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趙學軍啞了,家裏猶如遭了晴天霹靂。趙建國一生的黴運都像在這一年彙集齊了一般。先是母亡,接着政治上的摯友病危,再然後……他最疼愛的小兒子莫名其妙的成了啞巴。
“我養你們哥三,你大哥,二哥生下來丢地上見風就長大了。都沒有你這樣叫我費心的,一顆心累成八瓣子都不夠給你一個人用的。”
從來沒有抱怨過生活愁苦的高橘子,陪着兒子走了十七八家醫院之後,終于抱怨了出來,她這種抱怨難免帶了一絲哀求,哀求兒子,心放寬點吧,放過自己吧。
她自己忙生意,忙婆婆的喪事,忙外省的商場,已經忙的恨不得變成千手觀音,她的心從未這樣心累過。
“并沒有多大的事,慢慢就會好,您回去吧。”趙學軍将要說的話寫到紙上遞給高橘子。
高橘子拿着紙條看了一會,随手塞進一邊的垃圾桶,恨聲說:“我是個做媽的,看不到你好,做什麽都做不到心裏去。”
“您這樣我壓力更大!”
“少威脅老娘,毛都沒上齊你懂屁的壓力!”
趙建國帶着一位醫生,匆匆從二樓走來,他背後印着醫院狹窄窗戶裏透出的光環,一圈一圈的……就像個馬上要升仙兒的佛爺。
“結果出來了。”趙建國語氣沉重的說。
高橘子站起來緊張的看着他手裏的報告單:“怎麽說的?”
“還是那樣,心理疾病……我就搞不懂,怎麽是心理疾病呢?”趙建國怕兒子聽到,嘴巴裏嘟嘟囔囔的低聲說着:“這可咋辦,咱三兒才二十一歲。”這幾天他覺得心境都提前蒼老了,只要小兒子能好,他願意那一切來換,什麽官位,什麽政治都是他娘的扯蛋呢。
“這雖說是人吃五谷雜糧什麽病都會得。可現在這孩子是吃了什麽了,老宋家那個是要了老宋半條命,軍軍是叫老娘操碎了心。哎,這可怎麽好……我說趙建國,是不是咱娘喪事沖撞了啥,老趙……要不然咱找個陰陽先生給看下……”
“你夠了高橘子!”趙建國心累得不成,很是厭煩的訓斥了一句。
高橘子閉了嘴。
趙學軍站起來,遞過自己寫滿字兒的紙條給父母,眼睛裏帶着一絲哀求,一絲焦慮。他比任何人都想說話,都着急,可是就是說不出,不知道什麽東西,就堵在他靈魂的喉管上,一絲氣都沒給他露,塞的那叫個合合适适半點縫隙都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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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建國拿着那張紙很認真的念着: “……唔……恩恩,‘我想去南方散心’?對對,應該出去走走,散心好……‘你們越着急,我越說不出,所以還不如該幹什麽,幹什麽去’?放屁!我自己兒子變成啞巴了,我能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嗎?!‘爸爸媽媽,請不要再為我操心,你們越是這樣,我越難受,對不起!’我說……你道什麽歉,哎,軍軍!你這孩子啊!心思太重!這是怎麽了呢!”
趙建國将紙遞給高橘子,高橘子讀了一遍,抹了一把眼淚,吸吸鼻子:“算了,算了,就聽醫生的,注意營養……嗯,多多鍛煉,多看有益身心的書,出去走走。不上大學都沒什麽,咱家養的起你,回吧……都回吧!”
“人遼闊也在這邊的醫院呢,咱去看一眼。”趙建國拉住高橘子的胳膊。
“我知道,這不是去附近的商店買點營養品嗎!王希跟嬸子走!我提不動那麽多東西。”高橘子招呼了一聲,王希不放心的放開趙學軍。
趙學軍沖他笑笑,表示自己很好,王希這才安心的快步跟着高橘子去了。
“王希這幾年是越來越懂事了。”趙建國感嘆了一下,坐在兒子身邊。
宋遼闊搶救及時,這邊的醫生藥也用的好。雖然現在他嘴角有些抽抽,可是這眼見得就能出院了。
這天上午,宋遼闊正扶着床練習走路,見趙建國一家一進門,宋遼闊那張變形的臉,頓時宛如見到了親人一般的熱淚盈眶了。他拉住趙建國的手,磕磕巴巴的說:“這……這都是……造了什麽孽!”
趙建國放下東西,拍拍他的手:“那家養娃容易,一樣的,一樣的!你看我家三兒,哎……這好端端的就成了啞巴了。我跟橘子這都愁死了!”
一向高雅大方的劉青,蒼老了十歲。沒染的發根上全是成片的斑白。高橘子跟劉青的關系向來不錯,看到她這樣心裏也是實在的疼。
“橘子,你說……他喜歡什麽不成,偏偏喜歡個男人……”
高橘子摟住劉青的胳膊,不停的拍打安慰:“沒啥,沒啥……還小呢,不懂事。我娘家那兩弟弟都孩子爹了!也不是不懂事不是,到現在都還在裏面蹲着呢,這些倒黴孩子就該進去住幾年長點教訓!”
趙學軍身上有些冷,他将自己又縮進陰影,索索發抖。這兩家父母的抱怨跟哀哭,就如鞭子一般的抽打在他身上,再生的勇氣被抽打的一幹二淨,什麽所謂的改變這一刻都空了一般。
王希覺着不對,伸出手将他拉到太陽底下,很嚴肅的對他說:“曬着點太陽,你又不是蘑菇!老喜歡去陰涼地兒幹啥?!”
趙建國很仁義的留下了,他每天陪着宋遼闊跟他散步,跟他扯閑篇,一直陪到他出院,這才兩家人一起回到萬林市。
而趙學軍……他又回到了天州。此刻正值暑假,雖然高橘子一再要求兒子跟自己回萬林市,可是這一次趙學軍不敢回去,也無法回去,也不準備再回去了。
他成年了,成熟了。有些大人開得無傷大雅的玩笑,男男女女的場合是防不住要去的,他不想将自己卷入任何一段謠言當中。他沒有去學校,只是住進了三鑫商城的樓頂裝修好的閣樓,學校宿舍他也不準備回去住了。他就這樣每天過着最健康的生活,早睡早起,鍛煉身體。閑逛溜達,吃好玩好。王希像個二十四孝兒子,也是每天不離身的跟在他身邊。
這天清晨,氣溫并不太熱,趙學軍拿着一本書來到樓頂溫室外的一把太陽傘下,躺在竹椅上看書休閑。
王希這段日子把業務都搬到了天州,現代社會的靈活性此刻倒是徹底的顯現了出來,這家夥的大哥大一開,三鑫電器城的電視一勁兒向上翻花點。
“你少看幾本書,死不了!喏,張嘴!”王希唠叨着,将一瓣桔子塞進趙學軍的嘴巴裏。
趙學軍低着頭,眼睛繼續盯着書頁。
“我幫你聯系宋長安了,應該會有消息的,你說吧,我知道你不愛聽我說他壞話呢,我也沒說啥啊!可……他都那麽大的人了,還犯這樣的錯。”王希一邊唠叨,一邊繼續低頭掰桔子瓣:“等他老子氣死了,有他後悔的……”
趙學軍煩躁的丢開書,丢下王希進了屋,還反插了門。
王希一臉迷糊,看看丢在地上的書,看下手裏的桔子,一桌子的零嘴兒撓撓腦袋嘀咕:“這小祖宗又咋了?”
天上的日頭墜下一半,一條并不太好的消息傳到了天州市。趙學軍在得知消息後,連夜去了宋長安上學的那個城市,王希也随着一起去了。
命運走入岔道,原本屬于趙學軍的命運,奇跡一般的落在了宋長安那位小戀人的身上。這一次與上一輩子不同,這一次是一起暴露的。
人跟人總歸不一樣,宋長安有個位高權重的姥姥家,有個出院後依舊可以回到工作崗位的市長爸爸。最重要的是,他有個百折不撓的個性,能夠保護自己的一份殺性與本事。這一點就區分了趙學軍與宋長安的命運。趙學軍會一落千丈,從此走向末路。而宋長安他會使勁向岸上游。哎……怎麽說呢,這樣說吧!命運喜歡折磨人,命運熱愛鍛煉強者,宋長安還沒游上岸呢,這就又出事了。
暑假以來,宋長安就跟自己的小戀人躲在學校附近的出租屋。 宋長安一直對自己的小戀人安慰說:既然學校不要我,既然父母不要我,既然他們都看不起我。那有什麽?我們自己看得起自己就成了。這些事,這些事有什麽呢?沒什麽的,咱出國去,幹自己的事業去!宋長安放下這話,便到處借錢,到處找關系為自己跟自己的那個小戀人,鋪路活動出國去了。
趙學軍是知道宋長安在活動出國的事兒的。他對此只是覺得好笑。
出國可以躲開?哈!其實,在那裏不一樣呢,內地還沒有那條街隔開了,剪短袖子區分同性戀的。內地也沒那麽多宗教每天想着指責你,阻止你,甚至遺棄你的,外國的月亮那也不一定是圓的。當然,這話他都是在肚子裏想下,也沒寫給誰看。
在宋長安離開出租屋,出去找門路的第四天,與他同居的那位小戀人,因忍受不住指點,忍受不住家裏斷絕關系的消息,忍受不住一個人呆在屋子裏與世隔絕的孤寂,忍受不住宋長安離開他的每一刻的不安全、孤獨的、自我唾棄的、顫栗等待無路的絕望……
他離開家,帶着那一路幾乎就是千夫所指,背部猶如千百根鋼針在紮着他的閑言碎語回到學校。他推開學校教學樓頂的門,站在八樓的頂端向下看了幾眼,并不感覺到絕望,只是覺很舒暢很解脫一般的,張開雙臂飛身一躍的……跳了下去。
他的血,飛濺在樓下的水泥地板上,開了很大一朵血花。對于他的死,學校議論紛紛,可無論是他的家長,他的親友,他的師長竟然都暗暗的松了一口氣,有種……這個大麻煩,他可算是走了的感覺。
宋長安身邊的人都離他遠去了,他所有的錢都拿出來鋪了出國的路子。從戀人死去的那一刻,這個自命不凡的年輕人,終于真正的遭受到了打擊,這種打擊使他近乎于絕望,覺得活人實在是沒意思,不如就此跟了去的好。他坐在醫院停屍間門口,呆呆的等待着,等待戀人家裏可以有誰來再看他一眼,好令他走的不那麽寂寞。他在冰庫外等了一天一夜,除了他叔叔宋瞭望送了五千塊錢來,然後……再沒人來了。
一直自認為聰慧,玲珑,圓滑之極的宋長安對自己的人生産生了否定,他開始寂寞,開始寂寥,開始覺得害怕,這一次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他被放棄了,被整個社會團體抛棄了。
這個時候宋長安才第一次發現,什麽傲骨,什麽天分,什麽資歷,什麽家事,什麽情感,什麽愛,什麽文化,什麽的什麽都抵不過規則,他不過是個人,還是個衆叛親離的未畢業的大學生而已。他保護不了自己深愛的人,甚至他現在都保護不了自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此地,被動的等待着指責而無力反抗。
醫院最最寂寞的那條路,響起了清晰腳步聲。宋長安失魂落魄的靠着牆根坐着,他懶得看是誰來了,随便誰來都解決不了他的問題與困境。
“長安……節哀順變吧。”王希想了半天的詞彙,找了個合适的。
宋長安抹了一把臉,四天沒洗臉了,胡子拉碴的不精神的很:“哎,你們怎麽來了?指責我來了,還是挽救我來了?沒事,随你們說!”
趙學軍迅速寫了一張紙條遞給他:“無處藏身?”
宋長安看着那張帶着關心痛心的臉,頓時有了一種,我的苦這人竟然懂的了悟,他憋下淚苦笑:“是啊,無處藏身,都不知道犯了什麽錯。都說我做錯了,這可怎麽好!我都不知道我幹了什麽,殺人了?還是放火了?我上公車也給老人讓座了啊?”
趙學軍陪着他坐下,從口袋拿出哀求幹爹快速辦理的大學邀請函,還有一些錢遞給宋長安。
宋長安本來想拒絕,可又一想,那人跟自己一場,好歹也得給對方買一塊像樣的墓地,最起碼的……好一些的骨灰盒那也是要得的。他放下來身段,接了錢,沖趙學軍點點頭:“不說謝謝了。”
趙學軍木然的點頭,這裏的氣氛或者味道都不是他喜歡的。而“睡”在他身後屋子冰櫃裏的那個人,和他曾有的命運是何其相似,他們唯一的區別就是,自己膽子小,強活了下來……
“我是……我是真的愛他的……現在,我都想跟着去了……”宋長安捂着臉,哭泣出聲。
趙學軍側臉看看他,伸出手摟住他,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慰他,其實也是在安慰着自己。宋長安毀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人生,還帶走一條生命。也許所有聽到這件事的人都會不可思議的說:“誰也沒逼着他死啊!?怎麽就不負責的去了呢?”
張嘴說話那都是多簡單的一件事兒,随便一開口便來了,說說就得了,家長裏短的就是一句別人家的閑篇兒。那些人才不管是不是會傷害誰呢!
這真是令人窒息的一天,趙學軍與宋長安還有王希一汽,為那個只活了十九歲的年輕人辦了一個簡單的葬禮。
火化前,宋長安不管那屍體多難看,他彎下腰結結實實的親吻了那個人,他吻完對趙學軍很認真的說:“随你們笑話我,可我愛他。”這一刻的宋長安是可愛又引人憐憫的。
趙學軍竟然這樣想:上輩子要是我死了,不是哭哭啼啼的拖累他一輩子,那麽也許他也會愛我一輩子吧可……即便是愛了,時間長了又會如何呢?還不是照樣被後來者攪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寧!誰又能跟時間抗争呢。愛來愛去的,實在是煩死了。
趙學軍把一大束百合花奉獻給了那個死去的人。他很認真的寫了那麽一段話給他帶走:誰也沒有你幹淨,誰也沒有你看的明白,我知道你看到了!我知道你看到了自由。你飛翔了……願你……來世飛的更高,願你……有個正确的來世。
他把那張紙條鄭重的放好,宋長安止了淚跟趙學軍他們一起看着那把火帶走了那個世人認為是個“錯”的生命。
“我再也不會愛誰了。”宋長安上飛機那一刻,很認真的對趙學軍說。
趙學軍對他笑笑,并不相信這人說的話。即便是個聖人說這話,那也不可信。人是多麽善變啊,沒人比趙學軍更加清楚這一點了。 他将一個準備好的本子還有一張卡遞給宋長安。宋長安翻了幾下,很驚訝的看着趙學軍:“這是什麽?”
趙學軍寫到:“這是一些投資,希望你幫我去做下。年份我都寫好了,你只要按照時間買或者賣就好。”
“我以為你活得就像個世外高人呢,原來也是有煙火氣的。好吧,咱一起努力下……”宋長安難得的調侃了一句,說完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後說:“我也試試,即便是一個人活,那也需要存一些保障。我得保護自己不是!學軍,我不說謝謝了,可我認你是我兄弟,是我朋友,我所有的親人朋友那都是過去了,我只有你了。”
“哎,感情我瞎忙活了這麽久!你就記得三兒的好了!”辦理好登機牌子的王希開着玩笑,将一疊換好的美金還有行李拉杆遞給宋長安:“保重,人做事,對得起良心就成,別想那麽多,給自己争口氣。給那些人瞧瞧!”
宋長安并不拒絕那些錢,他空出手捶打了一下王希的肩膀:“照顧好軍軍!”
“這話說的,我照顧他,那還不是應該的!”王希也捶打了他一下。
宋長安拖着行李慢慢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他的背影是那麽的孤單寂寥,那麽的令人同情,他們站了一會,王希松了一口氣,竟然如釋重負的說:“哎呀,可算是走了!咱們也回家吧!”他拖了趙學軍幾下,趙學軍沒看他,依舊看着那邊。
飛機緩緩的起飛,越來越高了……宋長安重新上路了……
“哎哎……你不是舍不得吧?”王希笑着調侃:“我說軍軍,難不成,你喜歡他啊!得了,以後啊,适可而止,這樣的人,你還是遠着點的好,沒得名聲都被連累臭了!走了,回家了!”
趙學軍猛的甩開王希的手,扭頭狠狠地瞪着他。
王希不知所措,看下左右,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納悶的又去抓趙學軍的手,趙學軍又甩開。
“小祖宗,別擰了!回家!”
機場裏,那些人不相幹的人,來來往往的向着目标路過着……時間猶如在趙學軍與王希之間畫了了一個圓形,将他們包裹在裏面與世隔絕。王希只是覺得有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兒就要發生了,他站在那裏,被趙學軍狼一樣的目光盯的渾身發木,猶如上了定身咒語一般的一動不動的……一直站到到趙學軍突然抓過他的衣領,嘴唇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跟他是一樣的。”松開嘴,抹下嘴角的血。很久沒說話的趙學軍,突然開了口,他的聲音嘶啞無比,帶着撕裂一般的痛楚,那種痛楚來自靈魂的兩世割傷。
“我跟他是一樣的,我沒辦法喜歡女人,我生出來就是這樣了。誰也沒給過我一個答案,能給我一個解釋,為什麽全世界那麽多人,偏偏我就像得罪了那位神靈一般的,我就這樣了。
沒錯,我喜歡男人,我也是個同性戀者。你想說什麽呢?王希,看不起,嫌我髒?還是想……挽救我?收起你眼睛裏這些不值錢的同情吧,我不需要!人誰離了誰都能活的。你不是一直納悶我為什麽要幫宋長安嗎?沒錯,我幫他那是因為萬一今兒出事的是我,誰又能幫我呢?
我想過跟你在一起,沒錯,王希。我就是個傻逼,我花了十二年時間在你的生活裏掙紮,我以為我做到了一切,便什麽都會有了。我太傻了,我可真傻,呵……我算是明白了,打從我出生起,甭管生幾回,這他媽的世界,就沒準備善待過我!它跟老子玩兒呢!
滾吧,帶着你所謂的義氣,你所做出的這種一文不值的痛苦表情給誰看呢!告訴你,老子快樂着呢……同性戀又礙着誰了?你……今兒起滾出我的生活,再也別出現了……”
趙學軍甩開王希,推開那群圍觀者,邁着大步離開了機場。
王希捂着被咬傷的嘴唇站在那裏,站了整整三個小時,一直站到機場那邊的保安通知了相關部門将他帶走。等他解釋清楚事情,回到三鑫商城,他又習慣性的來到了閣樓,可他的腳步卻停在了趙學軍家的門口。他整整站了一夜,這一夜,許多畫面在王希眼前閃過。
舉起的那個小板凳的趙學軍,小河邊用腳撩起水的趙學軍,跟他一起在操場玩耍的趙學軍,搶他麻糖吃的趙學軍,摟着他安慰他的趙學軍,父親死了一直陪伴着他的趙學軍,給他寫信的趙學軍,賣了銅錢給他幫助的趙學軍……還有一生辛勞的爸爸的臉,命運悲苦的媽媽的臉,崇拜他的王瑞的臉,一直給予他幫助猶如生父一般的趙建國的臉,比自己娘還要親的高橘子的臉。長兄一般的趙學文的臉,好兄弟一樣的趙學兵的臉。
那些人,那些影子,那些事情,翻來覆去的在王希的眼前,鋪天蓋地的指責,顯現、折騰、這些折騰打走了趙學軍這些年所做出的一切努力,所有的情感,即便是有那麽幾分愛,可王希一想起那個揉碎了,被縫補起來的宋長安小情人的屍體。他便又畏懼了,退縮了,害怕了……
清晨的時候,王希不敢走大門,他悄悄爬上了一邊窗戶的進了屋子,取了行李,只留下一張寫着“我們都該冷靜一下!”的紙條悄悄離開了三鑫商城。
趙學軍在小閣樓,端着一杯啤酒慢慢的飲着,他看着那個人抓耳撓腮的在玻璃溫室那裏轉圈,他看着他左右抽打自己耳光,看着他爬到一邊的窗戶,找到行李狼狽離開的背影。
趙學軍看着那個背影,也是如釋重負,好吧,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現在掰斷這些不實際的想法,也算正确的。他知道今後世界會如何,今後,也就從今年這個年份開始……誰還會因為愛去在一起呢?誰還會因為愛去死呢?誰還會為愛再去花整整十二年去織一張網呢?不會了……永遠不會了。屬于七十年代那個年份傻呼呼的愛,也該到日子,清醒了,消失了!
當那背影消失,趙學軍放下酒杯,提起身邊的行李,拿起桌子上準備好的那張去九寨溝的機票,離開了這個屋子。
他走後不久,閣樓的門又被悄悄推開,王希拖着行李,一臉掙紮的走進屋,他來到小二樓敲敲趙學軍的門:“學軍,學軍?”
趙學軍當然不會回答,王希見裏面沒聲音。就取出香煙盒點燃一支香煙,靠着屋門一邊吸煙,一邊帶着一絲混亂的,沒有組織好語言邏輯的話對裏面說:“學軍……我想了一路。越走心越疼。今天……我想你是誤會了,我沒半分看不起同性戀的想法。好吧,即便是我有,可我也沒半分看不起你的想法。你……你終歸跟他們是不一樣的。對我來說你是不一樣的。
我們打小就是好兄弟,比親兄弟還要親。我這人嘴笨不太會說話……這一路,我想了好多,學軍,在一起……在一起我想……也是可以的,不過不是現在,給我點時間好嗎?我不懂我對你到底是那一種感情。
如果是喜歡……真奇怪,說喜歡你這種感覺真奇怪!你看,我是傻的,就像你常諷刺的那樣,我就是豬!我不懂什麽是喜歡。我怕傷害你,這話不是敷衍,真的。我怕我不懂得去珍惜你,傷到你。假如我想清楚了,我确實……不喜歡你,勉強在一起,那是對你的不尊重。我覺得你也未必稀罕我這份……哎呀,哎呀,反正就是那個啥的愛啥的。
我這一路,想了很多,想我爸,想你爸,你說,這事兒大人們知道了,會怎麽想。我還成,我能躲到海南,海南那地兒好,誰認識我是誰呢?見勢不妙我大不了躲海上去,可你呢,你要生活,要在社會裏繼續你的生活對吧。軍軍?軍軍?”
王希敲敲門,又拉拉把手,那門被反鎖了。他無奈的推了幾下,又大叫着踹了幾腳後,又放棄一般的丢開香煙盒子,對裏面說:“我走了,回海南。這輩子我不結婚,我要好好想想,好好研究……對就是研究,研究一下到底是……到底是怎麽回事!到底是那裏出錯了,就是這樣。你現在也能說話了,你該上學上學,別胡思亂想的,有事……呼我!要是有一天,我想明白了,我就回來找你……”
王希自己在那裏對着一個空屋子,嘀嘀咕咕的說了十幾分鐘的話。說完之後,他又提着行李離開了。
趙學軍去九寨溝痛痛快快的玩了一圈,回到學校後他乖乖的念書,拿獎學金。只是從這一年開始,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摟錢這樣的事業當中以來打發自己的無聊生活。
自一九九三年開始,老趙家,老宋家,老王家便開始随着華夏民族這條原本有的主枝幹,一直一直的走着自己的道路。
一九九四年,宋遼闊被指派到富源市當市委書記,趙建國也升級了,這一次老宋家是帶着一絲感激,一絲真正的情誼在上面使了大力氣。趙建國終于在政治上有了一個質的飛躍,成為了富源市的市長,與宋遼闊一起離開了萬林市。
一九九四年年底,高橘子在外省開了第六家商場,生意繼續在全國範圍擴張當中。
一九九四年年底,趙學兵接管了母親高橘子在省內所有的企業,一躍成為鑽石王老五。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高果園,高國林出獄,高橘子為他們還完三角債,貸款之後,高家兩兄弟再次走上了承包煤礦的道路。同年,高雪梨歸鄉,老高家再不承認這個閨女與之斷了聯系。九四年春節,趙學軍的姥爺病逝。
一九九五年初,周瑞與董雅倩在天州市結婚定居。董雅倩婚後第三個月懷孕。
一九九五年初,譚月月與三鑫商城的一位福建主管結婚。譚小康沒有出現在女兒的婚禮上,他去北京告狀了,常年不在省內。
一九九五年中旬,宋長安在美國注冊了自己的第一家公司。同月,趙學文醫學院畢業,正式分入總參部隊一家醫院,第二年趙學文成為該醫院的排名第一的外科手術大拿。
時間慢慢的流逝,趙學軍就猶如時代的一個游魂一般,大學畢業後,他就開始流浪,開始到處收集歷史的遺跡。他很少回家,不是在荒原,就是在高坡。要麽就是在國外整年不歸家的陪幹爹。偶爾路過都市,他會與趙家四分五裂的親人短暫的相聚一下,沒人知道他幹什麽,大家都很忙!他累了,他的腳步會停在天州市與分配在那裏的同學相聚一下。可在這期間,他從未跟王希主動聯系過一次,王希也是如此……他們都與故鄉越來越遠。
轉眼,時間到了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趙學文要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