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九九零年,萬林市通往省會的高速公路開通,這一路逢山鑿洞,遇水搭橋,遇到墓地,有主遷墳,沒主統一擇地再掩埋。

老常從高速路開工,就每天跟着工程隊走,他收集了一路破盆爛瓦片,堆得城中那個老院子成了垃圾堆,大約工程隊施工到了第三個月,這老頭終于得償所願,整到幾幅好的老棺材板。

現在的住房都是磚瓦結構,只有百年上的老屋子房梁,還有老墓地有上等的板材。這些木材可是做古琴琴板的上好材料。今後,将來都不會有那樣的好板子了。

趙學軍接了電話,去金鑫市場要了進貨的貨櫃車,叫司機開着帶着自己去拉……那個棺材板。

一九九零年,世界一片欣欣向榮。個體戶的社會地位從社會體系末端一躍成了第一。雖然現在大家依舊覺得個體戶有些不三不四的。但是言語之間流露出的只是酸意跟羨慕。跟過去的鄙夷與看不起,那是兩回事。

新修的幾條城市道路四通八達的向全國各地延伸着。人命運的曲線也在延伸,在這一年裏,整個華夏大地,呈現的是一片欣欣向榮!去年,宋長安,趙學兵都考到了外省的學校。宋長安托那條斷腿的福氣,這家夥臨陣磨槍蹲家裏刻苦複習了一段時間。在考試那天,他還表演了一次身殘志堅坐着輪椅考大學,他上了一把子報紙,接着憋了一口氣硬是考上了南方的一所一類大學,主修經濟。二哥考的相當不錯,去了上海,主修管理學。

年初的時候,譚小康被人從省裏遣送回來,這一次他耍的有點大。直接去老外最多的旅游區跪着跟國際友人伸冤了。被送回來後,這次沒有好言相勸送他回家,他直接被收容管教了。在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兒女都松了一口氣的時候,他很快的被放了出來了。

他這種人一提及告狀那是百病全消,一旦被管制起來。那是肺結核也犯了,老寒腿也有了,炕也下不了了,拉屎拉尿都自理不了了。他一日三休克,五天一裝死。整的人家收容所工作沒辦法做,全部得圍着他轉,日日得給他請醫生,找護工,叫救護車,開小竈……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放掉他,不然看他每天整的這個樣子,搞不清那天就真的死在收容所了。

譚小康一出來,頓時精神百倍,重新叫人寫了狀子,高蘋果一條命現在價值五萬元,而跟他打官司的那位磚廠老板,那位也是個奇人,人家不開買賣了,專陪着他打官司。高蘋果的遺骸被幾次三番的送回譚家村,最後一次,譚小康很絕,直接給自己打了一口薄棺材,也擡過去揚言,再動他老婆遺骸那就是再加一條人命官司。這一次,是徹底沒人敢動高蘋果了。

略去譚小康的漫長上訪之路不提,趙家變化更加的大,去年年底高橘子将簡易板子拼起來的金鑫市場徹底鳥槍換炮。從六月破土動工到今年年初三月剪彩開業。一座四四方方完全沒有藝術美感,将每一寸土地都利用完全的,萬林市最大的,集貿交易批發市場建成了,名字現在叫三鑫市場,原來那個名兒有四個金,現在有九個金。

這座市場樓高五層,一層小百貨,二層女裝,三層男裝,四層包括童裝等各項雜項,五樓倉庫辦公區。高橘子結束了自己的商店,專業幹起了包租婆的營生,她自封為副董事長,印了最少有十斤重的名片,見人就發一片,如果一天見她十次她能給你發十片。

她除了大手筆的新招聘四十多位待業青年,依舊啓用了不少的前工藝美術廠的老員工。連同南方回來的譚月月,還有住下來的周瑞組織起了集團內閣核心。從三鑫市場建成,她一路馬不停蹄的就直接過界到了省裏,準備開第二家市場。這一次,她準備充分,決定走中上等消費階級路線,要買地方,蓋商城,蓋銷售品牌物品的大商城。

說起譚月月,這姑娘挺争氣的。在南方打工打到今年三月,回來後跟父親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是,一村的叔伯嬸子看着,家裏的弟妹一年半沒洗澡,沒人管,除了沒餓死,基本全部辍學,放了羊。

一怒之下她帶着弟妹來市裏租屋子開了一家小飯店。可沒多久,高橘子就找上了門。這一次,高橘子下定了決心,一定得管管。她悄悄的跟月月談了下,很直白的說,自己不耐煩譚小康。譚月月倒是無所謂,她沒辦法換個爹,她倒是很清楚二姨擔心什麽,于是她也作出了一些保證。

現在譚月月是金鑫市場的副經理。這南方打工歸來的姑娘,算是見了世面。她硬生生的将南方那邊學來的管理機制用到了三鑫市場。雖然她沒上過大學,可她有經驗。才短短三個月她手底下那幾十人,被她修理的一個個的乖得很。在私營企業,你幹多少拿多少,幹得多,拿得多。不耐煩,沒問題,卷鋪蓋滾蛋吧。

自娘死,爹胡鬧起,譚月月在情感上其實很依賴高橘子。她跟良良在南方呆着的那段時間,充分體會到了,沒人管的娃,是多麽的凄涼。每個月廠裏的小姐妹,大家都能收到家信得到動力,獨她跟良良累死累活,去郵局只能做一件事。給家裏寄錢。最後這錢,還沒都吃到弟妹嘴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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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月月對自己的未來相當清楚。她除了白天工作,晚上還上職工大學的夜校班,就連譚良良都給她趕去複讀了。當然,這裏面她二姨給了外面人無法想象,婆家人絕對不知道的高薪卻也是真的。最叫趙學軍放心的是,這位姐姐與高橘子的距離一直保持的很好。有時候要人幫,絕對不是上杆子賴着。你要知道對方的底線,知道對方那塊肉最軟,要懂得感激。譚月月在這一點上很有尺度,她每次回姥姥家,從不說半句她大姨家的情況,單這一點,就值得趙家人稀罕。

現在,她帶着四個弟妹,住在金鑫市場五樓緊挨着倉庫的單套職工宿舍裏。高橘子很大方,金鑫市場的四個樓層經理都有宿舍住。就像譚月月他們住的那套,最少有六七十個平方米。這裏冬天有暖氣,有公共澡堂,一家人免費吃職工竈。雖弟妹的學費,生活費是譚月月一人管,可她沒有額外的支出啊。在這裏,也要誇獎譚小康一句,這人從不去金鑫市場搗亂,他就是餓死,都不去找孩子們的麻煩。偶爾,他還會去孩子們學校門口呆着,悄悄的看一會又悄悄地離開。

享受高二生活的趙學軍,每一天都過得很寂寞,哥哥們不在家,奶奶越來越糊塗了,由于膀胱炎,老太太經常失禁,怎麽伺候都是一身的騷味。她怕醜,幹脆不出門了。

父親趙建國,還是老樣子,受老婆連累,經常應付個檢查組什麽的,總是走了一個黃文明,會有更多的黃文明站起來。高橘子要去省裏做生意最大的原因,也是想避開萬林市,別再連累丈夫。對于妻子這一點的想法,趙建國只是笑笑,人這輩子,總有最黃金的時段,他趙建國因為政績而被提拔的時間其實已經過了,這幾年他倒是一副很中庸的樣子,內斂,含蓄,笑眯眯的,對什麽都不在乎,不置評,沒意見,你們想怎麽就怎麽。

趙學軍把棺材板卸車後,給司機簽了出外勤的單子,還寫了個條子叫月月姐姐給司機洗車費,紅包錢。人拉了三四副棺材板多不吉利啊。現在,趙學軍在城裏沒地方住,幹爹搬進山裏了,趙學軍沒辦法跟一院子的墓碑,墓志,寺廟裏掉了頭的佛像殘身,外加今日這幾幅棺材板子,墓地的随葬品,老常撿來的破磚塊,爛瓦片一個地兒,說實話吧,那院子一進去一股子鬼氣,一刮風一院子詭異的小旋風。

伴着夕陽,趙學軍向學校慢悠悠的走着,今年年初起,每天他都開始參加晚自習了,高一那會子他躲了一段時間,後來老班不是有段時間盯上他了嗎,叫了幾回家長不是嗎。這次晚自習是逃不了了,可憐趙學軍是多麽喜歡看傍晚時段的一休哥啊,他最愛那句臺詞:就到這裏吧,休息!休息!

“學軍,吃晚飯了沒?”

自趙學兵披紅挂彩的畢業後,整個一中上下都說,趙家的輝煌時代已經過去了。所有的人并不看好整個少言寡語,對人不理不睬,特立獨行的趙學軍。畢業典禮後,大概是怕弟弟被欺負,趙學兵鄭重其事的将學校新起來的這票老大的頭兒叫到萬林市賓館,吃了頓。這位學校新大哥,趙學軍并不陌生,徐步堂,趙學軍重生第一天見到的人。

趙學軍對徐步堂完全沒有壞印象,大概是重生的雛鳥情節吧。因為留了一級,趙學軍現在比徐步堂低了一屆,用趙學兵的話來說,熬到高三就沒人理招惹你了。

“還沒呢,你帶什麽了?”趙學軍對跟他打招呼的徐步堂笑笑。

徐步堂把書包丢給趙學軍,跟他一起蹲在學校門口,趙學軍翻了幾下他的書包,看到他只帶了幹脆面,頓時厭惡了:“我不吃這個。”

逃學的闵順來找趙學軍玩,一到一中校門口,就看到趙學軍将書包丢給徐步堂,徐步堂在那裏唠叨:“靠,幹脆面你都不吃?你想啥?”

“午餐肉。”趙學軍唠叨着,站起來伸手摸錢,一窘。他錢給司機師傅買煙了。

“幹啥呢?“闵順不走路,用蹦的跑過來問。

“這貨,不吃幹脆面,非要吃午餐肉。你給買去……”徐步堂一臉氣憤。

闵順摸摸兜,眨巴下眼睛:“我也沒帶錢。”他說完,扭頭看下正在上晚自習走在路上的娃們,一伸手摟住一個孩子就走。那孩子一臉痛苦眼巴巴的看着學校現在能拿的出來的徐步堂,徐步堂扭頭看學校标語。

闵順帶着那孩子進了小賣店,拿了兩盒午餐肉,兩袋花生米,外加兩瓶半斤裝的本地白酒後,他指指那倒黴孩子說:“跟他要錢。”

趙學軍看着一臉得意洋洋的闵順,覺得挺憋屈,他扭頭對徐步堂小聲罵到:“你就叫他欺負吧,還一中老大呢!我哥走了以後,你看你把一中的門戶都扛不起來。”

徐步堂完全不覺得丢人,蹦起來迎過去:“我扛那個幹毛,我從小就打不過他。”他說完,過去翻翻闵順的衣兜,一見到那兩瓶白酒,頓時一眼的小星星,美的很。

外校的,高三的,一起去了高二的教室。高二四班的同學早就對這對不時出現在自己班後面的兩位不速之客習以為常。這幾個月,老班動了個大手術,據說是卵巢有了毛病,啥子囊腫。替班老師有自己管理的班級,很少到這邊來。

趙學軍他們拼了一對桌子,騎着座位,坐好。闵順跟徐步堂在那裏小聲的嘀嘀咕咕的:“好拳走,六六六,七個巧,八匹馬,有了!有了哦!五魁首……”得,劃上了……

趙學軍不會劃拳,前輩子他活的圈子窄,像個變态,這輩子被家裏人保護,沒機會學。輪到他,他會老虎杠子雞,輪不到他的時候,他就看一本被班裏翻破了的小說《笑傲江湖》。

趙學軍并不覺得自己是他們所謂的壞學生,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好學生。真的,他熱愛學校,熱愛集體,熱愛同學,甚至……他珍惜這裏的每一天。他生命裏的過客不多,徐步堂還有闵順都是不可缺的朋友,他不想為了更高,更高的目标去錯過什麽風景,本職的事情他願意去盡力做好,享受青春這也是必要的。

“學軍,你問問宋長安,他摩托閑着也是閑着,借我騎兩天!”闵順拿着酒瓶灌了一口後,扭頭問看書的趙學軍。

“你自己打電話問他,騎那玩意幹啥啊?找死沒地方!”趙學軍搶過小酒瓶,抿了一口,日的,怪不得本地酒廠要改制,要改革,這東西不貴是真的,難喝更加是真的。

“我不去跟他說,那逼養的跟我裝孫子。”闵順撇嘴。

“你很窮嗎?”趙學軍鄙視的看了一眼闵順那雙,價值老爹一個月工資的名牌運動鞋。

“我不敢買,我不氣我媽,我現在大聲咳嗽,我媽都吓得半死,我都半年沒打架了,我說哥們,你說我去那裏,給我媽整個小閨女什麽的,給老太太找點事做好不好,這樣,她也不用每天盯着我了。”闵順一臉憋屈,自己家老太太這幾年是發了,發了之後呢,對富貴的生活她不适應了。她每天陷入一種自責狀态,後悔對大兒子不好,後悔自己跟丈夫太老實,給孩子做不起主,害的孩子堕落雲雲……那老太太的唠叨,堪比三個高橘子,整的闵家父子苦不堪言。

“那是一條命,你說養就養,你咋那麽牛逼呢?”趙學軍撇嘴譏諷他。

“就是,你看我家,除了我,三妹妹,每天唧唧喳喳魂都能給你說散了,女人多了實在煩人。”徐步堂搖頭不贊許要個女孩。

一堂課,聊來聊去的,便過去了。趙學軍跟着帶着一絲酒意的徐步堂他們從教室摟着向外走,才走到一樓的時候,身後有人喊他:“趙學軍,你等一下。”

趙學軍與徐步堂他們扭頭,看到高二四班的兩位女同學站在學校門口,神情帶着一絲尴尬,一絲別扭,臉頰也是紅撲撲的跟那裏側頭看校園小樹林。

呦,轉眼的……這也是到了年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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