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趙學軍坐在全班正數第二排右邊第一個位置,那地兒緊挨窗戶。教室裏鬧哄哄的,趙學軍卻心煩意亂,大腦裏不斷給出惡果,自我恐吓,自我安慰。他想起一件事,改霞姑姑是個最能亂收拾的,她萬一打開那個櫃子呢,萬一打開那個包呢?
渾身打個冷戰,趙學軍站了起來,四下茫然看看後,轉身就向外跑,此刻上課鈴剛響。
“哎……哎,趙學軍,上課了,去那呢!”老師對着趙學軍的背影喊着。
從街邊買回一把大廠倉庫專用的那種特大號鎖頭,還買了一條很長很粗的鐵鏈。趙學軍快速奔跑回家,不顧奶奶和改霞姑姑半上午見到他有多驚訝,便直接跑進奶奶的屋子,先是用鐵鏈把床頭櫃上下左右捆了八個圈,上了鎖,又揪又拽确定安全之後,趙學軍心裏唠叨着:“三伯,您老實的呆幾天哈,小侄這也是無奈,莫怪,莫怪……”
趙學軍又一路狂奔回學校,一節半的課過了。老師沒叫他進教室,叫他站樓道裏。對于心愛的乖寶寶牌學生的錯誤,老師無法壓抑,加倍的不能容忍。當着這麽多學生,給自己下不來臺,老班大人終于怒了:“站樓道裏!站到放學!你不喜歡在外面呆着嗎?呆個夠吧!下午叫家長!不叫來,明兒不許進教室!”
老師話音剛落,學生們笑成一片。趙學軍沒像別的孩子一樣故作不屑或給自己想法開脫。他乖乖的站了出去,靠在牆上後背滑着坐到了地上。本來擔心他的老師,把這種行為看做是對抗,于是捂下額頭,決定必然要跟學生家長好好談談。
趙學軍現在滿腦子心事,自從小學畢業,這種站樓道的福利,已經很多年沒享受過了。樓道裏很冷,趙學軍略微覺得被整個校園抛棄了一般。雖然,他的眼睛裏沒有洩露出太多的情緒……好吧,說實話,他現在回來上學挺傻的,怎麽那麽笨呢,就說肚子疼叫家裏下午捎個假不是更好?
哎,以前做事,那大部分都是小事,這次玩的有點大,有些兜不住了。那不是鄉下收來的小錢,那是一個人,他的長輩,他的親人。即使他化成了一把灰,他也在這個世界留下過豐富的情感線,活在現世的人對他會牽挂會悼念。他死了,不管他做過什麽,他會成為這個家庭不敢觸及的一塊傷……
揭開這塊傷疤的人,必定會成為炮灰,會死的很慘……父親是有底線的,奶奶也是有底線的。當年,不叫周瑞進門,可見奶奶的宗族意識有多麽強烈。中國人的家觀念很重,如果強行植入,把三叔的事情捅出來……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有父親對自己三哥的态度?現在周瑞沒死呢,父親到底是怎麽想的?
怎麽形容呢,像當初他跟二哥因為那點小錢兒置氣,有一段時間,見到他就煩,越看越煩人,煩的恨不得套個麻袋給他丢廣場北橋下的臭水溝裏。他的名字聽都不能聽,一聽到就想踹死他。可是,一旦觸及生死,或者說因親情得到諒解後,二哥跟自己的關系比跟大哥要親厚。在家裏二哥比大哥,爹媽都要寵着自己個。這人的情感是培養出來的,尤其是親人,這裏面的關系很微妙,也是最不好處理的。
啊,啊!好煩……做個合格有理想的重生人好累,這還只是自己家的事兒呢?這還沒有拯救地球,拯救全人類呢?
別班被罰站的調皮鬼,蹲的蹲,做小動作的小動作。當著名的調皮鬼看到著名的乖孩子也站出來之後,他們覺得……啊!你也有今天啊!你這家夥也和我們同等了吧!
為了表示歡迎,那邊的少年,悄悄的低頭蹲着挪過來,給了趙學軍半根點着的香煙,趙學軍拒絕,他握住趙學軍的手,一幅含着熱淚的樣子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趙學軍擡起頭,特真誠的看着他的背面:“校長?!”接着立刻站起來。香煙少年鼓着嘴巴,扭曲着回頭向後看,接着一口煙噴出,嘴巴裏含着的半截煙頭掉在地上,那煙頭上還冒着煙呢。香煙少年狼狽的跑了,捂着嘴一路狂奔的沖着學校水管奔去。
下課鈴聲響起,老師抱着教具出門,看到趙學軍依舊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很是氣憤的又加了一句:“站好了!站直了!”
“三伯,你在天之靈看到了嗎?我被你坑慘了!”趙學軍心裏嘀嘀咕咕的抱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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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走廊那邊來了幾個少年,帶頭的宋長安抱拳回身:“師傅!我看到八……戒了。”
趙學兵颠颠的挪過來,有些想笑,又有些不忍:“八戒,你幹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兒了?怎麽給你整這兒來了?”
“哥,你知道嗎……”
“哈?”
“我真的是豬。”
“弟,可不敢,你要是豬,咱媽該不願意了。”
“這世界上的事兒啊,總是沒完沒了啊。老子真想虎軀一震啊!”
“胡須一陣?”
“弟,沒啥啊,有人笑你不長胡子了?告訴哥,哥給你抽死他。”
用手抓抓腦門,趙學軍郁悶的扭身離開學校,趙學兵喊了好幾聲,他都當沒聽到。
“你怎麽他了?”宋長安跑過來問趙學兵。
“不知道,小兔崽子脾氣越來越大。不長胡子就不長呗,咱又不當張飛!”趙學兵那個郁悶啊。
宋長安若有所思的看着趙學軍的背影,。昨天晚上,他跟周瑞談了一晚上。也許他手裏掌握的情況,要比趙學軍還多。周瑞的母親改嫁了,改嫁的原因很簡單,趙學軍的三伯把所有婚後的不幸都歸納于招女婿這個被人看不起的貶義詞。他一封,一封的給家鄉寫信,一封封的被退了回來。
最初熱烈的愛情被生活消耗幹淨,他想再要個兒子,想要個姓趙的兒子,這樣也能跟家鄉父老交代了,可妻子卻悄悄做了絕育手術。周瑞的母親是個新女性,她覺得女人不應該被家庭的生活淹沒覆滅,女人應該活的更自我。肚子是我自己的,我想生就生。
于是,夫妻大戰開始了,他們每天吵吵鬧鬧,最後竟然動了手。那一份曾是山盟海誓的愛情,曾為對方付出一輩子,甚至可以死的決心……很快的随着家長裏短,柴米油鹽沒有了。只是為了周瑞,只是為了周瑞有個父母雙全的家,他們踩勉強在一起湊合着過這日子,兩邊都很痛苦。
周瑞的父親去世後,母親很快找到了第二春。周瑞不去評判父母的對錯,他只是想完成爸爸的心願。這幾年他自己來過幾次,可是老太太的态度非常強硬,別說談談,就連見都不見他。
宋長安覺得,這一次趙學軍這事做得有點托大,你就是個孩子,你怎麽敢大包大攬這樣的事情?現在開始煩了吧,知道難辦了吧?該!
趙建國下班回家的時候,在農貿市場買了一斤豬肉,三斤排骨。這穿衣吃飯晾家當的。随着去年漲價風,豬肉從一塊漲到八塊。豆腐從兩毛漲到八毛。趙建國是十七級幹部,月薪不到二百,在他的工資單裏,每個月還有兩種補助,分別是自行車補助兩塊,洗滌費兩塊。
今年,都說養豬的賺了,其實按照趙建國的分析來看。養豬的應該是虧了才是,豬肉價格這麽高,老百姓都吃不起了。養殖戶的銷路問題,市民吃豬肉,吃不起的問題,都要拿到下一次會議上讨論一下。他自己家倒是頓頓有肉,什麽都不缺,那是虧了橘子這幾年賺的越來越多。可別人家呢?哎……
提着菜籃,趙建國帶着滿腦袋工作回到家,一進門,他的老母親就特神秘的對他招招手,還抿嘴沖他樂。這幾年,這老太太越來越像孩子了。趙建國跟着母親來到卧室,一進門便聞到一股子酸味,他郁悶的看着自己母親說:“娘,別拿濕布子擦地毯,擦不幹淨還容易酸。”
老太太瞪了趙建國一眼,趙建國立刻不嘟囔了。
“軍軍買了個大鎖,鎖了我的櫃麽。他藏了什麽寶了……你給娘弄開麽,娘看看麽……”老太太覺得孫子可有意思了,連忙把這件事分享給兒子聽。
趙建國看着那個被綁的誇張的櫃子,心裏莫名奇妙的卻是一忽悠,心疼!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這天晚飯,趙學軍坐在新餐桌上,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着排骨,趙建國突然冒了一句話:“你是不是又撿了什麽垃圾當寶貝兒了?你把你那堆玩意鎖你屋子裏成不,你鎖你奶奶的櫃子幹嘛?”
趙學軍端着飯的手,立刻僵直了。
“軍軍,給奶奶看看呗,奶奶不要你的寶貝麽。就看看,看一眼麽!看不壞麽!”奶奶笑眯眯的逗着,今年春天起,奶奶所有的牙齒全部退休了。現在老太太吃東西漏飯,說話漏風,她怕醜,學會了抿嘴樂,有時候人多了,還用手捂着!
“奶奶,我帶您去看牙醫吧,您鑲個假牙。”趙學軍岔話題。
“趙學軍,我跟你說,現在國家有文件,對很多文物都進行了重新修繕保護,你跟你幹爹以後買東西,最好小心點。他腦袋有問題那是他的事兒,你可別給老子闖禍,知道了嗎?”
“知道了。”幾下扒拉完飯,趙學軍站起來,去了奶奶的屋子。
“咱軍只吃了一碗飯,排骨也只吃了三塊。哥,不對麽,娃是不是病了?”改霞看着那一大盤子糖醋排骨,不由得擔心。
趙建國站起來跟着趙學軍來到母親的卧室。卧室裏,趙學軍單手杵着下巴,看着那個床頭櫃,一臉發愁。趙建國坐到兒子身邊,想了半天後,用很溫柔的語調開了頭:“軍軍,咱父子倆交交心,咋樣?”
趙學軍仰面躺倒在地毯上,語氣帶着倦怠:“爸,問你個問題。”
趙建國立刻坐直,一副什麽都清楚,什麽都明白的人生導師的派頭:“你說。”
“爸,如果有一個兒子,他沒偷過誰的,沒搶過誰的,他沒害過誰,沒傷過誰。他靠本事賺錢,每一分錢都來自辛勤勞動。他對社會有貢獻,對國家,對家人都非常的熱愛,并願意為他們付出一切。
有一天,這個兒子……他發現他愛上了……一個他不該愛着的人。他反抗了自己的父親,母親,族人,跟別人走了。那整個兒子,還算是好人嗎?還是好兒子嗎?他的家人還能原諒他嗎?”
趙學軍一邊說,一邊坐起來很認真的看着父親。趙建國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聽兒子講完,立馬的語氣非常非常肯定的說:“當然可以原諒了,為什麽不原諒呢!天下那有不關心孩子的父母,他們反對孩子的婚姻,那只是他們多活了幾年,他們能看出孩子的幼稚。歸根結底,那是怕孩子摔疼了。有時候,做人父母的是最不讨好的……”趙建國正說得高興,突然停頓下來,下意識的吧唧下嘴巴:“我說軍軍,你說誰呢?該不會是你早戀了吧?”
趙學軍一臉仰天長嘆:“爸,我沒有啊……你回答我的問題啊!”
“我說了啊,當然能原諒了,自己的孩子啊!生孩子幹啥,那就是來讨債的。那就是來招惹大人生氣的,就你現在這個樣子,看着就挺來氣!啥是父母呢……父母就是一輩子都在糾正孩子的錯誤,原諒孩子的錯誤。這就是爹媽,除了爹媽,誰還會這麽做呢?你上大街,給人兩塊錢說:大哥,我給你錢,你說我兩句呗。你看誰說你!爹媽說你,那是怕你犯錯誤,你看你現在的樣子,鎖了奶奶的櫃子,還發脾氣不吃飯,這眼見着……”
“趙學軍,你給我出來!”高橘子在門口高聲喊着進來,她在屋裏轉了幾圈,找到趙學軍後,便揪着趙學軍的耳朵向家外走。
趙建國看着心疼,他想跟,高橘子扭臉瞪他:“別跟啊,這事兒我們娘母倆的恩怨!”
趙學軍被高橘子強拽着來到十一號樓,趙學軍一邊走,心裏一邊發怵,老媽好久沒這麽生氣了……
宋長安家裏,趙學兵,周瑞老實的貼着牆根站着,宋長安的臉上有些後悔,卻也有些其他的意思。高橘子帶着趙學軍進來,一進門對着他的臉“啪!”就是一耳光。趙學軍捂着臉沒吭氣,宋長安呆了。
“你膽子越來越大了,怎麽什麽事兒都敢做主呢?”高橘子一臉憤恨,順手抓起宋長安家放在牆後的掃把就要打。宋長安上去阻攔,被趙學軍一把推開。
“沒你事!”
高橘子的掃把舉得很高,看着趙學軍一動不動的任她打的樣子,越看越生氣。終于,高橘子的火被勾起來,大掃把普天蓋的一頓抽,趙學兵上去摟着弟弟,替他挨了不少下。
高橘子發洩了一陣,終于熄了火,她喘着氣,坐在一邊的沙發上醞釀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以為你是正确的,你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麽?!你怎麽就敢做這麽大的主呢?不說你三伯的事兒有好些你不清楚。咱就說這事兒,你個破孩子才幾歲,你就敢帶着你三伯的骨灰進咱家,你知不知道,老母在堂,不能見後輩的遺體,這白發人不送黑發人,你是不是覺得你奶奶活的長了?”
趙學軍沒吭氣,低頭看地面。
“你好心,我知道,可你就不想想,這麽大的事兒,你一聲不吭的就做了主了?以後是不是你還要翻天了?你怎麽就不能問問你爸,好吧,不能問你爸,你問你媽啊?啊?說話!”
“問他什麽?我聽下!你能問出他什麽來?我就說嘛,怎麽問那麽古怪的問題呢,我就覺得那事聽着耳熟……”趙建國在門口聽了有一會了。
高橘子不吭氣了,她一個反應就是蹦起來,擋在兒子面前攔着嚷道:“老趙,我打過了。”
周瑞連忙上前給自己小叔叔跪下:“叔,不是弟弟的錯,這事兒怪我欠考慮。”
趙建國盯着自己的侄兒,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爸……你爸沒了?”
周瑞想哭,強憋着:“啊,沒了……都四年了,叔……我爸有錯,可他想回來。”
趙建國張嘴無言,指指自己家院子那邊,周瑞點點頭。
趙建國踉踉跄跄的往屋裏跑,跑到大門口不敢哭,硬憋着一口氣,那氣憋的他差點憋炸了肺,他醞釀了很久,這才收淚進了屋,沒一會……趙建國抱着那個床頭櫃出來了。
“打開。”趙建國對趙學軍低聲怒吼。
趙學軍掏鑰匙開鎖,開的有些慢,趙建國對着他屁股就是一腳。
“快點!”
月黑星稀的,老趙家一頓悄悄折騰,除了奶奶,家裏家外都是一頓忙亂。趙學軍沒有過多的表情的跟在大人身後幫忙。
趙建國把自己三哥抱回老屋子,趙學軍一路跟着,宋長安小心翼翼的跟着趙學軍走。
“學軍,對不起,這事是我說的,我只是覺得,我們都是學生對吧,這是不是我們該做主的。”宋長安一直道歉。
趙學軍停下腳步,看下他,點點頭:“恩,我知道,事情已經解決了,就這樣了,謝謝你。”
“你生氣了?”宋長安小心的問。
“生氣?我該恨我媽?還是該恨我爸?恨我死去的三伯?還是恨……算了,我跟你說我不生氣,真的。”
沒人相信趙學軍不生氣,趙學軍這人那裏都好,就一點……他小心眼,記仇的名聲早就傳出十萬八千裏了。
宋長安停下腳步,看着趙學軍跟父親遠去,他呆看了一會自己安慰自己:“我沒錯,我是為他好。我沒錯……”
有些在孩子們眼裏很大的事情,其實在大人眼裏真的沒多大。真的!即便是趙學軍活了兩輩子,他也沒禪悟透,沒想領悟到這其中的道理。老人家不想孫子進屋,那是想逼着兒子來。老趙家墳地不給招贅出去的子孫留地方,可爺爺卻悄悄帶着家裏的兩個兒子,半夜裏在自己墳地裏挖了個小坑口(山西的墳地是窯洞式)。他兒子站老子的地兒,族人總歸沒意見了吧?
第二天,趙建國把哥哥的骨灰寄存到了烈士陵園的一個骨灰堂。趙建業立過功,能進那裏。他可以安心了,可以在故鄉好好的呆着,呆到奶奶百年之後跟爺爺合葬的時候,爺爺的墳地會再次打開,那個時候三伯伯就可以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