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九八九年初春,高橘子弄了很多木料,在舊家的院子裏打家具。打家具的師傅是從寧波請來的,說了一口軟聲軟語的南方話,有時候趙家人聽不懂他的要求,他就寫在紙上給趙家人看。
這個時代并無家居裝修概念,也沒什麽流派。家具的奢華度是用腿來計算的。比如最流行的四十八條腿:指大床、大衣櫃、平櫃、床頭櫃、寫字臺、方桌、沙發、茶幾合計四十八條腿。家中比較稀罕的電器人稱七部機:收音機、收錄機、電視機、縫紉機、洗衣機、照相機、電冰箱。
趙家這次打的家具多,何止四十八條腿。高橘子為了家裏三個兒子能把這套家具用到死,就托了外地的關系,買了好多上等紅松,水曲柳,就堆在家中前院。木頭卸車那天,很多鄰居來圍觀,高橘子這次倒是很大方,你們随意看,随意問,我家老趙一輩子的複員費可都在這裏了。她舉着香煙,見人就發一支解釋一次錢的來路。趙學軍幾次阻止,奈何高橘子太想表白自己的丈夫了,這事兒啊,還真不好辦,大概會越描越黑。
打從趙家粉刷新家的屋子起,市委內部,就有一股子壓抑不住的風氣。好些人去看房子,去參觀老趙家從外地買來的新浴盆,還有抽水馬桶。奶奶蹲不下,趙建國這次做主,在主卧外面的衛生間裏,裝了個坐式馬桶。這幾年,家中大部分都裝的是蹲式馬桶,坐式馬桶是個洋派東西,北京的大賓館裏才有吧。還有新吊好的石膏頂,新疆買來的那些上等的地毯。趙建國的內心是惶恐的,只是沒表示出來。
“軍軍,看木頭呢?”鄰居的一位叔叔老黃,溜溜達達的推着一輛破舊的永久自行車,一臉笑的問趙學軍。
趙學軍心裏一片厭惡,這位老黃曾上蹿下跳的舉報自己的父親。他不止一次在農貿市場門口看到這人站在人群中間,說三道四,只要別人過得好,他就必然要找點事情折騰你。你的日子不好過了,他就滿足了。說來奇怪,這人,在市委竟然是沒人敢惹的。甚至一些上層領導見到他都是笑眯眯的。他叫黃文明,曾和父親是一個辦公室的科員,現在是個副科級幹部。
“是呀,黃叔叔,下班了。”趙學軍笑嘻嘻的打招呼。
“下班了,下班了,這不買菜呢,不能跟你爸爸比,你爸爸現在是保姆也用上了,小二樓也有了,瞅瞅,這是給新家打家具呢吧?這是紅木吧?木頭哪裏來的啊?可真不錯,軍軍你爸爸真能夠呢。”老黃套着話。
“木頭啊,東北買的,我媽的一位親戚在那邊包林場。黃伯伯要是打家具,跟我媽媽說,她一準給您也弄點,東北那地方就是木頭多。”趙學軍一副少不更事的樣子回答。
“這得花不少錢吧?”黃文明帶着羨慕繼續打探。
“對啊,我爸複員費,我媽媽這幾年工資都在這裏了。我媽這幾天還唠叨着借錢來着。”
老黃站起來,用腳踢下堆在地上的木料,帶着一絲不遮蓋的嫉妒酸意推着車子走了。
“那不是黃文明嗎?軍軍他問你什麽了?”高橘子拿着半盒香煙過來,問自己兒子。
“他問咱家木頭哪裏來的,我說東北親戚給弄來的,他就走了。”趙學軍一臉無奈。
“你別跟他說話,這人心黑着呢,你記得上次咱院子裏丢的那個死嬰吧!那就是他在市醫院婦産科上班的老婆給弄得,這還是你卡錦阿姨悄悄跟媽說的。她那天下班,看見黃文明在咱家附近溜達了。”高橘子對着黃文明的背影吐了幾口吐沫。
闵順帶着一些朋友,趙學兵跟宋長安也帶着足球隊的小夥子一起來卸車。這群孩子忙活了一上午。高橘子給了趙學兵五十塊錢,叫他完事了,帶小朋友一起吃飯去。趙學軍身體不好,就一直坐在一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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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人卸完車後擠在一起吸煙,趙學軍對着二哥,宋長安跟闵順招招手,接着他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說了一會什麽,趙學兵一臉氣憤,好像要找人打架,後來宋長安拉住他,對着他耳朵嘀嘀咕咕的耳語了一番,趙學兵疑惑,倒是趙學軍瞅着宋長安悶笑。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正在政府院子晨練的幾個老幹部發現在政府門口的玻璃讀報欄貼着一張大字報。這張大字報的題目叫“我對市委領導班子的幾點看法!”大字報的末尾署名是黃文明。
很快,那張大字報的前面堆滿了人,整的政府門前就像個自由市場。這張大字報的內容很實際,說了很多問題。第一條就是,市委領導班子大搞不正之風,弄出許多不存在的皮包公司挖社會主義牆角。第二條,這次市委蓋三個家屬區,分房不均,很多有能力的幹部職工被打壓。第三,現任市委書記盧平上任後,萬林市先後兩家老廠宣布破産。實屬實至名歸的破産書記……等等共計一十八條。
很快的,這張大字報引起了萬林市上層高度重視,到了後來,公安局也介入了。黃文明幾次被叫去談話,對于一個早就喜歡告狀的專業戶來說,沒人相信他是冤枉的。當然,這裏也不乏有人一直憋着一口氣,故意整他。
對于那張大字報上的內容,現任市委書記盧平很光棍,他先是結束了幾個後勤上的公司。這幾個公司裏的員工大多都是市委家屬院的家屬。市委還開了幾次會儀,盧平在會上說:既然分房不均,那就重新分。有關于企業破産的事情,不要問我,問省裏,這是省裏的意思等等,等等……
人家剛打了新家具,剛粉刷了房子,你要重新分,那不可能!就這樣,整個機關都炸毛了。好多人直接就找到黃家,在他家家門口罵了起來。
趙建國家的木頭,現在對市委家屬院來說,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根本沒人想的起來。有關于黃文明同志的問題,那才是大問題呢。這位仁兄的發家史再次被人挖出來。他是文化大革命在鄉鎮起家的,那時此人就是寫大字報的一把好手,他的第一張大字報是寫給自己的父親,一位中學的老校長的,後來這位老校長死在牛棚裏。
人才啊,實實在在的人才,黃文明的大字報裏的內容,有很多并非是虛無缥缈,就拿市委書記盧平的問題來說,有問題有的确實也解釋不清楚。
這事發生兩個月後,盧平被調回省裏。老趙家的家具也打好了。搬家那天,趙學軍坐在家門口又看到了黃文明。這次新來的書記一上臺,就重新将市委的中層幹部洗牌,黃文明不是新來的領導調動的,他是被自己的現任上司,直接要去的。他現在工作的地方叫文史辦。這位領導說:“老黃是個人才,喜歡寫東西,那就叫他去寫吧,整個萬林市從遠古到現代,有多少可以寫的事情啊!這是一件大事,有意義的事情。我們支持黃文明同志,雙手歡迎,他實在是個人才……”
“黃叔,又買菜呢?您可真不容易,關心國家大事之外,這等小事還親力親為。”趙學軍笑眯眯的打招呼。
黃文明停下車子,用那張老了十年的臉擠出一個笑容,對趙學軍笑笑。他看着那嶄新的家具,一個一個的被擡上卡車,新打的組合家具,新打的梳妝臺,新打的大書櫃。新打的大木床。他看着趙家那嶄新的電器被裹着被單小心的放上卡車。光電視就兩臺,還都是彩色的。黃文明的眼睛裏閃過一些瘋狂。這絕對有問題,他絕對不相信,趙建國的工資能買這麽多東西。
瘋狂過後,他又露出一絲膽怯。這段時間,他被整的實在慘。被公安局叫去多次,無論怎麽解釋,他也解釋不清楚這事。公安局那邊拿出不少他寫的不署名告狀信,那語句習慣跟那張大字報上的是一模一樣的。有些事情,除非他工作的地方,別人也是不知道不清楚的。
後勤公司消失後,一些家屬來他家吵架,說他毀人飯碗,天打雷劈。家裏這段時間,沒少被人扔東西。他妻子被人從婦産科,調到鄉下衛生院搞計生宣傳。兒子畢業了,現在還沒分配到工作。不能告了,再告……這家就徹底完了,他今天想進家門,還得等到深夜,圍在家門口的人走了,他才能悄悄的進去。
趙學軍看着老黃推着破爛的自行車走了,他的背影有些索瑟,就像那個被遺忘的不堪的時代一般。趙學軍也有些生氣,他沒想到,宋長安會就着自己家這只手,将跟自己父親宋遼闊不對盤的那位市委書記這樣擠走了。好吧,這世界上的事兒,就是圈套圈。反正大家都說,自己爸爸是宋遼闊那個派系的人,這也是解釋不清楚的事情吧。
知道搬家意味着什麽嗎?意味着,你在邊邊角角總能摳出以前不在意的東西,那是最最令人懷念的記憶。搬家這天,我們可以稱為橘子媽媽尋找記憶的旅程,她感性到嚎啕大哭的一天。
她看到孩子們穿的開檔棉褲會哭。看到孩子們上幼稚園的時候畫在櫃子後的小鴨子會哭。她發現自己的嫁妝,一面缺了鏡片的紅色塑料架子會哭……舊家就像一個大寶庫,它無意中收集了你所有的記憶,每個角落,每件物品都是這樣。
自從政府三號院十二號樓建成後,它的主人就一直未曾搬過來。趙建國對新生活一直有所畏懼。現在不會了,趙建國豁出去了。他不再在意自己是不是能夠事業有成,除了自己身能力的問題,趙建國也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不敢再奢求什麽了,你就是煩那也是一天,不煩還是一天。他不敢說自己不幸福,妻子雖然有時候容易失控,但是現在她養家,對整個家庭那是一心一意的大功臣。三個兒子,前途都不用他操心,他只要伺候好自己的老娘就好。身為一個八十年代史上最幸福的男人,他再求什麽,八成會被雷劈。
趙家做家具前一天,一家人和在一起,開過一次民主生活會。會議當中,趙建國要個有專用書櫃,專用讀書沙發,臺燈,寫字臺的要求全票通過。
趙學文來信要求自己在卧室有個招待朋友的小角落,比如單人沙發兩個,茶幾一個。他要一臺學習的錄音機,全票通過。
趙學兵說地下室空着,那裏除了放一些陳年的糧食,不舍的扔的舊家具之外,他要求占領地下室剩下的兩間屋子,全票否決。否決的原因是高橘子擔心別人以為趙學兵是撿來的。
趙學軍沒有其他要求,他說随便。
對于新家的設計,高橘子有自己的看法,這幾年來回進貨,她去過不少地方,對大地方賣的那種洋氣的組合家具十分合意。象什麽高低櫃了,酒櫃了,電視櫃了,洋氣的地板革了。對了,還有地毯,也能叫人在新疆那邊的國營市場買個幾卷鋪家裏。以後家裏都不許點燈泡了,都換燈管!要大管燈!她高橘子不怕耗電。窗簾要兩層,一層白紗,一層花布的……好像,頂到天也就是這個了。
新買的地毯,地板革,小城買不到的白紗,花布也被捎帶了回來。過去家裏合家大小珍貴的舍不得丢的大箱子,梳妝櫃什麽的全都去了地下室。搬家的時候,老趙家人坐在前院唏噓,以前他們一直覺得擁有的實在少,現在看來,生活的每一部分都是滿滿當當的。
“學兵啊,媽媽找到你的老虎帽了,這還是你姥姥給做的,生學軍那會我說怎麽找不到了呢……原來放這裏了。”高橘子拿着一個橘色鑲嵌白兔毛邊的老虎帽,興奮的滿地轉圈。轉完,她把帽子帶到了趙學兵的腦袋上,她看了一會,又哭了一次。
趙學兵手裏捧着一堆垃圾:“這是我小時候的彈弓吧?恩……我藏的彩色粉筆……都是寶啊,都是寶。”
奶奶笑眯眯的坐在前院,手裏牽着一只羊羔,看着趙建國帶着人正在挖前院的山楂樹跟核桃樹。他害怕工人不小心,傷了樹根,最後他自己動手幹了起來。
家人都走了,趙學軍拿着家裏新買的照相機,在老屋子咔嚓,咔嚓的照相。上輩子搬家那會子,大家沒這個意識。然後在多年後,他們總是能夢到這個老屋子,老房頂。
現在他要把家裏每個角落都拍了。搬家前的樣子,搬家後的樣子都要留下來。爸爸的藤椅,媽媽的老式梳妝臺。前院的雞窩煤池……趙學軍正拍的高興,屋外有人高聲問話。由于家裏空蕩蕩的,這句問話顯得響動有些大。
“請問,這是趙建國家裏嗎?!”
趙學軍收起相機,來到後院門口,一出門竟然呆了。這人二十歲上下,穿着一件白灰色的夾克衫,身下是一條軍綠色褲子。當然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人長得竟然跟自己的父親很像……那眼睛,那鼻梁,那尖下巴……
趙學軍不由得一身白毛汗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