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星期天早上的氣氛并不愉快,一夜沒休息的宋瞭望跟着王宜賓去找誰誰算賬去了。在他們話的字裏行間,趙學軍倒是聽出來了,這裏面沒有什麽所謂的王宜賓有這一雙發現好東西的慧眼,那東西充其量就是一個倒賣古董的人編出來的有趣故事。而這筆買賣的介紹人,就是那個跟宋瞭望要打架的胖子,怪不得呢。
一塊超重的鐵疙瘩,從模具裏批量生産出來,再埋到火炕牆裏熏一年,取出來後給予一個傳奇故事,一變身就是幾萬塊到手。對于王宜賓這種突然暴富的人們來說,與其是為愛好收集物件,不如說就是為了一個擡身價的故事付出的一筆愚蠢費用。他們甚至不懂得,什麽是收集文化産物的真谛。這些人甚至不會去為一件古董而去看一本書了解一小段歷史。
這才是一九九零年,古董市場已經開始複蘇。在進步之餘,又難免無可避免的開始倒退,解放前那些古董販子用的一些老招式,從落後的封建社會搬到現代,一樣适用,甚至……更加好用。
宋瞭望匆忙叫司機送趙學軍去省會的一家賓館住,他承諾回來後,定然要帶趙學軍去逛遍省會的好店鋪,随便他要什麽。趙學軍聽到那一卡車的承諾後,那也只是笑笑并未當真。按照宋瞭望的想法,他覺得,最多給趙學軍買個籃球什麽的哄哄就好。被人當小孩一樣支使來支使去,趙學軍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車窗外車水馬龍,人員擁擠。即使這是星期天,這種改革開放十年後的九十年代初期特有的現象,影響着整個省城的大街小巷。人們永遠都是那麽匆忙,永遠都像在與時間賽跑。人們努力的奔忙,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追趕什麽?他們仿若在追趕一個故事,在追趕一些傳說,就像山西人的遠祖之一誇父一般。他想看到太陽,就花了一生時間去朝着那個方向走,從來沒有想過回頭。山西人一直就是那樣,質樸,憨厚,聽話,假若給山西人一個目标,只需随便一說,山西人永遠是那種不多言,不多語,只是會默默執行走直線的一個省份,踏實的令人心酸。
趙學軍并沒有去賓館,他現在是學生,缺課一樣要請假。所以,他只是請司機帶着他去了省會的一家老巷子。以前,在省會住的大伯從省城往家鄉捎帶東西的時候,除了一些小城裏買不到的稀罕物之外,大伯家喜歡給老家帶一些省城老巷的醋。趙學軍十分稀罕那股子古井水釀造出來的老醋味道。那種醋不是書面上所謂的什麽酸香,什麽古井水有股子甜味雲雲。他單純的喜歡那一份古井的厚重,山西人特有的濃郁的鄉情。
下了車,趙學軍與司機道別後,在巷口給母親高橘子打了一個電話,母親并未開機。她的那部大哥大,只有一個作用,就是在做生意的時候擺在桌子中央,用來擡身價。無奈之下,趙學軍将身僅有的十幾塊錢拿出來,買了一個十公斤容量的塑料壺打了十公斤醋,又提着這壺東西走了十七八裏地,才走到省城通向萬林市的公路邊的一個小飯店。放下沉重的醋壺,趙學軍在小飯店門口找了兩圈,終于找到一輛萬林市運輸公司的貨運車。他等了一會,待飯飽之後的司機師傅回到車邊,趙學軍連忙笑着過去抄着鄉音打招呼:“叔!回萬林不呢?”
“咋呢麽?”
“我也回呢麽,木錢了麽。”
“萬林那類?”
“北街老槐樹呢麽。”
“上吧!”
趙學軍上了車,司機師傅還給了他一個蘋果。他們用鄉音聊着家鄉那點子事兒,緩緩的……離開了這塊繁華地。這次省城之行在趙學軍來看就像一個笑話一般,由玩笑開始,又由玩笑結束。從頭至尾他都被當成了一個只有一些特殊愛好的執拗的鄉下少年。王宜賓并未因趙學軍北京的關系,對他多出一些尊重。在他看來,那些早就該腐朽的總是帶着酸氣的老家夥們,并不可愛。就像他的外公,話裏話外滿是唠叨,充滿批判與不合時宜。
又是一路颠簸,趙學軍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星期天後半夜,他洗了個澡一睡就睡到第二天半上午,此時,學校的兩節課已經結束了。
打開課桌翻蓋,趙學軍取出第三節課的課本,他又看到了一份加火腿的面包,它就像上個星期一樣放在課桌裏。剎那間趙學軍愁苦了,吃還是不吃,這是個問題。
“前兩節課怎麽沒上課?我以為你生病了。”徐步堂從教室外溜達進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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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啥那?”徐步堂很自然的将手伸進課桌洞,取出面包打開包裝,三口吃完,吃完後兩秒後才問……“可以吃吧?”
趙學軍特感激的伸出手摟住徐步堂的脖子:“以後都給你吃。”
“好!就這麽說定了……我媽叫你這幾天去我家吃飯,你爸媽不是不在家嗎。”徐步堂轉達父母的吩咐。
“不去了,我奶晚上回來,對了,你回家帶個醋壺來,我從省城買了老巷醋。你打點回去。”
“好……哦,我看到門房有你的信,你哥寄來的,喏!”徐步堂将一個蓋着紅色義務兵免費信件三角戳的牛皮紙信封遞給趙學軍。那封信厚厚的,有點像趙學文寄回的是一本雜志。
老師不緊不慢的聲音在課堂響起,窗子外的柏楊樹葉子沙沙作響。趙學軍低着頭,展開信封慢慢閱讀着大哥的來信。
學軍吾弟:
年前匆匆一別,轉眼幾月已過,深為懸念。你一切都好嗎?家裏都好吧,替我跟咱爸媽,奶奶改霞姑姑問好。
學軍一定很驚訝,我這個從不單獨給你寫信的大哥,竟突然寄來一封這樣的信。其實,我自己也在想到底要不要寫?你寄來的那些照片我收到了,照得很好,正是因為那些引得我哭出來的照片令我思緒煩亂,總要找一個人去商量一下人生的選擇。吾弟雖小,我卻是信任你依賴你的。
學軍,記得那年,母親的金鑫市場還未建成,我與母親在華夏大地上走了一圈,長了很多見識。我們去了武漢,看了龜蛇山,見到了漢正街,吃了武昌魚。我們去了上海住在大連路,後又去了南京路,去了豫園……一圈下來,我自己覺得,我是那麽的渺小世界是那麽大。那一路我總是驕傲的,因為不管那些城市有多麽的大,卻都是我祖國的一角,我為此驕傲。
母親在路上為我置辦了不少東西,像小一點的收錄音,收音機,很多不錯的衣裳日用品。我們到學校報到後,母親給我丢下五百塊錢就離去了。
學軍,你不知道,那天下午,我站在校門口,媽媽向城市中心的方向走着,她不敢回頭,只是走着。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她。我哭了,我知道咱媽也哭了。那一刻我産生這樣的自覺,懵懵懂懂的十八歲代表什麽?我長大了……雖然不甘卻還是大了。我站在校門口整整半小時,接着一股子我無法言喻的思鄉之情席卷全身,我想家了,在離家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我很想沖出這裏,立刻歸鄉,回我的山西,我的老家,我的老屋。
我回到宿舍卷着被子哭了一次,因為這次的哭,便引起了我在學校長達一年的不如意。大隊長說我小姑娘脾氣,而我在家鄉所謂的大哥脾性,在外面真的不算什麽。軍校最不缺的就是驕傲的人,優秀的人。我的鄉音,我的個性,我的飲食習慣,我做事的方式,這些東西将我與宿舍的同學區分開。他們叫我鄉下人,叫我趙老西兒。
小時候,家中總有困苦,作為長子的我目睹過母親的幾次啼哭,已成心傷。那些苦,那些哭都是因為錢。所以即便是母親為我放下那麽一大筆錢,我還是不敢用。我穿着改霞姑姑補過的秋褲,父親在部隊拿的紅旗手的背心在宿舍樓道穿行,我過之處,總能引得大城市的同學發出一片笑聲。當然,對于這些,我并不在意,沒過多久我有了自己的朋友,一批來自貧困老區的兄弟。
學校的生活是愉快的,我在這裏迅速的成長,慢慢的也在找尋自己。我的老師是陝北人,很喜歡我,常常帶着我去他家吃師母做的羊肉泡馍,我每次去便倒一些家鄉的醋送去,老師并不嫌棄總是笑眯眯的收了。我給他講咱故鄉,咱那首西風的‘發’,講小山頭村,他愛聽這個,每次聽了滿眼酸楚,熱淚滾滾。
學醫的生活并不适合我,可我一直在努力,在配合。很快的半學期過去,第一學期結束後,我的成績并不好,有幾門挂了科目。老師見到這樣便與我商量,新年就別回去了,呆在學校他給我補課,這就是我第一學期不歸家的原因了。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人獨自在異鄉,守着偌大的學生宿舍過新年,窗外城市中央陣雨一般的鞭炮聲令我酸楚,打開收音機所有的頻道都在恭賀新年……後來大隊長敲開宿舍門,老師師母也來了,他們叫我跟他們回家去吃餃子,我去了,吃了大隊長家整整一壺醋,你不知道他們都被我吓到了,其實外地醋實在是沒什麽滋味的。
新年過後,接到了母親的來信,她又給我寄來了一千塊錢。你不知道,母親的那一千塊錢的彙款單在學校引起了多麽大的轟動,大隊長甚至以為我這裏出了什麽事情?他把我叫到辦公室狠狠地訓了一頓,替我做主将錢郵寄回咱們家。學軍,你大概不知道的,接下來的日子,我又被咱媽那一千塊錢的彙款單弄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與同學出去,他們總叫我請客,我又不欠他們什麽,一再拒絕。于是,他們又叫我趙老摳了……
我我行我素的在校園穿行,開始沉默寡言,我不是說我有多麽的與衆不同,總歸我出去看過,知道這所學校對于外面那個世界來說有多麽的小。總歸我們的母親成為這個時代的弄潮兒,她賺了這一整學校所有人家中資産結合起來都無法超越的資産。我為母親驕傲之餘,最初的時候,我也犯了看不起人的毛病。我将收錄機拿出來炫耀,我穿起母親給買的名牌夾克……我與一些家庭條件好的同學同進同出,我努力找着跟他們相同的話題,慢慢的我的人緣好了,甚至還成了一些協會的領頭人。你知道的學軍,哥哥的毛筆字,水墨畫還是不錯的。
我糊裏糊塗的走過自己的十九歲,越來越迷茫,不止我在迷茫,我的導師,我的大隊長,這些在部隊服役,賺着很少薪金的軍官們他們也迷茫,外面越來越多的萬元戶,有錢人的故事也随着傳說走到校園。我從不敢跟學校說家裏的事情,但是總歸有些學生還是敢的。我記得有一天下課,我們的一位同學将一盒外煙取出遞給已經混得很好的大隊長。我永遠記得,大隊長讪讪的将一盒不到八毛錢的香煙放進口袋裏的窘态。他拿着那盒外煙,眼神充滿着那一剎的失落,我又酸楚了……我們這些兵啊,我們這些軍人啊,我們執拗的堅守着什麽!
大學生活三年,這是一個很快的時間,三年我改變了三次,在最後一次轉變當中,我決定了,再也不跟随什麽。學軍,你現在已經高二,我将我的經歷分享給你,也是怕你心思細膩,過度敏感而對前路産生困惑。今天,我想給你講個小故事,那是對我終身有益的小故事,我希望我講了後你能有所收獲。
去年暑假,導師帶我回到陝北。陝北那邊和咱老家很多地方是一樣的,有開鑿在山上的窯洞,有質樸的鄉親們。我跟老師師母背着大量的藥品,走了三十裏地才走到一個跟咱小山頭村一樣的窮村。老師的父母早就死了,但是他家的窯洞卻被鄉親們照顧的很好,歸鄉不久老師就在家中開了義診,我也在中間幫着忙前忙後。
學軍,你不知道,那些質樸的鄉民啊,從十裏八鄉外趕來,他們看病,看完後,手裏從不敢空着,哪怕是幾斤雞蛋一斤紅糖也要強行放下。他們恭敬的叫我小醫生,老大爺,老大娘的大手撫摸着我那雙從未受過苦難的雙手。我又看到了奶奶,看到了小山頭的那些鄉親。這時我才知道,我是多麽的熱愛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啊。那一剎我又找到自己,我只是一個軍醫大學的普通學生,我這一輩子注定了,就是要做導師這樣的人,我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為人解除病痛,不管我的母親多麽有錢,不管我的父親多麽有權,那只是他們給自己人生的一份答卷,那不是我的答卷。
前天,導師與我商量,原本軍醫大學是五年制,他想叫我更加深造,深入一些,想給我改成七年。我沒有拒絕,我知道那意味着什麽。我不是最優秀的,我只是最勤奮的。老師看到了我一顆想為他人解除病痛的心與我的勤奮。學軍,我很迷茫,父母養兒防老,我母日日盼我歸家,可我現在做出這樣的選擇,意味着我又無法獨立了,又會長時間成為母親的負擔。我知道母親聽了,會高興,會欣慰,可我總是不忍心的。那将是多麽漫長的七年啊,等我結束我的學業,我都二十五歲了……
學軍,你馬上也要考大學了,我不知道你的選擇,當今華夏大地風雲變幻莫測,一派欣欣向榮,學校是我們邁出人生選擇的第一步。今将心事與弟分享,盼弟抉擇,也好少走彎路。有關我上醫學院繼續深造的事情,期盼能得到弟的意見,望吾弟見信速回。
順祝 健康愉快 趙學文 1990年5月20日下課鈴響起,趙學軍草草的擦了一把眼淚,他看着窗外的白楊樹久久未動,大哥前輩子從省體工隊畢業那一年,卻也是二十五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