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你是?”趙學軍一臉疑惑的看着來人。
“這是趙建國家?”來人未曾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提着行李走進屋子,當他看到空蕩蕩的家的時候,不由一臉驚訝。
“趙建國是我爸爸。”趙學軍跟在這人身後,覺得他實在沒有禮貌。
年輕人笑了,他先是小心的把行李放在一邊,那樣子竟然帶着一股子對行李的恭敬。接着他特別熱情的回身給了他一個大擁抱:“你看看,你看看,都是一家人,都互相不認識呢。我是周瑞,你三伯趙建業的大兒子。”
周瑞!趙學軍驚訝萬分,上輩子,他只是聽過這位年輕人的名字。父親兄弟四個,先後參軍。大伯趙建宗現在在省城上班,跟這邊這幾年一直有矛盾,所以不來往。趙建國結婚的錢是大伯家全部出的。那些年誰家都不容易,大娘因為這事跟大伯大吵一架,差點離婚了事。這幾年家裏有錢了,父親也是一直補償,可是大伯反倒有了一種你有錢,我粘你會破壞情感,會被人說事的思想。他反到跟弟弟家主動走遠了。
家中的二伯死在戰場上。這位三伯,是個傳奇人物,他在部隊喜歡上一位女護士,也許他愛對方太深,最後因為對方家只有一個女兒,他竟然做了上門女婿。
時代在進步,招贅這等事情其實根本沒什麽,可是趙學軍的爺爺受不了了。他辛苦一輩子,為了家中孩子,最後幾乎就是累死的。養兒養成了,卻成了別人家的上門女婿,生了娃卻姓了周家的姓氏。老頭受不了了,一狠心決定跟這個兒子斷絕關系,他生前一直唠叨,趙建宗跟趙建國,如果誰敢跟趙建業來往,他絕對不閉眼。老爺子是在一個冬天走的,死前據說是想吃白馍。
周瑞這個名字,是趙家今後故事中常出現的一個名字。他五次北上來家鄉祭祖被奶奶拒之門外,最後一次這位年輕人為了父親最大的遺願,跪在奶奶家門口淋了一夜雨,傷心失望之下,沒有照顧好自己,猝死在火車上。很多年後,趙家人才知道一件事,周瑞的父親趙建業得了肝癌,在最後的日子裏,他期盼可以魂歸故鄉。周瑞幾次歸鄉,都是帶着父親的骨灰回來的,當他得知老趙家墳根本沒有給父親留地兒,趙學軍能夠想象這位哥哥,受到了多大打擊。周瑞死後,趙建業這一支便絕了。
老趙家人都在故鄉的高坡上有一塊埋骨之地,祖墳是一個家族最最重要的地點,從孩子出生起,父親就會給兒子們在祖墳附近圈一塊地方,趙建業的墳地被憤怒的老爺子送給了同族家,根本沒給趙建業留退路。
而在很多年後,趙家墳也拒絕了另外一個人。趙建國死前吩咐家人,不許趙學軍入祖墳。
人的一生有很長時間是用來犯錯,後悔與檢讨的。以前趙學軍覺得這個故事是大悲劇,在今後的很多年裏,趙學軍一直不理解爺爺的那份情感。這個姓氏真的這麽重要嗎?在周瑞死後很多年裏,父親一直活在悔恨當中,趙學軍搞不懂父親為什麽會去恨自己的三哥?為什麽爺爺奶奶一直無法原諒三伯。他不理解自己的爺爺,覺得實在狠心。奶奶怎麽可以把親孫孫攔到門外?
後來,年齡漸長,他越來越老。他開始想要個孩子,即使他永遠都不可能有個屬于自己的孩子,他還是想要,孩子是人生存在這個世界的證明信。人可以死去,死去後他可以複活在孩子身上。後代是帶着父輩的基因繁衍的,那是人曾活過的證明。趙建業成了別家人的延續後代的工具,也許爺爺就是那樣想的。對于舊思想的爺爺,趙學軍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去批判。
“哥。”趙學軍伸出手,回應并摟了一下周瑞。
周瑞呆了,他付出的強大熱情,得到了回報,這份回報如此的迅速,給予了他巨大的希望。他有些不知所措了,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複這位小弟弟。
“我回了咱爺爺奶奶家,咱奶……不在家。我……我以前去過老家幾次,沒見過小叔……我……我……”周瑞喃喃的回答。
趙學軍樂了,是啊,很多事情都改變了,奶奶住進了城裏,家裏搬了新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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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咱奶在新屋呢,你要是晚來一天啊,還得打聽。”趙學軍笑眯眯的,語氣裏露着親厚,這份親厚發自內心,來自骨血。
“哎……就是,我運氣好。”周瑞憨憨的回答。
趙學軍笑眯眯的,帶着一份對記憶的試探走到行李邊,伸手就要提。
“別!”周瑞大叫一聲,接着陪着笑臉走過來,小心翼翼的雙手抱起行李說:“我來,我來,不能叫你提。”
“我帶你去新家,咱回家。”趙學軍小跑着在前面帶路,周瑞愣了下,抱着行李跟着。
“咱奶身體好吧。”
“好着呢,就是膀胱有些問題,這幾年一直吃藥。”
“小叔,小嬸身體好不。”
“好着呢。”
“那……那你們都……都好吧?”
趙學軍停下腳步,扭頭看着周瑞,看着他抱着的行李。那包裏是自己的二伯,以前也許他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現在,他死了,希望回家。他也許有過巨大的身軀,可是現在他就是這麽一把灰燼,他唯一的遺願就是回來。他的兒子帶着他回來了,這對父子,帶着對親情的誠惶誠恐,回來了。
兄弟倆走了大約二十分鐘,到達三號院的時候,趙學軍在大院門口停下腳步,扭頭看着周瑞。
“咋……咋了?”周瑞愣了下。
趙學軍皺下眉頭,看下四周後小心的說:“哥……我爸,咱奶奶,怕是有氣吧。”
本來一臉興奮的周瑞,表情立刻涼了:“你知道啊。”
“恩,我知道,哥……你別急,這事得慢慢來,我給你找個地方好不好,你先住着,別急,咱一起想辦法。”
趙學軍勸着,周瑞倒是很豁達,他伸出手,拍拍趙學軍的頭,親昵的問:“你是家裏的老幾?”
“我行三。”趙學軍回答。
“是三兒啊,哥聽你的,你說,哥該怎麽辦?”
趙學軍蹲在地上,周瑞跟過去也蹲下。兄弟倆在三號院的大樹下,呆呆的蹲了很久,都是一籌莫展。
“學軍?你蹲這裏做什麽?”在外面踢完球回家的宋長安一進院子,就看到趙學軍跟着一個青年蹲在大院門口。
趙學軍這幾天實在懶得搭理宋長安。這家夥跟上輩子一樣陰險,利用自己跟闵順他們借着黃文明的手,把父親的政敵逼走。他才多大,又不是重生的,但是依舊比自己聰明狠辣,這點最氣人。
“你管我。”趙學軍氣哼哼的。
“我不管你。我又不是你爸爸,我管你多吃虧啊!不過軍軍啊,那事原本就沒有壞處,你要是一直生氣,那不是傻嗎,你氣壞了你吃虧。你可得想清楚了……”宋長安笑眯眯的走過來,也蹲下來了。
趙學軍扭頭看看自己的堂哥,又扭頭看看宋長安,眼睛便是一亮。
“喂,給你個任務。”趙學軍用手肘碰了一下宋長安。
“你說,別過分啊,我能做到才可以。”宋長安還是那副陰險樣子。
“這是我哥,叫他去你家住幾天。”趙學軍指指周瑞。
宋長安看了一眼周瑞,眼神一亮,立刻心領神會:“成啊,你哥就是我哥,住幾天都沒問題。你看我!就是這麽善良。再說了,趙叔叔人不錯,幫一下也沒啥,不過軍軍啊,你不怕你媽揍死你?”
趙學軍眯下眼睛,語氣帶着一股子鄙視:“你想到哪裏去了,你這人就是喜歡把一切事情往陰暗了想。做人不能回回頭嗎?世界充滿了愛,真的。這是我堂哥,我三叔家的兒子,他叫周瑞。”
“是啊,是啊,就我陰暗。你爸爸的堂侄姓周,騙誰呢!”宋長安反諷到。
“嘶……我說你,誰家沒點子麻煩事,我三叔是招贅出去的!”趙學軍十分氣憤,順手就往宋長安腰上一拂。他這個習慣來自前世,那家夥那塊肉是不能碰的,一碰必倒!
果不出所料,宋長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喂!以後別碰我腰!”
趙學軍抿嘴笑了下,少年宋長安還沒學會喜怒不形于色,這時候的他倒是人間煙火氣濃郁的很。
“一句話,幫不幫?”
“幫,不幫能行嗎。”宋長安站了起來,語氣充滿無奈,他就奇怪了,自己向來要尖,但是在趙學軍面前,就是尖不起來。
“你爸你媽那裏也別說啊。”趙學軍囑咐。
“我到想說,我得能逮住人,一個下鄉,一個回娘家,家裏除了兩個小的就是個小保姆。得了,走吧……”
宋長安在前面帶着路,趙學軍跟周瑞跟着,他們一起來到三號院十一號樓前。
“哥,那是咱新家,哎……你看到沒,咱奶在院子裏擦箱子呢!”趙學軍指着前面十二號院子大聲說着。
周瑞臉色頓時激動,抱着行李,向前跑了幾步停下,又躲進小樓的陰影裏。他嘴巴吧嘀嘀咕咕的,撫摸着行李說着什麽話,即便是聽不到,趙學軍覺得,他是明白周瑞在說什麽。
“你哥,很奇怪啊?!”宋長安在趙學軍耳邊說。
“誰家沒點為難事呢,對吧。”趙學軍瞥了他一眼。
“我說趙小三同志,我怎麽覺得你處處針對我呢?”宋長安有些惱了。
“對呀,好好想想,為什麽我針對你呢。”趙學軍似笑非笑。
宋長安無奈了,只好看着天空說:“得得,哥不跟你計較,我給趙學兵面子。走吧……叫你哥,對!堂哥,進屋吧。”
趙學軍走過去叫周瑞,周瑞抱着行李往回走,他走了幾步突然想到什麽,站在宋長安家的門口不進去了。
“哥?沒事的,宋伯伯跟我爸爸是好友,他家不是外人,不怕打攪的。”趙學軍勸着。
宋長安看着天空翻白眼,他很怕打攪。
周瑞摸摸行李包,這裏有他的爸爸。雖然知道住在這裏離奶奶很近,父一定很高興。可……帶着骨灰盒進別人家,這不禮貌,不吉利。瞞着對別人那也是實在對不住的。即使是可以瞞住,周瑞覺得自己也不能做這樣不仁義的事情。
“三兒,哥還是住旅館吧。”周瑞一臉為難。
趙學軍眨巴下眼睛,立刻便明白了。他站在原地想了會,便伸出手扯着周瑞的衣服來到一邊。兄弟倆大眼瞪小眼的看着,趙學軍肚子裏更是腸子轉了好幾個圈,想了好幾個法子。終于……趙學軍伸出手,突然摸了一下周瑞抱着的行李,周瑞吓得一躲。
回頭指指拿着抹布擦舊家具的奶奶,趙學軍說:“哥,你抱着的是誰?”
周瑞吓一跳,臉色頓時吓白了……
“我聽到你跟……說話了。”趙學軍指指行李。
周瑞的眼睛立刻酸了,他很想號啕大哭一場。
幾滴雨點慢慢落下,這是春雨,春雨下完,就可以播種了吧!
趙學軍伸出手,接下天空的雨點,又看看周瑞,自己的哥哥就是跪在春雨裏整整淋了一夜的吧。
他伸出雙手,帶着一絲親昵,一絲晚輩對長輩的恭敬說:“三伯,咱回家,我帶您去看咱新家,看……媽媽。”
周瑞呆呆的看着趙學軍,接着完全信任。他低下頭,用臉抵住包包摩擦了幾下,淚珠子随着春雨越來越大,最後……他終于還是把父親的骨灰捧到趙學軍手裏,舍不得,扯肉一樣疼。
“哥,三伯會高興的。”趙學軍勸着。
“軍……我爸說,別叫奶奶知道……我爸說,就問清楚他該埋到那,悄悄挖個坑,挨着爺爺安葬了他就成,什麽儀式都不要。奶奶年紀大了。這事兒死也要瞞着的。知道嗎?”
“知道,哥你去吧。”
“哥!來來,家裏飯剛好,哥,我給你放洗澡水,你先洗個澡,松散,松散。走了好遠的路吧……我聽你口氣,你帶着遼寧口音呢……”目睹一切,聽到一切的宋長安走過來,親昵的拉着周瑞的手,将他強行拉進自己家,一路走,一路岔話題,他們很快走進屋子,臨關門的時候,宋長安看下趙學軍,沖他眨巴下眼睛。
趙學軍抱着自己三伯,小心翼翼的進了院子。
院子裏,奶奶拿着塑料布,小心翼翼的蓋在舊家具上,她看到趙學軍回來,立刻高興了:“軍軍呀,抱着啥呢麽?你媽飯店買飯了,咱家今晚吃飯點的飯,浪費麽,你媽就是個不會過得。”
趙學軍笑笑,鼻子又是一酸,他跟着唠叨着的奶奶進門,一路跟進家裏最亮堂的屋子,奶奶現在住在家裏陽光最好的屋子。
“軍軍?你抱的是個甚?”說實話,奶奶很好奇,越來越像孩子。
把三伯小心的放在一邊,趙學軍坐在新床邊上問奶奶:“奶奶,我爺爺是個什麽樣子的人?”
“你爺?你爺是個白胡子老頭麽。”奶奶笑眯眯的抹新家具。
“奶奶,我是說,爺爺脾氣是啥樣?”趙學軍繼續問。
“你爺?你爺……你爺是個脾氣很好的白胡子老頭,人一口吐沫吐到他臉上,他抹抹就走了。可善了。”奶奶坐到了床邊,誇自己的丈夫。
趙學軍站起來,打開奶奶的床頭櫃,小心翼翼的将二伯放進去,心裏說:“三伯,對不起,這幾天您先委屈着,我知道您一定不會生氣。我把您放到奶奶身邊,您跟媽媽住一屋。你一定會高興的吧三伯。
三伯……安心,我肯定不告訴奶奶。你先住幾天,我想辦法……我懂你的三伯。人啊,都要落葉歸根的,如果您真的有靈……三伯,您一定知道您這個不成器的侄兒,是哪裏來的。三伯啊回家了,這是咱新家……您看奶奶多高興啊,住新房,住堂屋,三伯,落葉歸根,我懂得,真的懂得,上輩子誰知道我埋哪裏去了?三伯……回家了……回媽媽身邊了,多好啊……”
趙學軍眼睛濕漉漉的,鼻子一直泛酸。奶奶奇怪的看着他:“軍軍?哭甚呢?誰欺負我娃了?奶奶給你敲死他!”
趙學軍小心翼翼的關了櫃子,抱住奶奶撒嬌:“沒啊奶奶,我想我爺爺了。我都沒見過……”
“哎……你爺命苦,就只知道受罪。你爺啊,就是個可憐的白胡子老頭……呵呵!一點也沒福氣的憨老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