從銀行取出來,變成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買回家囤積起來。就連兒童用的作業本,鉛筆,橡皮都難以避免。
以前一輛自行車如果漲價,需要政治局開會讨論才能決定。現在價格改革了,這一年來,報紙,相關報道都在說價格改革了,要跟國際接軌了,什麽都要放開了。老百姓不懂得什麽是價格改革。這時候也沒有網絡,以及成千上萬的媒體渠道為他們作解釋。而且,現在的國民整體接受教育程度都不高。對于報紙上晦澀難懂的解釋,說明,他們并不理解。對他們來說,改革放開,物價放開,那就意味着漲價。必須搶購,絕對要搶購……
這才七月,副食品價格已經上漲了将近一半還要多。家中,學校,每天到處是搶購東西的消息。對于手裏無錢的少年們,價格放開,價格改革對他們來說,那無關緊要的,可是對于他們的父母,他們的鄰居,他們的親戚來說,穿衣吃飯,那是生活的最基本的基本。
五月,随着一位國家領導發言的相關報道,肉,蛋,糖,菜的價格徹底放開了。有些日用副食,竟然是一天一個價格。闵順的媽媽這幾天買了五十斤醬油,囤積了一百多斤鹹鹽,家裏每天吃這吃那,日日都像過年。就連高橘子也買了三百斤雞蛋,雞蛋吃不了會壞,怎麽辦?高橘子又去買了幾口喝水的大水缸,整整腌制了五大缸鹹雞蛋。
趙學軍對于母親現在的舉動,毫無辦法。根本無法阻止,因為這種風潮,全國上下都一樣,而且大約到年底才會結束。這一年對于趙學軍來說,新發行的國庫券才是最重要的。他不敢跟家裏人說國庫券将來會如何如何,他只能以家裏人不方便,不敢大量購買的理由,悄悄請闵順的父母在中間為之周旋。這筆錢會成為他将來生活的一個基礎資金,一切的開始,為此趙學軍已經計劃了很久。
這群人到達萬林賓館,要了最好的包間,宋瞭望給他們點了最好的菜肴,席間,他送了這群人每人一塊稀罕的電子表。宋長安的臉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總算能做出仔細傾聽的樣子了。到底是小孩子,很容易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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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罷飯,宋瞭望送孩子們回家,他最先送的是趙學軍跟王希他們,在車子到達老常那個大院子外的時候,他們又遇到了趙建國跟宋遼闊。
這群人站在街上聊了一會,老常推着一輛三輪車,買了十來個大西瓜回到了家。他一見人都在自己家門口紮堆,頓時很高興:“哎呀,哎呀……我已經後悔了,快點都進來,我們今天過年。”
就這樣,這一群人就擁擠着進了老常的院子。這幾天,高橘子給老常送來了半匹豬肉,油鹽醬醋無數,瓜果梨桃,大米白面硬是堆放了一個小屋子。她自己家沒地方,也不敢放,她都堆這邊來了。
“哎呀,哎呀,這都叫什麽事兒,我本來好好的走在街上,看到大家都在買東西,我一不小心就買了,哎,半輩子白活了。”老常拿着菜刀,一邊切西瓜,一邊調侃自己。
闵順他們哈哈笑着,趙建國與宋遼闊卻是苦笑,這幾天,搶購風潮帶來的負面東西,令他們一絲不甘怠慢,他們根據上面精神,一個又一個制定着計劃,保持着地方穩定。該做的,都做了。可當他們回到家,自己的家人也是社會大衆的一員,也要生活,生存,‘從我做起’這一句話,實行起來,實在是太難,太難。帶着一肚子煩悶,這兩個人想來老常這裏躲躲清靜。
“你看人家美國,看人家香港,那裏就有這樣的事情了。”宋瞭望覺着自己已經可以跟哥哥同等了,所以他最先發言,對現在的社會現象表示了極端的憤慨以及不屑一顧。
“對呀,咱們國家這群人就會湊熱鬧,哼!”趙學兵加了一句。
“那些人沒素質,都瘋了。”
“你去北京,去廣州看看,随地大小便,到處亂吐痰,這都是什麽事兒啊?”
“這就是素質,這就是咱們的素質。”
“哎,我真為這個國家的人感到慚愧。”
頓時,話點被打開,在院子裏,孩子們七嘴八舌的開始表達看法,大人是以國家大義解釋,少年們是依着國外的情況反擊。一來二去的争鋒相對的就吵了起來。趙學軍沒有說話,端着一個盤子往裏放西瓜。
“咣當!”院子裏一聲脆響,老常将菜刀用力丢到了地上,轉身進了屋子。
本來争吵的正熱鬧的孩子們安靜了下來,大家互相看着,一臉納悶,一臉尴尬,不知道說了什麽錯話觸怒了這位一直很溫和的老爺子。
屋子裏傳出一些翻騰的聲音後,老常撩起門簾,手裏拿着一本書走了出來。趙學軍認識那本書,《中國近代史》,他的課本之一。
老常憤怒的将那本書,丢在地板上,指着那裏,手指顫抖的說:“不是不知道,弄不明白。你們平時上學,上班,看書看報,都看到狗肚子裏了?他們為什麽搶購?不是覺得丢了你們同為中國人的臉嗎?仔細看看,你要是看懂了,你就明白了!你看不懂?沒關系,問我啊,我知道,我解釋,我清楚……”
趙學軍過去扶住老常那發抖的身體,溫聲說:“幹爹,你別氣,先坐下。我們不懂,您說,我們聽着呢。我們這不是來求教的嗎?你要是不講,我們以後不是還會犯這樣那樣的錯誤嗎。”
王希趕忙将板凳搬過來,放到老常屁股下。趙建國跟宋遼闊對視一眼,安靜的坐在了圈外。
從撿起地上的那本書,王希将書放到老常面前:“伯伯,您說,別生氣了,我們聽着呢。”
一頓無名火,在被幹兒子溫聲軟語,陪着笑臉的哀求聲中慢慢散去。老常摸摸那本書的封面,嘆息了下說:“我是最不愛說近代史的,它就是一本恥辱史。你們說搶購,說國人素質低下,丢了你們高素質人的臉。我也搶購了,我知道沒事我還是搶了。我知道為什麽,哎……我跟你們說說,你們願意聽呢,就坐下來聽下,不願意聽呢,就走吧,我不怪你們,你們就當我這個糟老頭,放了個屁,別介意了吧。”
“不會,不會,常伯伯,我願意聽您仿古呢,你說,我們不插嘴。”闵順猛的點頭巴結着,他是最稀罕這個老爺子的,他那一肚子書,就像永遠都說不完一樣。
老常用手指敲敲桌子,看下院子裏這些人,這些人有國家幹部,有學生,有做生意的人,一種解釋,在他們的環境下,會得出不同的結果,他組織了好一會才說到:“我這只是一家之言,我看到了,想過了,思考了。也就有個屬于常譽的結論。所以,你們聽了,結合自己的情況也是要思考的。我說的不能作真,只做參考。
你們看到老百姓搶東西了,看到他們破壞國家安定了,看到他們盲目跟從了,覺得自己冷靜,清高,便跟他們不同了對嗎?你們摸摸胸口,敢說不是這樣嗎?”
趙學軍點點頭:“恩,我是這樣想的,我知道他們那樣不對。就覺得很鄙夷。”
“呵……軍軍你這麽想,也許沒錯。記得以前我跟你說的我們國家的驕傲嗎?那股深入骨髓的驕傲,令我們在任何強權的踐踏下都不彎下來的脊梁的驕傲。”
“我記得,您說過,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歷史,我們的傲骨,我們必須驕傲。”
“那……我告訴你,我們丢了的東西。”老常沾了一點水,在桌子上寫了兩個字:“元氣”。
“元氣?”趙學軍疑惑。
“對,元氣。最初的驕傲,因為丢了這口元氣,而變了……因為這一口元氣,整個民族的根性被含着屈辱的淚,熄滅了,重組了。以前,我不愛說,但是這事兒發生了,我得說說。你們要做人的,要明明白白的做人,不能糊塗着随大流。
我們都知道,一個人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先天骨血裏的,父母給的,社會環境給的,學校給的,自己摔摔打打練就的,這些個因素,團成一團,那就是你的個性,個性那就是你。你做着個性習慣驅使你做的事情。有些事是你自己領會的,有些是你骨子裏帶着的那股子遺傳習慣帶着你做的。
我們看歷史書,近代史上這樣寫。八國聯軍來了,清朝亡了,民國來了,皇帝去做了傀儡,各地軍閥你打我,我打你,他們占山為王,滿地抓丁。新的政權起來了,北伐了,日本鬼子來了,中華民族淪陷了,東三省丢了,南京被毀了,打抗戰了,內戰了,新中國成立了,十年浩劫來了又結束了……是這麽個順序吧?”
“對,是這樣。”宋遼闊應了句。
老常指指門外:“我問你們個問題,那歷史書上的事兒發生了之後,外面這些老百姓他們在幹什麽?在這一二百年裏,你們的祖宗,你們的爺爺,爺爺的爺爺,父親的父親他們在幹什麽?在上層建築不斷的變化當中,在不可阻擋的天災人禍當中,他們在……幹什麽?
我告訴你們,一百多年了……他們所有的生活,所有遭遇的苦難,他們都沒辦法反抗,他們唯一的手段就是,要買東西囤積起來,要尋找所有可以收集的希望囤積起來,所有行為的目的就是一個,就是為了活下去。
受這種上層建築影響下的苦難中國民衆,就在不斷的搶購,囤積中度過了惶恐的一年又一年……就在國破了,家亡了,颠沛流離中,肚子裏的一口氣,一口傲氣洩出去,換成了一股子誠惶誠恐,對世界不再信任,對國家不再信任,他們活的不安全,這種不安全的傷害,就是解放了,安定了……養多少年一時半會子都回不來了。
随着歷史動蕩丢了那口民族的元氣之後,老百姓膽戰心驚的就像只老鼠一樣……囤積,購買,想着法子也要儲存一些細微的希望。為了家,為了國家,為了生存也要囤積東西活下去。為了子孫後代,也要存點糧食,存點物資活下去,一切都就是為了不餓死,不戰死,不被無辜的牽連死,欺負死。我們整個民族最最可憐的老百姓這種囤積行為,整整進行了一百多年,已經成了民族習慣。
這種就像老鼠一樣的囤積習慣,已經成了這個民族民衆被打破傲骨,被打破家門,被打破血脈之後,重新含着淚,含着屈辱,含着不甘心留下來的生存習慣。大家都在膽戰心驚的帶着一股子試探,一股子不信任,一股子不由自主,自己都解釋不清楚的方式過日子。
現在他們會搶,以後他們還會搶。人受了傷會好,可是傷口在身上,就是恢複的再好,那也有疤痕,這種已經形成習慣就是那道民族屈辱的疤痕,用區區幾百年都是無法複原的疤痕!
所以,你們不要跟我老頭子說什麽,中國人素質低下,不如國外制度好,不如國外的那些人受到的教育程度高了。
我問你們,在國外,那些個連歷史都沒有的國家,把他們全部算上,那個國家在不到二百年裏,受到過這麽多屈辱,這麽多罪!
大國崛起啊,大國崛起的時候,在它崛起的進程當中,總要有不适應的階段,這是一個民族複蘇階段,全民族休養生息,全民族養傷的日子。什麽傷?心傷。留在心裏,最最恥辱,最最不安,最最惶恐的心傷,那被撕裂的,流膿流血的,疼入心扉的傷害。它刻在骨子裏,血脈裏,靈魂裏!
別嘲笑了,別鄙視了,你們在否定自己的存在,你們是在否定祖宗的存在。你們現在生出來了,活下來了,你們怎麽就不想想這才建國多少年,你們家祖宗那一代沒有挨過餓,沒有逃過荒,那一家的家門沒有被侵略者踐踏過。
即便如此,你們還敢鄙夷生活在你們中間的那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嗎?不覺得可恥嗎?恢複民族性格的任務,不是我們的,我們老了,供你們吃喝,不是被你們這幫小兔崽子鄙夷的,我們丢的脊梁是需要你們慢慢的找回來的,我們要死了,就要死去了,帶着那些受罪的,屈辱的親身經歷的事情死去了,我真擔心,有一天,那些歷史,真的成了只是在課本裏的考題之後,這個國家的主人你們會怎麽想?你們的後代會怎麽改變這個國家?
別笑我們,你們沒權利笑,你們不懂我們受過什麽苦。哎,大國崛起,談何如容易啊……”
老常說完站起來,顫巍巍的進了屋,關了門,他哭了,老淚長流……他将這一院子的人關在了門外,自己躲起來哭去了。
“走吧老趙,回單位上班,你們也散了吧,回去好好想想……我們都要好好想想。”宋遼闊站起來對院子裏的人說。
街區外,搶購依舊在發生,商店門口的大喇叭響着這個年份最流行的音樂聲:“妹妹你大膽的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