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老常那天莫名其妙的發火之後,有好大一段時間,家裏再也沒有人來。他那個人來人往向來熱鬧的小院子,突然寂靜的吓人,只有住在這裏的趙學軍與王希兩個人每天悄悄的來悄悄的走。

這天中午,趙學軍從小李磚廠回來給王希收拾行李。老常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看着自己新買的那缸子金魚喝悶酒。

“我不就是羅嗦了點嗎,教訓他們不對啊?十年動亂不許我說話,那現在不是叫說話了嗎?”老常嘀咕着,看着金魚,仿佛就像是在跟金魚說話訴苦。

趙學軍拿着抹布擦窗臺,一邊擦一邊笑:“以前呢,是小輩子人乖乖的坐好聽教訓。那我爸,我宋叔,那個就是聽別人說的了。您這一張嘴就是國家大義,百年榮辱,您說多了,別人能聽進去嗎?每個人在世界看的東西不同,那也不能說您說的就是對的。反駁您吧,怕您不愛聽憤怒了,不反駁吧,人家自己難受。這要擱着我說啊,您啊,還是就跟我在家唠叨吧,我愛聽,也能聽進去,消消氣……”

老常嘆息了下,端起小酒壺進了屋子,在裏面哼哼唧唧的唱梆子。他的語氣露着一股子無奈,委屈,可趙學軍沒去哄他。最近這幾年,大家都是圍着他轉悠,他的脾氣越發的擰,經常犯一些書生脾氣,人家說東,他必然說西,不是說他那些話不對。他每天張嘴就是一頓教訓人,滿嘴的批判,要麽就是一頓考據,算了……不說了,不晾着他啊,這街前街後,他要得罪光了。您每天價抓住賣菜的都說國際影響,人家能不煩嗎?

趙學軍擦完玻璃,叫着王希一起去了金鑫市場。這段時間,金鑫市場可謂風起雲湧,受搶購風潮影響,很多商店的存貨是賣空了的,也進不上貨,就暫時關了。高橘子坐在辦公室拿着算盤噼裏啪啦的算賬,見兒子進來,就把一個包袱從櫃子裏拿出來對他說:“你去二中看下月月,我聽他們說,月月回去了。”

趙學軍接了包袱,點點頭,轉身要出去,高橘子他身後問:“良良沒找過你?”

“沒有,他們老師說,他一直沒來。”趙學軍嘆息了下,轉身走了。

王希騎着車子帶着趙學軍一起來到二中,到了學校,打聽了一下,譚月月沒在學校,沒辦法兩個人只能在她們宿舍門口等着,大約天擦黑的時候,譚月月從校外回來,一到宿舍口,見到趙學軍,便是一愣。

“軍軍?”譚月月沒想到二姨家會來人看她。

“姐,我媽聽說你回來了,就叫我來看看你,這是她給你整理的衣服。”

譚月月接了包,打開翻了幾下苦笑:“軍軍,這衣服你給二姨拿回去吧,我也沒什麽機會穿。對了,以後別來找我了,我今天寫了退學申請,學校已經批了。”

“啊?退學?為什麽?不是學費,什麽費用都免了嗎?”趙學軍驚訝的問。

譚月月沒露出任何悲傷的表情,倒是露着一臉解脫了的笑:“家裏大大小小的,我媽沒了,我爸每天就會告狀。他去一趟省裏,吃的,用的,那個不是錢。我是個女娃,這眼見的大了,念了高中就不錯了。我想去南方打工,跟同鄉的的姐姐一起去……對了,這個你拿着,給二姨,就說,我媽對不住她。軍軍,你沒恨大姨吧?你別恨,你大姨都沒了,你恨就是你吃虧了。”

趙學軍站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勸。譚月月在上輩子是念完大學的,自己跟大姨家裏的親戚并不親厚。這位念了浙江一所一類大學畢業的姐姐,在之後的很多年從未回過故鄉。上輩子,她是一家雜志小有名氣的編輯,都市新女性。趙學軍記得姥姥去世那年,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風衣,站在村外,哭姥姥。她不大聲哭,就是默默地站在槐樹下斯斯文文的拿着一塊小手帕抹淚,樣子很是優雅。

現在,她要出去出去打工了,成為南方都市裏的外來妹。趙學軍有些恍惚,被王希拉着走都沒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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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趙學軍回到自己家,陪父母一起吃飯,在飯桌上他對高橘子說:“媽,月月姐姐不上學了,想去南方打工。”

“啊?月月?他為什麽不上學?”高橘子驚訝萬分。

趙學軍抿下嘴,這事沒辦法解釋,家裏也幫不了,譚家現在做主的是譚小康。

“我不是送過去一些錢嗎?你跟她說沒說,只要她想念書,二姨供得起。”

趙學軍點點頭,想了下從口袋拿出一個封着的信封遞給高橘子:“月月姐叫給你的。”

“是啥?”

“不知道!”

高橘子打開信封,口朝下的抖出一張紙,她拿起來看了不到十秒,頓時淚流滿面,穿着一件家居背心就往外跑。

“哎哎……橘子!橘子!幹啥呢,哭啥……回來,有事?”趙建國拉住自己婆娘,趕緊拖回屋。這橘子還穿着一件改霞姑姑親手做的,被面改成的大花褲衩呢。

趙學軍撿起那張紙,看了一眼,也有些動容。這是一張借條,伍佰元的借條。借款人是高蘋果的五個孩子,每個孩子都簽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指的紅印。這上面唯一沒有的名字,就是譚小康,這些孩子的父親。

高橘子着急忙慌的穿好衣服,推了車子出門,趙建國怕她出事,又連忙推着車子趕過去。

那天半夜,高橘子是哭着回來的,一邊哭,一邊數落自己不像個二姨,她能幫王路家的孩子管吃,管喝,卻把自己姐姐的孩子丢了。直到這時,趙學軍才知道,譚月月,譚良良兩個人集體退學,在他去送衣服的那天晚上,兩個人已經離開了這個城市。

趙建國找了一些關系去打聽,那位帶着鄉下姐妹出去打工的帶頭人,倒也算是個正經人,這才略微放下心。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再去找,廣州那麽大,打工妹成千上萬,他們也毫無辦法,只好等到年底人回來再做打算。

八月二十五號,趙家人還有老常一起送王希去火車站。

王希一路都非常沉默,只是提着行李,默默地跟着趙建國。趙建國把火車票遞給他,把準備好的二百元錢幫他放進口袋裏,一遍一遍的囑咐,出門在外的,一切要小心,別遇事強出頭。高橘子這段時間是沉默的,因為姐姐家孩子的事情,她一直拐不過彎來。連帶着對王希也有些冷淡。

上了火車,王希把行李放好,将頭伸出車廂,他憋了半天,終于對趙學軍說:“你還會,給我寫信嗎?”

趙學軍笑笑,點點頭:“會。”

“要變天了,別再去磚廠了,小心咳嗽。”王希磕磕巴巴的囑咐。

“呦,會關心人了,我爸忙前忙後的,也沒見你表示感謝啊。”趙學兵在後面調侃着。

火車緩緩開動,王希先是發呆,而後他突然對着趙建國跟老常大喊了一句:“爸!我走了……”

那話的語音在火車站站臺上久久無法消散,等大家反應過來,王希已經随着列車去了遙遠的都市,走進了他新的人生。

趙建國呆愣了一會與老常對視,接着兩個人的眼球都有些濕潤徒留半句話:“這……這死孩子。”

王希走了之後,趙學軍又回到家裏住。橘子媽這幾天心情十分不好,可是這次她也不唠叨了,也不吭氣了,只是沒事的時候,拿着那張借條發呆。

這天傍晚,高橘子在金鑫市場盤點,正忙亂着,趙學軍騎着車子沖到倉庫這邊,滿嘴堵不住的興奮着大叫:“媽……媽,我大哥回來了!我大哥回來了!”

高橘子一着急,差點沒跟梯子上走下來,她着急忙慌的下了梯子,貨也不盤了,倉庫門也不鎖了,推着車子就往家那頓沒命的騎,一到家,還沒進門呢,就一陣大喊:“學文,學文……”

正在廚房洗頭的趙學文,連忙應着,一頭泡沫的跑出來:“媽,媽!”

接着這對母子擁抱在一起了,高橘子一邊破口大罵,一邊使勁動家法,趙學文笑眯眯的任自己老娘擰。

“一年了,你還舍得回來啊?”

“這不是暑假了嗎,就回來了,媽,別生氣,我都想死你了,每天想咱山西的面條,陳醋,您都不知道,我們食堂的陳醋就是給我一個人預備的……”

趙學軍一張臉憋的通紅的從外面跑進來,一進來就看到自己大哥一腦袋白沫子的跟自己老媽唠叨,他二話不說的上去就是一個飛撲:“哥!”

趙學文大笑着背着弟弟轉了幾圈後,看着一直站在牆根,沖着自己抿嘴樂的趙學兵笑着說:“你也想哥抱一抱?”

“切。”趙學兵帶着一絲嫉妒,一絲對兄長的仰慕反嘴譏諷。而趙學軍就直接化身跟屁蟲,他跟着自己哥哥,看着他洗頭,看着他換好部隊的襯衣,看着他對着鏡子,拿着刮胡刀,刮着自己的胡須。

大哥高了,帥氣了,真正的帥氣。濃眉大眼,一臉剛毅不算,那股子未來醫生特有的柔和又給他添加了不少溫潤的氣質。他怎麽看都不夠,只覺得應該粘在哥哥身上才好。

趙建國晚上回家,見到兒子也是不免唏噓一番,晚飯的時候,他破例允許兒子在他面前喝了兩杯酒。

這天晚上,天氣有些陰沉,但是這不防礙趙家兄弟上房頂的欲望。晚飯一結束,趙學文,趙學兵,趙學軍三人就齊齊的爬上了屋頂,他們靠着屋頂的斜坡,躺在那裏說着一些家裏發生的,學校發生的事情。

“我記得我小時候回姥姥家,咱大姨拿着竹竿給我打棗子吃。我站在樹下,看着那麽多大棗子噼裏啪啦的從樹上掉下來,覺得大姨可神了。哎,生命無常,所以啊,做個濟世救民的醫生還是沒有錯的。”趙學文嘆息着說。

“算了,別說了,大哥你不知道。咱大姨夫,沒事幹就穿着一身白,拿着一張寫着冤枉兩個字的大報紙,跪在政府門口,要求伸冤。要不是他的連累,咱大姨也死不了。你不知道呢,咱媽說,他現在告狀都有瘾,初一十五進省裏。每個星期一去市政府,平時就去鄉政府,人家食堂開飯,還得算上他一份,咱爸每天上班還得跟他打招呼‘哎,小康,你來’了。你說咱爸得多尴尬。”

“別說這些,大哥,給我講講你在學校的事兒吧。”趙學軍滿臉的小星星。

趙學文抿嘴樂:“學校有什麽好說的,我們醫學院的男同學,個性都蔫了吧唧的,打籃球打籃球輸,拉練,拉練輸,唱歌也唱不過人家野戰部隊的。真想早點畢業,早點參加工作。”

“不信,你說說吧,我們都憋了一年了……”趙學文學着小時候的樣子打滾。

“說什麽呢?說,學校跟家裏不一樣,每天都要早操,被子要疊的方方正正?說食堂一年四季就那樣幾樣?沒什麽好說的啊……哦,對了,我遇到顧霞了,她現在跟我一個城市。”

“哎?!”趙學軍一個激靈,翻身坐起來:“你們在一起了?姐弟戀了?”

“瞎說什麽呢,我們學校不許談戀愛,再說了,她在野戰部隊的機務組當話務員。我呢,就是一個普通學生,我們不搭邊。今年年初嗎,我們不是跟部隊一起拉練,那天晚上聯歡,我們倆合作了一支《草原之歌》,我們就是在那時候見面的……哎,恍然如夢啊,她的大辮子是徹底看不到了。”

“哥,你的辮子癖什麽時候能好啊?”趙學軍有些失望的再次躺好。

趙學文嘴巴裏輕輕哼着歌兒,笑眯眯的說:“好不了了,我想,這輩子我都記得那兩條大辮子。烏黑黑的……說說你們吧?”

“我啊,我能說什麽呢,我要馬上走進你的道路,進入高考倒計時,咱媽抓住我,恨不得把豬腦子一顆一顆的炖了塞我腦子裏,給我補。咱爸的意思叫我去軍校。我受不了那份約束,我想主修政治經濟學,咱爸不同意,說還是當兵有出息。切……”

趙學兵抱怨着,眼神裏閃着一絲莫名的光彩。

趙學軍笑眯眯的看着改變了的兩個哥哥,覺得心裏滿滿的都溢着甜蜜,很高興,說不出來的高興。

“學軍。”

“嗯?”

“那你呢?你也要上高中了吧,以後就沒啥想法,就沒什麽小姑娘喜歡你?”趙學文調侃着自己的小弟弟。

趙學軍翻身躺下,憋了半天說了句:“全班倒數第一高,有什麽女孩子喜歡我?”

身邊傳來嗤嗤的笑聲,越笑聲音越大,趙學軍炸毛了:“別笑了!”

那邊笑聲更加的大了。

“我告訴你們,明兒起,我就喝牛奶,吊單杠,你們等着,等我長高了的……等着……”

趙學軍一臉氣急敗壞,這輩子發育遲緩,這都這麽大了還沒長個,二哥喉結都出來了,他還是一副嫩嫩白白的嬌小玲珑樣子,現在誰一說,一中的那個白豆腐。別問了,那就是他。這外號還不如趙棉球呢。最可氣的是,今年學校放假前,有個外校的眼鏡哥哥,将他堵在路上非要跟他搞對象。好吧,他骨子裏是有點不對勁,但是對方那是跟女孩子求愛的,那不是對他的!

屋頂上的笑聲越來越大,高橘子聽的那是老懷安慰,真真覺得,自己這輩子難道就到頂了?孩子們都健康,都可愛,她還有什麽好求的呢。正在她長籲短嘆的時候,趙建國的黑手從身邊伸了過來:“婆娘,別感情豐富了,兒子呢,跑不了,過來,咱倆加緊點,再來個小閨女就完美了。”

高橘子倒在丈夫懷裏嗤嗤笑:“我到想生,問題是,你人大主任不幹了?”

趙建國無所謂的笑笑,這段時間他算是看透了。受上次金鑫市場那次沖擊影響,他的問題一直就很被上面回避,幾次機會都因為奇怪的原因莫名其妙的就沒了。最近這次提拔的機會,又因為譚小康的問題沒有了。那個譚小康,每次想進領導那裏,都是打着他的旗號:趙建國跟我是連襟……

趙建國叫我來找您的……

趙主任說了,叫你們給我報銷路費……

趙主任可是我家親戚……

譚小康幹的那些事兒,趙建國從不跟妻子說,他知道高橘子心眼小,要知道了非得跟譚小康拼命不可。算了,好過,孬過都不是日子嗎。比起高蘋果一家,他趙建國不敢說不好……

夫妻倆膩歪了一會,趙建國撫摸着妻子的頭發說:“橘子,上面給分的那套房子,你也別舍不得這裏了,趁着老大回來,咱裝修裝修,整理整理住進去吧。整個三號院,就咱家沒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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