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趙建國父子後半夜在天州站下了車,那對半路上車的中年夫婦趴在窗口熱情道別。趙學軍一下車便表情扭曲,臉色蒼白的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火車站特有的攪拌着機油味道的悶熱空氣。
昨兒那位大媽上車開始便打開潘多拉話匣子,她從她買軟卧鋪票到她家現在那裏住,門牌號多少,家中人口有多少……直至追其祖先八代都要一一表述。大媽很熱情,不停的讓吃讓喝,還大把大把的給趙學軍抓糖炒黃豆。晚上睡覺的時候,趙建國叫趙學軍讓出下鋪,這位大媽睡着了嘴巴依舊不停,她打呼嚕,還咬牙,夢話更是說個不停,大概是炒黃豆吃多了,她放了小半夜的屁,那屁味随着空氣往上走,趙學軍就這樣倒黴了,他鼻子裏塞着兩條衛生紙過了小半夜,總算熬到現在活着下了車。
父子倆看着遠去的列車,都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後失笑,趙建國嘆息:“我以為你媽就是個話多的。”
“小叔……”周瑞從那邊跑過來,笑嘻嘻的大聲招呼着。
這一到陌生城市,一下車有個熟人接着,那滋味不是一般的好。趙建國松了一口氣,拿出手帕抹抹額頭的汗珠子。
“車晚點了,說着能前半夜到呢,這不,晚點整整倆小時麽,小瑞等急了吧?”趙建國見到侄兒很開心,侄兒雖然黑了,但是氣質成熟,動作舒展,眼神堅定,有着一股子電視上成功人士特有的那股子味道。趙建國替他哥哥歡喜的不成,心裏只是覺得還是老趙家種好。
“沒等多久,車上眯了好大一會呢!”周瑞說完一彎腰,左右手将最重的行李帶子攏成一團,一把提溜起來向外走。趙建國連忙又搶過兩個一只手提了,另一只手拉了托箱咕嚕嚕的快步跟着。趙學軍看看左右,就剩一提兜萬林水果了。
“爸,我來吧!”趙學軍提着水果追過去,搶了好幾下,趙建國很倔強的拒絕了。“不用,沒多重,你沒睡好……跟好,別丢了。”趙建國說完,停下腳步,叫趙學軍走他前面,他提着行跟後面跟着。
周瑞帶着趙建國父子出了站口,他們一起到了一輛嶄新的工具車前面停下,周瑞回頭介紹:“上個禮拜接了三輛工具車,這車好,實用耐折騰,咱國産的。”
趙建國呆了下,高橘子那邊買車他一直是知道的,萬林三鑫那邊是兩輛二手卡車,一輛工具車。當第一次知道自己家裏有汽車那段時間,趙建國很是惶恐了一段時間,在‘自己是資本家了’這樣的罪惡念頭中生生自我折磨了小半年呢!這一年來,他倒是好點了,可依舊反對高橘子買轎車。
“這買賣還沒起來呢!這不是糟蹋錢嗎?”趙建國看着嶄新的汽車,不由的又開始數落。
周瑞笑笑,拉開車門往上放行李,他一邊放一邊不在意的說:“叔,咱這可不算什麽,等咱商場建好了,要組個車隊呢!我嬸嬸說運費可是大款項,還不如用咱自己的車。這車平時就進貨送貨,閑了還能攬點活,這車錢啊,最多一年就回來了!來,上車,咱先吃飯,再去休息,賓館房間早都訂好了。”
在賓館門口簡單的吃了一頓沒有醋只有油辣子的面條。趙學軍跟趙建國都沒吃飽就放下碗說不吃了,周瑞很是抱歉,可這大半夜的有飯就不錯了。
賓館是高橘子做主定下的,大套間一天八十多塊呢。趙建國問起價格,這一次周瑞沒敢說實話,就說了四十塊一天,趙建國一聽就想帶兒子去三鑫的工地那邊住,那邊不是有簡易辦公室了嗎?可他回頭看到一臉疲憊,胃也有些不舒服的小兒子,到底是忍住了沒唠叨。
天州可比萬林市大多了,這裏随便一個城區就是萬林的三倍面積。這幾年,這裏經濟也是搞得很喧騰,到處都是一派繁榮。就拿現在住的這賓館來說,萬林市最好的賓館都沒這檔次。這一整層鋪着的綠色地毯,推開套間,地上還有暗米色的地毯,床邊有雅致的床頭燈、電話、訂餐的牌子,房間裏大卧房有一個電視,小卧房也一個電視,還有風扇、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熱水供應着。
“樓上的豪華大間一天二百八,沒敢跟叔叔說實話。嬸嬸的意思是叫你們享受幾天,你可千萬別叫叔叔去前臺問啊……”周瑞打開櫃子放行李,一邊放一邊悄悄跟趙學軍囑咐。趙學軍回頭看着正在觀賞天州市夜景的爸爸點點頭:“我知道,哥,給你添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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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瑞收拾好行李,站起來拍拍他肩膀:“臭小子,出息了,都念大學了!”說完,他取出早就準備好新買的洗漱用品進衛生間放熱水。
這一整天的疲憊,在熱水的浸泡當中消散,趙家父子這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一大早的,如果不是快節奏都市的車輪滾滾,喇叭齊鳴的聲音傳入卧室,他們最少能睡到上午十點。
趙學軍閉着眼睛,足足養了一個小時的神,才不情不願的坐起來,他拿着洗漱工具剛走出小卧室,卻發現自己的爸爸坐在窗臺上,吸着香煙,爸爸怕煙灰沾到人家的地毯,就用昨天的報紙疊了一個紙盒盒,小心翼翼的磕着煙灰,在吞雲吐霧當中,爸爸一臉沉思者的表情。
“爸?!看什麽呢?”趙學軍湊過去向外看下,這間房間對着的卻是一座新起的立交橋。那橋上橋下剪不斷的車水馬龍堵塞在一起,緩慢的挪動,汽車的喇叭聲向着這邊急急的一波波送來。
“我以前跟部隊來過這邊,那時候……就覺得這裏很大,認為北京大概就是這樣吧!你看看,這才幾年啊,我就像第一次來一樣,出去……大概要迷路了。”
趙學軍知道父親在感慨什麽,他在感慨山西,作為內陸城市的山西,發展并不快,尤其是萬林那邊,每年財政撥款就是那麽點,有好些利民計劃無法上馬,尤其是公路建設,一直跟不上趟,父親這是羨慕了。
“人廣州那邊蓋樓,三天一層,這羨慕不得的爸,你願意睡在一個大早上起來被車喇叭震醒的地兒?反正我是不願意的。”趙學軍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父親,也許,父親是發自內心的希望老區也可以這麽好,也可以發展的這麽快速吧。
“那倒是,咱萬林四面環山,空氣好得很!這裏怎麽能比?比不了,比不了的!”
趙學軍洗漱完,周瑞已經到了,他提着工地食堂做的小米飯,醋溜土豆絲來賓館,早就餓瘋了的趙家父子,這次算是吃飽了。
距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趙建國他們這算是提前到的,一來呢,是想在天州市玩玩,二來趙學軍不能軍訓,也需要在這邊的醫院開個證明,趙建國把時間計算的很清楚,逛三天,醫院兩天,報名安置兩天,共計一禮拜。
就這樣,周瑞挂着相機與趙家父子說說笑笑的離開賓館,臨出賓館的時候,趙建國還弄了個笑話。他們上電梯的時候,電梯裏有個金發外國妞,人妞很禮貌的對着趙建國他們友善的笑笑擺手:“哈喽!”
趙建國頓時羞澀了,他漲紅了臉,死也不上電梯,整的兩邊人都尴尬。周瑞跟趙學軍強拉硬拽的将趙建國弄上電梯,趙建國一進去就縮到角落看牆壁!也許,這是趙建國這輩子第一次跟外國人在如此狹小的距離接觸,他聞者空氣裏那濃郁的香水味,不由一陣發暈,覺得這是在做夢。
接下來的旅程有愉快的:他們去了好多名勝古跡,周瑞找的導游很善于交流,他語言幽默搞笑,很是有些職業功底。他這一路對于天州的歷史,天州的發展那是朗朗上口。偶爾他也會說一些天州市委領導的改革故事,趙建國就愛聽這個,于是玩的十分盡興。
也有不愉快的:什麽都是錢,照相需要用當地農民制作的布景要錢,上廁所要錢,擦屁股紙撕開了疊成五張三毛錢的賣。趙建國不愛喝飲料,覺得氣多,就拿着水杯去景點老鄉家讨要,人老鄉賣他一暖壺熱水一塊錢……
最初,趙建國進一次景點問一次價格,最後……他不問了豁出去了。不問就玩得好了。他越玩越高興,大有氣吞山河,老子不缺錢,老子也要過年的氣魄。趙學軍笑眯眯的看着父親慢慢的調整着自己,他知道,這次出來回去後,父親會改變的。看看現在,随便那個景點都要排長隊,先富裕起來的國人,那花錢的氣魄不比老外差。
對于趙建國來說,你跟他說一千次時代變了,你必須進步!必須更新觀念!這些都沒用,你得叫他出來走走看看,用事實跟他說話,不然他能在萬林市閉門造車一輩子,他手裏那套工作方式,也就适合五六十年代。
到達天州第四天一大早,周瑞來接趙學軍體檢,因為事前托了天州甲級醫院的關系,去了熟人接着一路檢查下來,就用了一上午時間診斷結果就出來了,從醫生的解釋看來,趙學軍一切都正常,就是體質差點,需要多鍛煉。趙家父子對這個結果不相信,簡直無法接受。因為趙學軍一到冷天就拒絕出門,稍微着涼必定感冒發燒冒冷汗,手足冰冷胸口隐痛更是常事,這怎麽能沒病呢?
“去看下中醫吧!”那位熟人大概覺得不好意思,又帶着趙建國父子去了醫院的後樓中醫部,找了老中醫號了脈,這一次結果倒是真的有了,“車禍後的氣滞血瘀”。
老中醫說,這孩子是車禍後五髒氣血受損,有一些微血管扭曲、淤阻了,這種損傷西醫的儀器是無法檢查出來的。要是出車禍那會子早點來檢查,還好說,因為小孩的複原能力是很強的。可現在這病就只能是長時間的調理了,好在現在年紀也不大,只要注意調養,按照進度靈活換方子,還是能往好了走的,至于能恢複成什麽樣子他也不敢保證。他說只要病人好好配合,不厭惡吃中藥,他會盡力的。他開了一些化瘀血的藥包叫回去常年泡腳,又開了口服的中藥‘五子全鹿丸’叫暫時藥養着,見是熟人,老人家又給了幾個食補的方子。
結果是出來後,醫院也給開了證明,這樣趙學軍就不用去軍訓了。
提着一大堆中藥,丸劑趙家三人出了醫院,趙建國這一路都在愧疚,兒子車禍後要是早點去省城的大醫院看看,身體也不用虧成這樣,要是早點操個心去看看老中醫……算了,算了,這些年忙于政事,妻子常年在外,這都是大人的責任啊!
“爸,人吃五谷雜糧啥病都有,那沒啥病的還莫名其妙的說沒就沒了呢,我那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您看咱現在多好啊,那是我帶來的福氣……”他話音未落,趙建國一聲怒喝:“放屁,你爹寧願什麽都沒有,也不願意自己孩子這樣!”他說完想了下又加了一句:“你媽也是這樣想的。”
“好吧,好吧,我說錯了。爸!您看,現在這事兒它就發生了,你後悔它也發生了。我好好吃藥,好好保護自己個兒,沒準兒明年一檢查啥事都沒了,那醫生不是說了嗎,我還年輕着呢,這還發育着呢!”
趙建國的神色慢慢緩下來,只是提着中藥繼續悶頭走。趙學軍在父親的身後看的實在心疼,原想着不叫爸爸操心,原想着叫家人都要幸福的。現在看來,自己的身體不争氣還是給父親添了堵,他自己也活得年份不少了,怎麽就不能自己看着自己點呢?
快步走過去,趙學軍在大街上摟住自己爸爸的肩膀,酸不丢丢的來一句:“爸……您別擔心,真的,我有種感覺,我會好的!真的,您要信我,我感覺一向準。您要是這樣每天生氣後悔,好麽,我好不了,您又病倒了。咱有事解決事好不好……”
“哎,有事解決事,是啊……解決事!”趙建國語氣沉重。
周瑞這一路沒說話,快到賓館的時候才拉住趙建國的胳膊說:“叔,我那邊工程完了,我每天看着軍軍吃藥,每三個月一複查。您安心,這邊有我呢,再說了,實在不成,咱就家裏呆着,好好調理。咱又不是缺那幾個,您要是這樣軍軍吃藥都吃不到心裏去,對吧軍軍?!”
趙學軍連連點頭一臉期盼,見兒子擔心了,趙建國強扯了一些笑容向賓館裏面走了幾步後扭頭對趙學軍說:“這事兒……別叫你媽知道……最起碼,一年後吧,一年後檢查的差不多了,調理的好些了,再告訴你媽!”
“哎!這話沒錯,我媽神神叨叨的。”趙學軍一臉無賴相的逗趣兒。
“不許說老人壞話!”趙建國悶頭訓斥着往裏走。
這天夜裏,趙建國悄悄出去買了幾塊布跟針線,坐在賓館的床鋪上用剪子細細的剪開布料,一針一線的給兒子做泡腳丫子的藥袋兒。
趙學軍雙手支着下巴,默默地看着一直看到雙眼濕潤,他帶着一絲哽咽說:“爸,下輩子我還給您做兒子好不好?”
趙建國擡起頭瞪了他一眼,帶着一絲氣說:“屁!那我多虧!你沒聽那個古話的故事嗎。有個財主要死了,就找人把欠賬的叫家來。那欠賬的說:錢我是沒有,我下輩子給你做爹吧!財主一聽大怒:你這是說話那還是放屁那?你欠我錢,還敢讨我便宜!
那欠債的說:這世界上還有比做爹的更加虧得嗎?孩子生出來,一把屎一把尿的端着照看,孩子長大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給他賺錢供他念書,待孩子成年還要給他蓋房娶媳婦,娶了媳婦後,爹去住小屋,兒子住大屋……這世界上還有比做爹的更虧的買賣嗎?我這都三個兒子了,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手賤好賭,欠了一屁股饑荒呢?”
趙學軍樂了,又哭了,他抹下眼淚,舉起手宣誓一般的說:“成,咱說定了爸,下輩子,我做您爹,您做我兒子!”
趙建國想下點點頭,又覺得不對,抓起一個縫好的藥包,對着趙學軍就丢過去了:“滾!小兔崽子!”
趙學軍假意受傷“嗷!”了一聲,滾去衛生間洗臉,擦眼淚去了。
那之後的一天,這對父子都安安靜靜的呆在賓館,他們很少交流,大部分的時候就是坐在一起看電視,等吃飯的時間。
終于,報到的時間還是來了,趙建國一大早的就帶着趙學軍去了天州大學。待報了到,交了學費後,趙建國幹了這輩子最不願意幹的事情。他買了兩條外煙,還有一些水果去了老師那裏,強給人家放下後交了假條,羅裏吧嗦的說了一車兒子身體不好請老師關照的話,他一直唠叨,唠叨到人家老師神色發青後,才被趙學軍硬拉走。
趙學軍父子倆拿着單子,周瑞提着東西,一起去了學生宿舍的五號樓四樓405室。趙建國仔細的巡查了一遍周圍的環境,覺得頗為滿意。這有花有草的一看就像個有檔次的大學。趙學軍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心裏是怎麽想的,他只是覺得父親的舉動很好玩,他背着手,一路……哦哦!哦?嗯!嗯嗯!的小聲嘀咕着,語氣帶了一股子不遮掩的對大學的羨慕跟敬慕。
趙建國經過嚴謹的調查,認為兒子未來住的這小六樓兒真不錯,四層是個冬暖夏涼的地兒,這樓道也打理的幹幹淨淨,405室光線很好離廁所也很遠。學校還有洗澡的地兒,雙日子就給男生開。這裏食堂的飯菜也不貴,趙建國親自打了飯,嘗了好幾樣覺的都還成,再說了,上學又不是享受來的!
因為是第一批報道的學生,405宿舍還沒人住,趙家父子早早的站了下鋪的位置,鎖了櫃子。家裏的東西帶的太多,四季全有,趙建國怕趙學軍看不住東西,就叫周瑞把暫時沒用的都帶回天州這邊的工地去了。
趙學軍也站在樓道口環視宿舍周遭,他打心裏覺得興奮,這是他從未觸及過的生活,他真的是很期待很期待,上輩子心裏缺的那一塊仿若就在這裏,就在這個老舊的鋪了洋灰水泥的舊樓道裏。他看了一會扭身看着在那邊起勁的給他搭蚊帳,鋪褥子,鋪床單的父親,一股子幸福的感籠罩全身,他都走到這裏來了呢。
趙建國整理完,帶着一絲炫耀招呼兒子:“過來,看你爹幹的這點活,你爹我是寶刀未老啊!”
趙學軍走過去,不由噗哧一樂,老爹把這裏當軍營了。被子疊成豆腐塊,床單鋪的那是見不到半點褶子,那枕頭拍的像是厚一點的扁木板。
“嗯,挺好的!爸你真行!改明兒他們進來,指定吓一跳,還以為進了軍營呢!”趙學軍巴結着,拉着爸爸的胳膊,鎖了宿舍出了門。
這天晚上,趙建國因為舍不得那四十塊錢,連夜坐車回萬林市了。他沒叫趙學軍送他,只是叫兒子站在學校門口目送他就成,趙學軍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那種離開親人的感覺,那一剎,他真想沖過去對爸爸說:爸,帶我走吧!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