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王希你好:

最近一切都好吧?身體好嗎?南方的飯菜都吃得慣吧。你上次來信,說再要幾雙改霞姑姑做的布鞋。我跟改霞姑姑說了。你在等幾個月,等到二哥考完大學的時候,估計就能穿新鞋了。你要的醋我叫幹爹帶過去了,夠你喝一年的。

王希,最近周圍變動挺大的,我不知道你那裏怎麽樣,但是我這邊還是有變化的。你知道嗎,前些日子,很多同學都跑出去了,我沒去,二哥被爸爸關在家裏也不許去。

現在想起這事兒來,我心情并不好。這種被周遭影響的不好,引得大家認為我在生悶氣,主要就是上次跟你說的三伯那件事了。

其實那件事能那樣解決,我可高興了。我都做好被我爸追殺的準備了,我不是一次幻想,我爸揍死我,挖個坑把我埋了。連墳頭都不給起,直接拿鐵鍬拍平,再踩上一只腳。事實上,他只踢我一腳,我覺得那是輕的。

最近我不太愛跟他們說話。原本沒什麽事情,可是他們非說我生氣了,我解釋過了,我沒生氣。可他們确定我生氣,我只好繼續生氣。

我不愛說話,不愛動彈只是因為,最近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太多,這些事情令我思緒混亂。我想安安靜靜的考慮下我的人生,難道這樣也不行嗎?

你上次來信說,你學到了好多東西,我也替你高興。就像你說的,你的領導叫你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所有的工作,其他時間你随意。你說你的領導,不!老板是聰明的,他懂得在時間上利用你的認知快速的調動你的工作積極性。看到你的來信,看到你一天天進步,我真替你高興,現在的你越來越細心了,我等着你建工廠的日子呢。

最幹爹越來越彪悍了。他總是拿着他那一套生硬的人生感悟,去到處演講,告訴別人這不對,那不對。原本很愛工作的幹爹退下來後,把全部的激情用到了述說上,他不斷的敘述,不斷的控訴,反正,他說的那就是真理,別人都是放狗屁。當然,幹爹學識淵博,有很多東西值得大家學習,他也值得全世界的喜歡。可是,現在全世界,只有我喜歡他,剩下的人都躲着他走,他真的是太能唠叨了。

他越來越愛說教,幾乎就要把上下五千年整理出來,進行批判。于是最近,每當幹爹的那雙拖鞋板子在小巷門口響起,周圍的鄰居就都早早散去。我是多麽想,告訴大家,幹爹的心有多麽柔軟,幹爹多想叫這個世界更加美好。可是,他用錯方法,總是覺得,所有的人都在往絕路上走。所有的人都沒他看的清楚明白。他完全忘記,人這個個體,各有各得想法,各有各得經歷,就像你我,在現世中不斷改變着自己,不是我們自己想去改變自己,而是我們被迫着,就那樣改變了。我們在成長,我們的道理,難道就不是道理嗎?

你記得我們小時候常去的那個果園嗎,它現在不見了,那裏蓋起了大樓。你說大樓是壞的嗎?還是果園的出現是個錯誤呢?我覺得這裏沒道理可以講得,只是因為有人需要那裏有什麽,那裏就會改變。

我這幾天,有些咳嗽,嗓子啞啞的。我知道,我着涼了,卻不敢說,我害怕麻煩到爸爸媽媽,害怕家裏替我擔心,給大家惹麻煩。

對了,我還害怕那個叫宋長安的家夥,他一直跟在我身後讨好我。其實我一點都不恨他出賣我,那個時候,我甚至是佩服的,那人他能在最短的時間,總計算出最快速處理問題的方式……

嘿嘿,我寫到這裏我可以想象,你那張歪牙花子臉又是一臉不耐煩的對我吼:別跟我提那個宋長安好不好!

好吧,我不提他,我跟你說點周圍的事情,那是我看到的事情。那天,學校開飯了,很多學生聚在一起不知道說什麽。後來,有人開始敲飯盆,大家一起越來越激動。接着飯菜也不吃,随手将食物一丢就奔跑出去。很多饅頭,很多菜飯被丢在我們學校的泔水缸裏,丢在地板下,丢在走廊裏。

我看着雪白的大饅頭,被踩在腳下,變成了黑面泥。我看到我的同學們就站在街道中央,群情激奮的說着什麽。大家都說那是好事,可沒過多久,有人太激動,激動的推翻了路邊小販賣菜的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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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學校空了,上學的人三三兩兩。我上學的那間教室空蕩蕩的……有些寂寞。我喜歡學校,學校就是受益的地方,我有很多東西也許八輩子也弄不清楚,可我現在在學校,我在盡量弄懂那些我不擅長的東西。這是學校的作用吧?

前些天,他們還在說連續劇,在說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他們互相反駁,有時候還會擡杠,大多的時候,我覺得我們都是一樣天真的,就像……當初在小溪邊抓魚的你和我。後來,有人在上游喊:這裏好多蝦子啊,于是我們奔跑過去,撈了很久,半個蝦子都沒抓到。你知道嗎,我覺得一切都是因為兩個字“好玩”。有些人就是這樣想的,只是他們找了一頂高帽,戴在頭上,慢慢的他們自己也相信自己便是正确的了。

王希,我非常想你,也不知道你停止長高沒?我倒是長高了,這可真是好消息,在我沉默的這段時間,我發現自己長高了一個半厘米。看樣子以後我該更加少說一些話才對,以前我長不高,一定是說話漏了元氣了。對了,我還有喉結了,雖然不明顯,可是我能摸得到呢。我照了一張特寫給你,你記得好好珍藏,這是歷史的光輝的一頁啊!

上個禮拜我收到王瑞寄來的照片了。他穿着一條黃褲衩,光着上身,赤着腳。還被太陽曬得奇黑。他手裏抱着剛砍下來的香蕉串傻笑。我不知道怎麽形容那個香蕉剛從樹上砍下來的,沒拆開的香蕉串子。我告訴你,你的弟弟王瑞他其實是一只猴子,這一點是确定的。他在今後的人生如果不當猴子,就太糟蹋人才了。

上次你給我寄來的椰子粉我收到了,并不喜歡喝。太椰子味了,太甜了。如果有的選擇的話,王希,我希望你能夠給我發明出一種有着茶葉的清香,有着飲料的淡甜的茶飲料喝。我這麽說不知道你是不是懂得。顏色看上去綠綠的,聞上去清香香的。喝到嘴巴裏有些微苦,又有些甘醇。夏天可以涼着喝,冬天可以暖了喝。它不會令人産生厭倦的感覺,又很有品位,适合國內所有類型的人去品嘗的茶飲料。如果,真的有一天,你能實現你人生中的大志願的話,能給我造這種茶飲料嗎?當然這不是請求,只是一個小小的期盼。說實話,最近那些飲料,實在是也沒什麽喝頭。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奶奶又可以咀嚼硬一些的東西了。她配了全口的假牙,一張嘴,潔白潔白的會發白光全牙。奶奶除了吃東西,一般帶不慣那個玩意兒,所以常将那副牙齒泡在廁所的玻璃杯裏。那天改霞姑姑收拾浴室,順手就将那個放了假牙的杯子放到了進門客廳的托盤裏。後來二哥放學,一進門端起那個杯子就喝了半杯水後跑出門。現在,我們都知道這件事了,都沒告訴他。二哥依舊愉快的活着,就像一張純潔的白紙。我媽倒是有些擔心,她怕二哥考大學的時候,考了全市第一名,卻忘記寫自己的名字。

家裏最近一切都好,只是爸爸的情緒因為三伯的去世,有了好多後悔,每天都在追憶。後來随着他追憶,追憶完就後悔。我媽又開始想我大姨。我媽說,即使今後有了很多憾事,那也要把姐姐的孩子們找到,要他們快快樂樂的成人。爸倒是不同意,他覺得他留下周瑞哥,那是因為,周瑞哥哥的血脈裏,流着趙家的血,趙家的血聰明。我媽不服氣,就跳着腳跟我爸吵了一架,揚言搬回金鑫市場再也不回來了。

這幾天,爸爸每天都很忙,晚上也不回來。對比學校的安靜,政府那邊燈火通明,每個人都在加班。我媽啥也沒說,就卷着被子回家了。她總是慣着我爸,說實話,我覺得良良他們挺聰明的,真的,我跟他們還是很親的。不管大姨夫那個人到底多傻逼,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他們都不壞。

昨天,我送幹爹去了飛機場,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大概他已經住了五六天了。你宿舍沒電話,我也找不到你。有些事兒,在這裏我還是要提醒你的,幹爹老了,人老了像孩子,他難免就有些唠叨,喜歡把他所知道的世界,強迫的灌輸給你。幹爹要是唠叨,你就聽,千萬別煩,有些道理,也許再過許多年,你會懂,可是這些道理,現在聽了,難免是有些厭煩的。沒人聽幹爹講什麽,他很寂寞,我很擔心沒有我在他身邊的時候,是不是有人能聽他唠叨一下,對于一個熱愛國家的老人,我們都要大度一些。所以,千萬拜托,早晚的時候,就去陪陪他,陪他散步,遛彎,聽他講人生大道理,要做出很願意聽,很受教的樣子,你要一直點頭,表示你懂了。這樣,他會覺得,他做了什麽事情,影響到了你,于是他會更加開心。

對了,我給你寄得照片你收到沒,那是你家,我家老房子,還有咱以前去的小公園,那裏的大象滑梯,跷跷板。真可惜,大象的鼻子斷了。我的技術不好,照的很失敗,不過,我盡力了。

這次摸底考試,我考了全年級第十三,這真是個矛盾的數字。你懂的。我的人生,總是在被這些,那些事影響,雖然我不在意,可是最近他們總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有兩個優秀的哥哥不是我的錯,我盡力了,真的,我非常想考的好一些,可是你知道的,我這是趙學軍的腦袋,不是出題老師的腦袋。我不是抱怨,我就是覺得很傻啊。你知道嗎,最近我們老班跟我杠上了。我不過就是在寫作文的時候偷懶了一點懶嗎。

他總是随便給我們一段話,叫我們寫作文。要是真的那麽簡單就好了,他說了電影叫我們寫感想,那烈士的電影總結起來不就是十個字:悲壯!勇敢!堅定!骨頭硬嗎?我都把精髓濃縮寫出來了,他還是叫了家長。我媽罰我給全家洗鞋墊,改霞姑姑嫌棄我洗的不幹淨,她又洗了一遍。

我真郁悶,你說古代的詩人,寫一首鋤禾日當午,二十個字能把一件事說清楚,現在我要為一個叫節約糧食的命題作文,寫五百個老師要求的字數。不然,他算我作文零分。

好吧,你又要嫌棄我唠叨了。可是我除了跟你唠叨,還能跟誰唠叨呢。我跟我爸爸還沒和好,他覺的我氣性大。其實我真沒生氣,我發誓啊!

有人說,上學真好,我也覺得挺好。可是我也矛盾,我最近越來越跟大家沒話題了。我們沒辦法跟他們反抗老師,也沒辦法跟他們放了學一起去哄在一起,我沒辦法學會舞廳裏流行的那種“抽筋舞”,神啊,為什麽要有這種舞蹈呢,每動一下,就抽筋一下。這種被我所厭惡的舞蹈,二哥倒是很喜歡,他常穿着他的戰袍,就是那件雪白的白襯衣,去襯舞廳裏的藍光燈。大家都說,二哥的抽筋舞是很油條的,我完全看不出來。每當我看到二哥跳舞,我就想把那半杯牙齒水的事情告訴他。

對了,宋長安最近騎了一輛摩托車,他二叔給他買的重慶八零,要八千多呢。我不是羨慕他騎了一輛牛逼車,我只是想起那句話:要想死得快,就買一腳踹!

好吧,我壞心眼了,上上個星期,宋長安摔斷了腿,現在打着石膏在家呢。這家夥徹底安靜了,每天跟我哥一起跟家複習呢。但願他們早考上大學,早死早托生。好吧,我又壞心眼了。

你上次寄來的那些磁帶我收到了,沒聽幾盤,就被闵順借走,拿去吸引顧客去了,南方流行的東西總是比我們北方要快。對了,忘記跟你說一個人。彭娟,你記得她嗎,她也是跟我們一起長大的。

上個月底,彭娟回來了,她回來後沒回家,只是半夜把我們叫起來,陪她又去爬了一回山,大哭一場之後,又走了。

昨天闵順告訴我,彭娟結婚了,嫁給一個很有錢的人。那人比她大整整二十八歲。我無法阻止彭娟的悲劇,可我覺得周圍的人呢并不覺得這是悲劇。彭娟有錢了,據說有很多很多錢。他的父親找我跟闵順要了幾次地址,闵順問彭娟的意見。彭娟叫闵順轉告她爸爸說:彭娟早死了……

王希,雖然有很多話要說,可是天也晚了,這幾天,新聞挺多的,我要去看電視了。

最後,祝你一切順利。

此致敬禮趙學軍

一九八九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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