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趙學軍跟貝冬寧坐在樓梯上正做偷聽之事,周瑞這個人,顯然在戀愛上是個傻的,這一見面他就把自己祖宗八代,戶口本上那些事兒有的沒的都說了出來。

周瑞:“我爸是個上門女婿。”

對方羞怯怯:“啊。”

周瑞:“我媽改嫁了。”

對方略微驚訝:“啊!”

周瑞:“我有個弟弟,今年一歲了!”

對方不懂:“哈?”

周瑞:“我就一般學校畢業。”

對方無奈了:“哦!”

周瑞:“我跟我小叔叔家過日子。”

對方郁悶了:“哦。哦。”

周瑞:“我就是個普通的個體戶。”

對方很平淡的喝水:“個體戶挺好。”

周瑞:“也不好,不是鐵飯碗。”

趙學軍很想敲開自己哥哥腦殼看一下,那裏面是不是裝的只是一碗豆腐腦!他怎麽可以憨傻的如此坦誠?貝冬寧撓撓自己的耳垂,在趙學軍耳邊說:“你哥可真老實。”

趙學軍無奈的擡頭看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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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緩緩的停頓了一會,那位叫小董的姑娘,終于開口到:“我父母身體不太好,家裏兄弟姐妹多了點。你家呢?”

周瑞:“多點好,現在……我家就我一個過。”

小董:“……那挺好,什麽都是你的,沒人跟你争。”

周瑞:“恩,沒人争也不好。”

小董:“……那……那……”

趙學軍着急的直撓牆,一直撓到口袋裏的BB機刺耳的響了起來,樓下的聲音赫然而止。貝冬寧失笑的看着趙學軍捂着口袋向裏跑,待他進去沒一會兒,他又返身出來,臉上神色蒼白……嘴巴裏磕磕巴巴的一邊跑一邊喊。

“哥,哥……快點,咱奶,咱奶不成了……”

寒假的時候,奶奶還趴在家裏的小屋玻璃上,笑眯眯的看着趙學軍放彩明珠。橘子媽說,奶奶其實看不到的,她眼睛裏長了白內障,醫生說白內障要長滿了才能做手術。趙建國對老母親做這麽大的手術很擔心。橘子媽說:現在什麽科技了,管保沒事的……這一家老小,還等着奶奶做手術呢……任誰都沒想到,奶奶會這麽快就要走了。

趙學軍從來都不覺得奶奶會死去,他覺得奶奶跟死亡這事兒沒一點關系。

六個小時後……趙學軍跟周瑞回到天州市,這一路周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開車回來?他把車開到一百三十脈速上下,這一路不知道都收到了多少罰單,超了多少車……那之後許多年周瑞一直覺得自己能活下來是個奇跡,趙學軍也這樣想。

奶奶今年81了,她老了,老到有一天早上起來後,臉腫的厲害,就像個大頭娃娃似的。民間有句俗語:男怕穿靴,女怕帶冠。意思是男人老了怕腳腫,女人老了怕臉腫。老趙家一家大小,壓根就沒往這方面想。趙建國那天正在上班,接到改霞姑姑的電話後,他只是叫了司機回去接了老母親去醫院随便看看,只以為是吃錯了東西,過敏了。可老太太這一入院,醫生檢查完就很直接的告訴他:“老太太年紀大了,到時候了,回去吧,沒幾天了。”

趙學軍跟周瑞這一路急行,次次趕不上趟,他們趕到醫院,奶奶已經被父親與省城趕回來的大伯伯一家送回了故鄉,改霞姑姑在家焦急等着他倆,見到周瑞後對他說:你叔說,你爸也該回家了。

周瑞這才想起,自己爸爸還在烈士陵園挂着呢。

老家的規矩,人不能咽氣到外面,必須在有氣的時候擡回家。趙學軍能夠想象的出,父親有多麽的措手不及,這一刻,那個號稱堅強的男人,有多慌張!

周瑞拿了單子進陵園取父親骨灰,趙學軍等在陵園門口,越呆越害怕,還有些渾身發冷。當他看到對面的郵局,竟鬼使神差的他就給王希發了一封電報:奶病危,速歸。發完,他又後悔了……

一頓等候,一頓忙亂,趙學軍穩定心神,找了一個本子記錄了好多需要買東西在上面,他打了電話安排下去。他知道,父母看上去很堅強,其實心裏是很依賴奶奶的。奶奶這一走,母親不知道會亂成什麽樣子,家裏一定亂成一攤了……

一個半小時後,趙學軍與周瑞坐在三鑫商城運貨車的白布堆上,周瑞抱着自己爸爸的骨灰,神色迷茫,他也不知道是該哭自己的父親,還是應該去哭奶奶。好像,奶奶還沒去吧……

趙學軍也茫然了,上輩子,奶奶就活到77歲,這輩子好像還多活了幾年。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哀呢?

遠處山巒曲線一直起伏着,趙學軍的心猶如掉在油鍋裏一般,又期盼這車快點,又覺得這一刻像個夢一般的不真實,也許一會兒朱晨會猛的推開宿舍門,喊他們早起。于是,他閉起眼,假裝這是個夢,他等着早起的鈴聲,可那鈴聲怎麽還不響呢?

“我怎麽還不死呢?”這話是奶奶這幾年常常要唠叨的,她活了個大歲數,跟她差不離的朋友都早早的去了,沒人跟她玩,少有人能跟她聊出共同的話題,奶奶一直是寂寞的……可她從不說。趙學軍很後悔,要是考在萬林市就好了。

車速越來越快,改霞姑姑從車廂前甩過一床被子,趙學軍跟周瑞裹在一起取暖。颠颠簸簸的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汽車停下,半夢半醒的趙學軍下了車子,看着面前的小村落,這是自己的原籍,今後真正的魂歸之處,他的故鄉萬林市城郊的“嶺上”。他回來幹啥來了?對啊!他們說奶奶要死了!

“三兒!三兒!”趙學兵的聲音從那邊的高坡上傳來,趙學軍看着自己的二哥,一下就找到了主心骨,他跌跌撞撞的跑過去,在入村的碉樓石板子路上硬生生的滑了一跤,膝蓋立刻磕破了皮。

趙學兵一把拉起自己弟弟,檢查了下他的膝蓋,用手随便沾了一些吐沫,幫他抹了傷口說:“還好,還好。趕上了,趕上了!咱哥回來的最快,部隊的直升飛機啊!”說完,他拉着趙學軍又是一頓急跑。

周瑞抱着自己爸爸的骨灰盒也向裏跑,跑到奶奶家大門洞的時候,村裏有族叔叔悄悄的擋在了他身前,低聲說:“娃,你爸爸是死在外面的,不能進。”周瑞頓時呆了。

後來……高橘子從裏面跑出來,她打開院門外的一個雜物房也是悄悄的壓低聲音對周瑞說:“給你爸準備好了,先把你爸爸放這裏。娃,你莫哭,嬸嬸在呢。”周瑞跟着高橘子進了雜物間,看到裏面有個早就準備好的小祭臺,這才放下委屈,吸吸鼻子咽下淚。

院子裏有很多人,趙學軍一個都不認識。

院牆那邊也有很多人,趙學軍還不認識。

有人打開門簾,趙學軍推開成堆不認識的人,走到奶奶的炕邊。

不知道誰幫奶奶穿好的壽衣,壽鞋。奶奶就那樣躺着,大口的出着氣,仿若要把全身的活氣都要呼出去一般。這一剎,趙學軍覺着這好像是自己的奶奶又不像!她像是個陌生的老太太。梳着整齊的髻子,耳邊插着金色的簪子,她穿着紫紅色緞子長袍,腳上的繡鞋上還繡着雲朵跟荷花,奶奶從未這樣鮮亮過呢!這是誰呢?是別人吧?是夢吧?

趙學文放開自己奶奶的手,對小弟弟招呼了一下:“三兒!快過來。”趙學軍走過去,慢慢跪下喃喃的喊了聲:“奶奶,我回來了。”

趙家奶奶的眼神是渾濁的,她誰都認不出來了,只是在那裏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在說着什麽。趙學軍将耳朵貼過去,仔細的聽着:“好多……人……他們在房梁上跳舞……叫俺去……俺不去,你們拉着大牛車來接俺……俺才去,這一次俺是要坐車的……誰成婚都用走的去婆家……俺不去,俺委屈……”

又過了一會,兩個熟悉而響亮從聲音打西屋傳來,像是在吵架。趙學軍抹了一把眼淚,松開奶奶的手,出了屋子奔了西屋去了。

西屋裏,趙建國正在跟自己的哥哥趙建宗吵架。

趙建宗:“我就這一個娘,請個大戲班咋了?!”

趙建國:“哥,我好歹是個領導,現在都不許大操大辦!”

趙建宗:“我就是個普通人!我花的是自己的錢!滾你娘的狗蛋的領導!”

趙建國:“我不是不舍得花錢!我也就這一個娘!”

趙學軍看看屋子裏的人,自己大伯家的三個堂哥,春雷,春雨,春波,兩個堂姐,春秀,春錦都一臉尴尬的坐在那裏,勸也不是,說也不敢。這些哥哥姐姐與奶奶的情感并不深,大概是因為住的太遠的緣故。趙學軍在他們的臉上看不到悲傷,只能看出一絲無奈。

“爸,吵架要能解決問題,您就繼續吵,我奶在那裏喊你們呢!”趙學軍對吵得面紅脖子粗的兩個長輩,高聲說了一句,趙建宗,趙建國連忙跌跌撞撞的跑出去。

“軍軍回來了!”大堂兄站起來,對軍軍很是客氣疏離的打招呼。

“哎,回來了……”趙學軍也很客氣,不是說大伯家人有問題只,是因為這些年,兩家人一直很疏遠,遠的久了,都不知道怎麽親厚了。

院子裏,高橘子正跟自己的大嫂大眼瞪小眼的無聲吵架,老太太剛才穿壽衣的時候,高橘子刁鑽,給老太太穿了十三層,她就是不給老太太穿長嫂準備的壽衣,她嫌棄不好。她長嫂一生氣,把她準備的壽鞋丢到地上,換了自己準備的荷花繡鞋。

趙學軍與堂兄堂姐們相對無言,這兩家人的積怨,其實大部分的矛盾,都來源于家裏這兩個女性長輩的內部鬥争。趙學軍尴尬的陪着站了一會,轉身出了門。

趙家奶奶輩分不低,加上她是這個村子活的年齡最大的老人,所以很多親戚早早的就來了。這會子老太太還有氣兒,加上老趙家人都是住在外地,本地規矩小輩子人那是概不清楚,大人吵架,孩子們也不敢做主。現在,根本沒人主持大局,現場混亂的很,沒人招待,沒人管的親戚們,叽叽喳喳的堆在一起說閑話。

趙學軍心裏苦笑了一下,在人堆裏找了半天,找到村子裏的支書趙善根,按照輩分,他要喊對方哥哥,善根每次去萬林也都會去家裏坐。

“善根哥!”趙學軍打了個招呼,把對方拉到一邊。

“軍軍回來了。”善根跟趙學軍打了個招呼,帶着對讀書人的敬畏,遞來一支煙。

趙學軍連忙拒絕,跟他坐到一邊的石頭上解釋:“善根哥,這家裏也沒個主事的,我爸跟大伯……有些亂,叫您笑話了。”

善根讪讪的一笑,按道理這村子裏他官最大,一般都要找他拿主意的,可趙建國家随便找一個出來都是有本事的,去年橘子嬸嬸還給捐了錢,修了小學校。這下子名氣是更大了,善根那是壓根不敢做主,更別說指手畫腳了。

“善根哥,你看,我爺爺那會子,都是村裏人幫得忙,那陣子窮,辦得不好,我奶奶提起來總是哭,說是虧了鄉親,鄉老們。”

“那不能,都是一家的,不記恨那些。”

趙學軍從随身帶的提兜裏,拿出厚厚兩疊錢,直接塞給善根,這錢是他臨出門的時候從銀行取的,善根頓時驚了。

“善根哥,咱這邊的白事挺講究的。咱奶也總說不能失禮,所以……所以我想了下,這事兒暫時就交托您辦下,您給撐撐,要是鄉老有意見,錢不夠你來我這裏取。”

“那裏花得了這麽多!”善根有些急:“你個娃娃家,可不敢做這個主!”

趙學軍笑笑:“善根哥,不是我做主麽,再叫鄉裏的鄉黨們呆在外面就要招惹人笑話了,這人一丢不是俺一家,是全趙家人的臉面。”

善根回頭,看看那邊擁擠着看熱鬧的人群,這次倒是認同了趙學軍的意見。

“善根哥……麻煩您……,在……在俺奶奶去了後,就在大隊那邊支賬房。咱先準備五百包挂面,五百盒餅幹,再準備三十條香煙。俺爹是……大小是個領導,這白事禮錢一分都不許拿,誰來拜祭,添個名兒就成,一戶發五斤挂面,一盒煙,一包餅幹做回禮,我們都在外地,回禮就不等事完了辦了。”

“哎,這事成,排場!上面也說不許大操大辦,咱不收禮,那就不算大操大辦!”

“請村裏的嬸娘們,幫着把孝衣都趕緊預備好。黑布,白布,紅布,山下工具車後面都備齊了,祭紙也買了,要不夠您就只管再買去。”

“哎,是這樣,是這樣。”

“再請人剪紙錢,紙紮(用于祭祀及喪俗活動中所紮制的紙人紙馬、搖錢樹、金山銀山、牌坊、門樓、宅院、家禽等焚燒的紙品)要按最好的來,都要雙份。善根哥知道,俺三伯伯也要呢。”

“哎,要的,要的。”

“撐棚,撐鍋,剪紙的,打雜的鄉親一天每人給三十塊。請來的大賓(最年長的男性長輩),過後給二百!”

“不用,不用!都是晚輩,錢就不用給了。”

“要給,不給不行。這個……善根哥,陰陽先生,道場主持的,麻煩村裏的人幫着跑一次請來,多錢不計較,要最好的。山下有車,您盡管指派,都聽你的。”

“哎,能成!能成!軍軍……哥看出來了,軍軍是個辦大事的。”

“怎麽會……我且不懂事呢,這都要靠您撐着。哥你放心,事完了,我就去您家重謝!這家裏的喪事,要搬到院外面,可能要拆幾個小煤堆,跟村裏的鄉親說下,等事兒完了,俺們賠。”

“俺也是晚輩吧,見外麽……那不能說謝的!都是晚輩,煤池子拆就拆了!誰敢說,哥給你啐他們!”

“奶奶說……奶奶說要請三天電影,開六天書。還有喪事的八音會,這定錢也從這裏算,要請最好的,最有名的……錢不夠您吱聲。”

善根哥不由得哭了,哭的鼻涕都流出來了:“那就是俺們……俺們逗老太太說笑麽!咋就當真了麽!”

趙學軍淚巴巴的看下家那邊,忍了下繼續安排:“哥,俺奶奶那個遺像,俺爸早給準備好了。你一會幫俺取來,悄悄給我。需要的米面油糧你盡買,再借三十張大臺,椅子桌子,用下大隊院子,親戚們來了,就叫人帶去那邊,等咱鍋子撐好了,機器面不要斷,鄉親管飽吃,來幫忙的嬸娘,長輩帶全家來吃,空出手就多幫襯下,俺們重謝!”

善根哥大概覺得這是第一次遇到這樣大方的,不由有些震撼:“這主,娃你能做了麽?”

趙學軍笑笑:“咋能我做麽!錢是俺媽給的。”

“我就說嘛!嬸娘這事兒,做的漂亮!十裏八鄉那是頭一份。咱奶有福氣!”善根這下服氣了,徹底服氣了。

趙學軍安排好了,一再吩咐,不許收白事禮錢,甭管以前給別人上過多少禮。趙建國當一天領導,這錢就不能要。善根答應了後,拿報紙包了錢,走到人群前頭,很牛氣的點人名,安排事兒,沒片刻,那門口看熱鬧的便散了……

這天夜裏,家裏的人都沒睡。都坐在奶奶身邊默默地等待着。趙建國跟自己哥哥意見不合,一下午吵了三次,還挨了自己哥哥一腳。過十二點的時候,善根指派着幾個村裏的親戚捧着做好的面條進屋,挨個的給他們端了,叫他們吃。這兩個一直在吵架的長輩,竟然也不問這面是咋來的,只是悶頭的吃了幾口後撂下碗,繼續站在門口小聲争辯起來。

趙學軍躲在小廚房,用奶奶的小鍋熬了一鍋稀飯,拌了土豆泥端進屋裏。

“奶,咱吃點。”趙學文扶起奶奶,掰開她的嘴巴。

“不吃了……俺……不吃。”一直犯糊塗的奶奶,突然神色清明,好似又看到了。她撥拉開趙學軍的飯碗問他:“軍!……你哥呢?瑞瑞呢!俺瑞呢?”

蹲在外面的周瑞連忙進屋:“奶,我在呢。”他進屋拉住奶奶的手,身上只是顫抖。人家都是靠着自己父母,一堆堆的呆着,只有他沒爹沒媽的蹲在外面。這會子周瑞一直在害怕,不知道怎麽了,他總覺得自己更加可憐了,給他做主的奶奶這都要去了。

“你跟奶奶說實話麽,瑞兒?”趙奶奶抓住周瑞的手,眼睛盯着他。

“奶,說啥麽?”

“你爸,你爸爸,俺建業……是不是沒了?”奶奶幾乎就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

周瑞看下自己的小叔叔,趙建國回頭看下自己大哥。趙建宗點點頭。

周瑞哇的一聲哭了,委屈的很:“嗚……奶奶……我爸……早走了!”

頓時,奶奶的脊梁骨就給抽走了,她軟在床上喊了幾句兒,又咬咬牙,把大伯叫過去,劈手就給了一巴掌:“打……你個不孝的,咋就不說!咋就不說!咋當哥哥的,你就沒個哥樣子,你小心眼吧!我還不知道你!”奶奶說完,大口喘氣!

趙建宗沒吭氣的跪在地上,小聲嗚嗚……趙建國趕忙跑過來也跪着,抓住自己老娘的手:“娘,不怪俺哥,是俺拿得主意。”

屋子裏,不知道誰突然痛哭出聲,周瑞嗚咽的哀求:“奶奶,別走……你走了……誰管我!”

趙家奶奶仰臉躺着,嘴巴裏嘀咕着:“不管了……俺管了一輩子……你爺……也辛苦了一輩子,俺看到了……宗宗……你爹他拉着大牛車來接俺了,他們都來了……宗宗,建國,俺跟建業走了,你們……給瑞瑞娶媳婦,蓋……房子!”

“娘!!”

“奶奶啊!!!”

半夜兩點多的時候,奶奶去了。趙家的哭聲震天的響了起來。趙學軍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誰把他拖起來,給他換了做好的孝衣孝褲,天黎明的時候,從鎮子那邊請來的八音會坐定,一聲凄慘的唢吶聲震天的喊起了哀樂。

奶奶被放到了她每年漆一遍的棺材裏,趙學軍死死盯着,生怕別人碰疼了他奶奶。他看着那張露着笑意的臉,只是覺着不真實。他将兩只手捂在奶奶的臉上,一直捂到冰涼,再也沒有了奶奶的溫度。他就是舍不得放開,誰拉他他跟誰急,誰也別想拽開他的兩只手,他就想給奶奶捂熱乎了,給奶奶捂活過來?哎!興許可以呢!醫學上不是有假死嗎?

他的耳邊一直響着奶奶的聲音:俺軍軍的心裏啊!心裏!能跑個大船哩!俺軍軍啊!要帶我去南方看大鵝……

軍軍啊!給奶奶再放個炮!你娘來年給你賺大……錢娶媳婦兒……

後來,有人抱住他,抓住他的掰:“軍軍,是我,是我,王希回來了!是我啊!”

鬼使神差的,趙學軍放開了手,那一剎,他好像看到奶奶笑得更開了,她仿若再說:俺就知道,俺早知道了,只是不說。

王希拖着趙學軍來到院子裏,摟着他一動不動的安慰了半天:“軍,我回來了,坐飛機回來的……別怕啊!我知道你難過,你跟奶奶最親了。你哭啊,不能不哭的!奶奶死了!你得哭!你不哭奶奶以為你跟她不親啊,你哭啊!!哭啊!”

趙學軍的腳頓時軟在地上,扯了一聲長嚎:“奶……奶奶啊!”

身邊有人說:可算哭出來了,小三兒就跟他奶親。

又有人說:可不,小孫孫呢!奶奶看大的。

那之後的九天裏,趙學軍根本再也沒有機會悲傷。他被人指派着去報喪,跟着堂兄,堂姐們跪在奶奶的靈前還禮,燒紙,三叩頭,九叩頭,滿村子跑道場……王希一直在他身邊陪着,半步都沒離開過。

他逮着機會就求趙學軍睡一會,趙學軍跪累了就直接縮在王希的懷睡過去。

奶奶出殡那天,場面很宏大。跟高橘子有關系的單位,跟趙建國,趙建宗有關系的單位、熟人送了大量的花圈,帳子布,那些祭禮能排出二裏地去,再加上趙家根本不收禮,一時間老趙家這事兒辦的實在地道,辦得好的呼聲,四鄉八鄰都傳遍了。

趙建國這幾天趕出一篇祭文,在老母親入葬這天,他當着全村的面,拿着紙很認真的對村裏人抽泣、哽咽着念到:我的母親,是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她一生勤勞善良,堅強耿直。

我的母親,是一位慈祥的家庭婦女,她做了一輩子飯,從來沒舍得端過第一碗……饑荒那年,全村人去逃荒。父親不在家,有人說:你把你兒子送給別人,這樣還能活幾口。可母親說: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趙家的娃子不送人!就這樣,母親撐着小腳帶着我們一路要飯要到幾百裏外的黃河邊……我的母親……是一位普通的……

鄉親們那裏懂這個,只是在那裏叽叽喳喳的看熱鬧,只有老趙家的兒孫在認真聽着,在認真的追思。趙建國一邊念,一邊哭,哭的他哥哥趙建宗走到臺階上與他摟在一起又嚎了一場。這兄弟倆倒是奇跡一般的在母親靈前和好了。

按照嶺上的習俗,最小的孫孫抱奶奶的照片。最後這天,趙學軍就抱着奶奶的照片發呆,他也聽不到,也說不出,他嗓子在三天前就奇怪的嗓了,渾身的力氣都不知道去了那裏。只要王希一松手,趙學軍就會軟在地上,跟一根軟面條似的。

趙學軍甚至覺得很奇怪,上輩子他跟奶奶好似沒那麽親,可這輩子怎麽就這麽傷呢,傷的心都碎了。可心碎成這樣,咋就哭不出來了呢?莫名其妙的,都來不及哀傷,這喪事就辦完了。在奶奶封墳的時候,趙學軍直接暈了過去,不是悲傷的,他是累倒的。

長長的睡了一覺,趙學軍從老家的磚頭炕上爬起來,他依然被裹在王希的懷裏,王希在他身邊胡子拉碴,呼嚕連天的睡得跟死人一樣。

趿拉着鞋子,趙學軍推開院門,院子裏早就被鄉親收拾的幹幹淨淨。樹上,知了在叫着,奶奶養的那只羊在院子裏溜達來,溜達去。一切都如此安靜,趙學軍看了它一會,走過去,牽着它,慢慢的向着山坡那邊,趙家祖墳的走去。

一培黃土,一個花圈,凄涼的擁在祖墳堆裏,奶奶跟爺爺就睡在那地下。趙學軍慢慢的坐下靠着石碑,閉着眼睛,在心裏跟奶奶承認錯誤。

“奶奶,你說,要是我不娶媳婦,一輩子不結婚,我爸爸會不會生氣?您也會生氣的吧?可我沒辦法……我沒辦法跟命運抗争,我自己都不知道那裏出錯了……奶奶,您知道嗎?您知道那裏出錯了嗎?誰能給我一個答案呢?誰能告訴我,我為什麽跟別人不一樣呢?奶奶,我輩子想一個人過,您看成不,就一個人,好好的活着。我這麽說,您生氣嗎?一定會生氣的吧……別怪我,奶奶,我也沒辦法!”

趙學軍在心裏默默的念叨着,一直念叨到,王希打那邊的山坡上來,遠遠的看到他就松了一口氣似的,故作輕松的走到趙學軍的面前,低頭看他,趙學軍也看着王希,眼睛黑亮,黑亮的。

王希點了一根煙,吸了幾口,靠在他身邊坐下:“山上涼,坐一會就回去吧!”

趙學軍不吭氣,把頭扭到一邊。

“我知道你難過,可是我們也有這一天,我爸那會兒,我死了的心都有。”

趙學軍還是不吭氣。

“人要往前看……”

趙學軍站起來,拉起他的手沖他搖搖頭,指指山下。王希拍拍他的頭說:“想開點,奶奶都八十多了,高壽呢!”趙學軍點點頭。

他們一起往山下走,快到山腳下的時候,趙學文正急的往山上沖,他一邊跑,一邊沖着趙學軍喊:“學軍,學軍,宋伯伯出事了……”

趙學軍有些沒反應過來,他沒想起來宋伯伯是誰?趙學文喘完氣,他這才壓低聲音在趙學軍的耳邊說:“學軍咱爸趕去省城了,宋遼闊急性腦梗塞住院了。”

無聲驚訝……趙學軍張張嘴,一肚子話半個字也問不出。怪不得這次跟趙建國關系最好的宋遼闊沒有來。

“你不知道,宋長安在學校裏跟男人……睡覺,被他學校抓住了……”趙學文的表情極度厭惡,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到。

王希感覺到趙學軍的身體突然就急劇的發起抖,抖得最後縮成了一團,一仰一仰的!他連忙抱起他。趙學文也吓了一跳,不知道為什麽宋遼闊出事,趙學軍怎麽吓到了?他忙伸出手握住弟弟的脈搏,感覺了一下,對王希說:“趕緊的,村下有衛生所……興許有鎮靜劑。”

耳朵邊,好多好多的風吹着,趙學軍壓抑不住的渾身痙攣。神智卻無比清醒……好多人,好多人在喊着趙學軍的名字,可趙學軍卻無法回應。後來救護車來了,在上車那一剎,趙學軍看到了奶奶喜歡站着的那塊大青石頭。

石頭上,奶奶穿着一身紅底兒緞子花衣衫,梳着一條油亮的大辮子,年輕了有幾十歲,她跟一個白胡子老頭,坐在一頭大青牛拉的篷車上對他笑,對他揮手,奶奶在喊:“軍軍!奶奶走了,你要好好的啊……奶奶現在可好了!跟你爺爺一起……坐大牛車趕集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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