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趙學軍睜開眼睛,看着屋頂花了整整十分鐘的時間才找到自己。他坐起來,木木的揉下亂發,赤着腳踩着松軟的地毯去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之後,他用剛剛恢複焦距的眼睛看向客廳,心中不由煩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在客廳的沙發上,王希閉着眼皮,嘴巴半張着繼續打呼嚕。這人怎麽這樣不要臉?昨天他話都難聽成那樣了,他只是一言不發的跟着自己。最後……還賴着不走了。
趙學軍一直覺着,王希是這種人屬于人類當中的稀有品種。他不太好形容這個人……這都幾年了?那天,他一時悲憤說出真相沒有得到答案之後,自以為那事很快就會斷了。可是那之後的日子裏,他與王希的關系就處在一種難以用語言集合總結的狀态當中。他們的關系總是似斷非斷,似遠似近。眼見得一切都要結束了,又不經意的發現那裏都在聯系着,眼見着這一輩子都連不起來了,可是卻又發現,打根上就在一起長着呢。
最開始,王希每天都會給他打電話,打通後王希不說話,只是在那邊沉默着喘粗氣。趙學軍不知道該用什麽面目面對他,最後一發狠電話也不用了。那天開始,王希就換成給別人打電話,這次話倒是挺多的。問他好不好啊,身體如何啊,胖了還是瘦了?偶爾他會問別人學軍是不是很沮喪。靠的,他沮喪個頭,不就是想要什麽沒得到嗎,大不了不要了,大不了……一個人過。
從斷了電話,到斷了跟家裏的聯系,趙學軍自由自在的生活着。轉眼的,這都幾年過去,學校畢業,朱晨他們留在了天州,從純白如紙的蠢貨,慢慢變成了統一格式的社會印刷品。趙學軍将生活重點放到了新的事業當中,慢慢的感情幾乎成為他這個人最不在意的事情。後來,除非趙學軍主動聯絡,他自己家的人都找不到他了。
“哦!你起來了!”王希打個激靈,很利落的站起來。他起的太猛膝蓋撞到了茶幾尖角,那裏面立刻有了一塊青。他摸摸膝蓋,眼睛看了一下冷漠相對的趙學軍,換了以前,趙學軍對他那是噓寒問暖,頗為照顧的,這一刻,他又失落了。
“我去下面幫你定個房間吧。”趙學軍想把他驅趕出去。
“不用,我跟你湊合下。你那是雙人床吧!”王希彎腰拉開皮包找洗涑用具。
“我不習慣跟別人一個屋子,我也有工作,常要熬夜,你還是換個屋子吧!”趙學軍沒想再跟他扯皮,自己直接拿了主意。
“成,你拿主意。”王希拿着旅行包進了浴室,沒一會水龍頭出水的聲音,洗澡的聲音,那個人管用的香皂味道,刮胡刀的甕聲震動聲,很久沒聽到的漱口的咕嚕聲又傳了出來,趙學軍咬咬下嘴唇,心裏一陣發揪……竟然……還伴有一陣的酥麻,他猛地搖搖頭,狠狠的錘錘自己的腦門鼓勵自己:“堅強點,堅強點……”
他唠叨着,有些混亂的進了卧室,呆呆的坐在床鋪上。又過了一會兒,那屋裏有人喊他:“軍軍,去我包裏幫我拿換洗的內褲,我忘帶了!”
趙學軍哦了一聲,站起來走到皮包前,很自然的彎腰去開王希的箱子,他翻找了一會,突然又猛地想起了什麽!于是,他站起來,仰臉罵了一句髒話,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穿好衣服,拿起相機站在浴室門口說:“我出去一下,你走的時候記得鎖門。”
随着屋內房門的一聲巨響,浴室那邊遮掩情緒的流水聲剎那消失。王希頂着一腦袋泡沫,打開屋子,向外失望的看去……其實他這次來,很想試試的,他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想解開這層疙瘩,就像這幾年他到處找那種書籍,不管是心理的,還是醫學的,甚至他在國外都找過相關人問詢過。最開始他是想幫助趙學軍。他覺得趙學軍有問題,有大問題!
他看過不少資料,甚至以前他從未接觸過的哲學書他都看,像是柏拉圖倡導的那種“精神戀愛”等等,對他來說,只要能為趙學軍提供幫助,再晦澀難懂的書籍他都會去看,去了解。
了解來了解去,王希發現……他找到的東西與他想要的是緣木求魚,南轅北轍。他想要個解決辦法,結果卻發現他找到了一個他惶恐的答案。
随着越來越觸摸不到的遙遠距離。他開始思念趙學軍了,他開始瘋了一般的思念他給自己寫的那些信,他開始想念他的味兒,想念他的一颦一笑,他想念趙學軍那無時無刻不在的關心,他想念趙學軍總能在最需要,最恰當的時候給予他的最堅實的依靠!是啊!他想他了,這種突如其來的想念,将王希打擊成了灰燼,很顯然,有一把無形的鎖找到了最合适的鑰匙,打開了一扇被王希忽視的門。那種由思念演變而來的情感,慢慢的給了他一個答案,原來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不是自己,最了解他的是趙學軍,他封閉在心靈深處的某個東西,跟趙學軍的某個東西竟是珠聯璧合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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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學軍出去之後,流浪了一天,這晚他十二點半才回到賓館,推開房門,不由松了一口氣,王希的行李不見了,他又奇怪的消失了。這一剎那趙學軍不由得又罵了娘,說了髒話!
“王希,老子曰……你個仙人板板的!”
一九九七年二月,趙學軍與家人一起回到萬林市為大哥趙學文操辦婚禮。在繁忙當中,趙學軍很快忘記了去惦念那個人。二月的天氣,依舊寒冷徹骨,第三天上午的酒席完畢後,趙學軍靠在飯店頂樓的窗戶向外看,他在尋找着童年的地标。可惜,被他惦念給予情感的那些地标物,都被很高很高的建築物掩埋進了水泥鋼筋森林當中,如今的萬林市令他感覺陌生又懷念。
“哥!你看什麽呢?”他扭頭問自己的二哥。
“看咱嫂子呗!真可憐,大冷天穿着裙子在那裏迎來送往,做女人可真不易!”
趙學兵趴在窗戶上看着自己的嫂子。她穿着薄呢子紅裙,頂着初春的寒風然站立,樣子實在凄慘。結婚也不是那麽簡單的!這都第三天了,沒完沒了的酒宴應酬将結婚的喜意變為疲憊,這真是一人結婚,全家陪葬。三天了,趙建國沒有一天是清醒的。白天全家出動幹活,晚上高橘子還要拿着禮單加班。開煤礦的兩位舅舅來了,這次他倆出息了,真出息了!這一次他們沒炫富,只是默默地給了外甥媳婦二十萬,說了一些大人該說的貼心話後悄悄離開,臨走還叫姐姐保重身體。譚小康也來了,上了三十塊,吃了三天,臨走還要順一瓶酒……
回頭看着服務員來回穿梭忙亂的酒席大廳,趙學軍有種兩萬裏長征即将結束的解脫感:“今兒最後一天了吧。”
“可不!總算能休了,弟弟哎,聽哥一句勸,千萬別結婚!真的!女人就是接替你老媽繼續管你那個人!女人跟男人不同的唯一分別是,老媽不唠叨你的時候,她們可以彌補這一項空白……總之,別結婚,很麻煩的!”趙學兵半真半假的勸了一句後,突然換了笑臉對一位長相漂亮的女來賓奔去:“琴哪!!想死哥哥我了!!!!”
“趙學軍!”一聲帶着喜意的呼喚,趙學軍扭過頭,眼睛裏從驚喜轉瞬變成驚訝!
徐步堂跟闵順站在那邊,勾肩搭背的還是那個老地痞樣子對他笑。唯一與以前不同的是,闵順空出來的那只手,半抱着一個小胖孩。趙學軍看那個小娃,覺得又是窘又是好笑。
那小胖孩子不大,也就是一兩歲的樣子。白白胖胖的他穿着一套明黃緞子面料制成的仿古盤扣棉襖棉褲,腦袋上還扣着一頂後面綴小辮子的瓜皮帽。當然!穿什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小娃有着一張與闵順一模一樣的街痞子臉。同是八字眉,皆是一臉不屑的表情。那與闵順一模一樣的總是翻白眼球子看人的裝逼的眼神。挺好看的薄唇,這娃硬是将嘴角拉成了譏諷。看着這一大一小的兩個痞子臉,配在一起要多好笑,就有多麽好笑。
“這是啥啊!”趙學軍按耐住驚訝走過去,伸手抱起這個小胖孩。闵順眼神一變,未及阻止就看到自己家狗兒子,結結實實的給了趙學軍一個大耳光。
“表(不要)!哇!!!!!!!!!”
穿腦一般的魔音在飯店響起,趙學軍手忙腳亂的将闵順家兒子丢還給他:“這是啥啊!這是啥啊!”
闵順抱住自己家兒子,不停的拍他後背,哄好他之後才對趙學軍高聲說:“這是人!能是啥?小王八蛋!現在就粘我一個!”他說這話的時候,卻又帶着一股子叫人想扇巴掌的炫耀感。
趙學軍遲疑了一下問:“娃他媽呢?”
闵順用鼻子哼出一聲不屑:“滿世界找他呢吧!”
“啥意思……啊你?”趙學軍不懂。
“人彭娟都要瘋了!這孩子是他偷出來的!”徐步堂摟住趙學軍笑着解釋,聽他解釋完,趙學軍也樂了,這像是闵順做的事情。
“你自己的孩子,偷什麽啊?是不是跟人彭娟生氣了?別啊,青梅竹馬的夫妻呆在一起不容易,好好珍惜。”
闵順抱着兒子坐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拍了一會突然擡頭恨恨的說了一句:“我不偷能成嗎,人家壓根就不承認這兒子是我的!她什麽時候承認了,我什麽時候把兒子還給她!”他說完,把翻着白眼,一臉街痞子表情的兒子正面舉着對趙學軍憤怒且委屈的控訴:“你看我家蛋蛋這張臉,再看看我的臉!你覺得她能自己生出個這個來?你覺得這個證據還不夠清楚的嗎!她紅口白牙說孩子不是我的,這不放屁呢嗎?!”
徐步堂呵呵笑着在一邊接話:“軍兒,你不知道呢,人彭娟說的有理有據的。她說她太崇拜闵順了!太愛戴闵順了!太感激闵順了!所以懷孕的時候在家裏挂滿了闵順的照片,看得多了,生出的孩子就像了!人彭娟說這是胎教的結果。”
趙學軍哈哈大笑,雖不知闵順到底與彭娟發生了什麽事情,可這個場面真的很搞笑。他總算覺得歸鄉還是有好處的,最起碼看到童年摯友做了爸爸,他還是替他歡喜的。這些日子一直很煩悶的心終于被激活了。趙學軍很喜歡孩子,雖然他知道自己不能有這麽大的福氣,可看到好友的孩子他也是很親的。下午吃飯的時候,趙學軍全部的精力都投到了闵順家的蛋蛋身上。
他看着那小胖爪子憤恨的與粉條作鬥争,他看着那小崽子将桌子上的東西不停的丢在地上,闵順一邊罵,一邊彎腰不厭其煩的給他揀。他尿完自己的褲裆,去尿他老子的褲裆,最後爺倆一對濕褲裆。高橘子很喜歡蛋蛋,一見面就給了一千塊見面禮,蛋蛋劈手給了高橘子一個巴掌,高橘子張嘴将他的小胖手咬在嘴巴裏含着。蛋蛋立刻吓得鼻涕眼淚橫飛。高橘子得意洋洋的将他的小胖手吐出來後,蛋蛋含着眼淚盯着自己的小手足足兩分鐘後,就又是一臉不屑的表情了。趙學軍簡直樂飛了。
老同學見面難免緬懷過去,徐步堂現在在檢察院上班,竟是個事業編制。吃飯的時候他一直抱怨,一樣的為人民服務怎麽還整出兩種編制?趙學軍不知道如何安慰這位老同學,上輩子他一直對徐步堂有個鐵飯碗羨慕的很,這輩子他卻聽到鐵飯碗原來是個泥飯碗,這感覺實在是詫異。闵順很少說話,他手忙角落的與兒子做鬥争,那小崽子實在不聽話,舉着一根筷子戳他爹鼻孔。
“這孩子離開娘,都不安穩,你要偷出來就好好照顧人家。罵個球啊!”趙學軍伸手把蛋蛋抱過來,他害怕這小崽子再打他耳光,他反着抱。蛋蛋掙紮了幾下,大概是剛才鬧得狠了,趙學軍抱的很舒服,他哼哼了幾句便安穩下來,大口大口的吃起趙學軍喂給他的肉粥。
闵順全身放松下來,他取出煙想吸,扭臉看看兒子他又把煙瘾憋了回去說:“人長大了,就是他媽的麻煩。”
“放屁呢你!大房子住着,名車開着,情人是省城高尚會所的董事長。票子你有了,兒子你有了,你竟敢說風涼話,也不怕老天爺放下一個悶雷劈了你?”徐步堂看着穿梭在酒席間的那些高尚人士,不由羨慕。趙學軍家這幾年倒是真的不遮掩富貴了,外面傳說他家能有幾百萬,作為了解老趙家那些事兒的近人,每當聽到這些消息,徐步堂不由心裏譏諷,幾百萬那算什麽?老趙家随便拉出一個,零花錢都不止這些了吧!
徐步堂今天心裏有事,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喝完了他舉着酒杯到處敬酒。敬完酒他竟然拉住別人衣襟問:“服不服!”趙學文啼笑皆非的領着他衣領給他拖一邊去。
拍着熟睡的兒子,闵順看着徐步堂的背影對趙學軍說:“他也不容易,誰家沒點子愁事,有機會就拉一把,我認識的人跟政界沒關系,你跟伯伯說下,能幫着就幫下,他那個事業編制都愁死他了。他女朋友死活不答應結婚,就是因為那個破編制!”
趙學軍看着那邊喝的也有些高的趙建國點點頭:“成,我跟我二哥說下,他比我混的好多了。其實我向來不贊成鐵飯碗,對着一張桌子,一忙就是一輩子,步堂這是在鑽牛角尖……”
“別站着說話不腰疼,世界上能有幾個橘子阿姨?也許人徐步堂就覺得那樣就不錯呢。得了,祖宗睡着了,你開車送我下。”闵順脫去外套,裹住自己兒子站起來。
趙學軍看了一眼睡着的蛋蛋,此刻,他白白的嫩嫩的小臉蛋上表情是那麽的無辜,那麽招人憐憫疼惜,那酣睡中微微張着小嘴,長長的翻翹着的眼睫毛,眼角還挂着一滴晶瑩的淚,無意中呢哝媽媽的哼哼聲,揉碎了趙學軍的心。這一剎那,蛋蛋又像極了童年裏那個有些傲嬌的彭娟。
闵順開着車子,趙學軍抱着蛋蛋,他們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閑話,萬林市的街景向後慢慢的倒退着,這兩人沉默了一會開始閑聊。
“還有兩天就是春節了!”闵順随搭着話。
“恩,可不,又是一年春來到,今兒是立春吧?”趙學軍也應付着,手上卻疼惜着一下一下的拍着蛋蛋。
“我不懂陰歷,誰知道那一天是立春呢!我看這天要下雪吧?”闵順看着陰沉沉的天空叨咕着:“真可惜,今年沒有大年三十,咱小時候,這會子都該着往暖氣上擺鞭炮了。”
“我不愛放炮,那是趙學兵幹的事情……我說,你跟彭娟到底怎麽了?”
“沒怎麽啊!我老媽說,我就是娶個寡婦都比娶破鞋強。我怕氣着我媽,我幹脆誰都不娶。彭娟……彭娟吧,人家也沒想嫁給我。人現在那麽本事,那麽漂亮,會三國英語……我就是一個鄉下的土老板,人能看的起我?随便那兩個女人鬥,我就跟我蛋蛋活了。”
趙學軍被那句三國英語逗得噗哧一笑,蛋蛋不安的哽咽了幾聲,趙學軍的心立刻化開,趕緊拍拍,哼哼了幾聲兒歌:“這孩子不安的很,那你就這麽耗着?孩子多可憐啊!”
“我不耗着能成嗎?我能惹得起誰?我媽那是以死威脅我!我就一個媽!我以死威脅彭娟,人家壓根沒當一回事,我現在啊……我是我是……人質在手,好運就有……哦!我看那個死丫頭能不能憋着,我叫她憋!”
闵順憤憤然的唠叨着,将車停在一處鄉間的別墅區的小樓前,趙學軍将孩子小心的遞給他:“你沒車能成嗎?”
“得,你才用幾天,我車庫裏還有一輛舊的呢,你真大過年的躲山去?我跟你說趙學軍,你這個思想有問題,有出家做和尚的問題!這是病!得治。”闵順接過孩子,拍了幾下後繼續唠叨趙學軍。
趙學軍不再說話,只是笑笑後關了車門調下座位,打個方向一溜煙的走了。闵順抱着孩子,仰臉看下飄零下來的雪花點嘆息:“一家一本難念的經啊,這群混蛋,都覺得自己可聰明呢,哎,老子是苯……笨的倆車都借給你們……大過年的叫老子開屁啊!蛋蛋……爸爸可憐吧,爸爸沒人要,我蛋蛋也沒人要……”他唠叨着,用腳踢門卻一腳踏空,差點沒跪地上。
彭娟提着一把大手鉗子,得意洋洋的站在闵順家玄關沖他一挑眉譏諷:“哎呦!順爺!怎麽着,能夠啊!學會偷人啦!”
過年對中國人來說意味着回家,團聚。可今年老趙家依舊團聚不了,趙學軍跟家裏人說是晚上的飛機,家裏人也習慣他飛來飛去,只是囑咐了幾句注意身體後就各忙各的去了。趙建國要去單位值班。高橘子跟趙學兵要管理商場,對于商家來說春節意味着一場不見硝煙的戰争,如今市場已經是買方市場,國家還在抑制膨脹,商場越來越多,三鑫集團早就不是省內一家獨大的了,這不看着能成嗎!趙學文要帶着愛妻旅行,機票酒店那是早就訂好的。老趙家這幾年早就習慣于分離,雖有遺憾,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很久以前,幹爹常譽用了三年時間在山上蓋了一座不大的仿古民居。前幾年政府的一個保護計劃推出後,那宅子的身價立刻翻了十倍不止,天時地利那宅子都占全了。随着山林綠化帶的擴張,它隐的越來越深,在青山綠水當中,它就如複活在群山峻嶺中的一個狐屋一般。它占地雖不大,卻也有兩重院子,樓上樓下也有二十來間屋子。那處宅子耗盡常譽的心力,即便是一個簡單的大門,那都是很有講究的,四重雕花的門楣,門上有饕餮銅環。推開大門進去之後,入眼便是一堵青磚燒制的菱花照壁,繞過照壁便能立刻産生一種穿越時光之感。
一眼看去的二院的門是早就不多見的屏門,隐約看去有種曲徑通幽之感。院內雕花柱子石階,皆是漢白玉所制,所有的門窗全都是雕花窗棂,雕花四隔扇門。那些雕花頗有講究,即便是說是藝術品都是可以的,什麽石榴蝙蝠,扇狀瓶型的花色這裏随處可見,整個院子以最純粹的青磚青瓦色調為主色。院內建築樣式簡單,只有一座山形高俊秀美的太湖石山,石山周圍是一圈青磚壘成的花型水池,現在是冬天而且這裏不常住人,若是住人,待到春末夏初這裏會放上一池碧水,養幾條錦鯉,再在水底種上幾支睡蓮。這裏房屋雖少,但靜室,茶寮,琴房,浴室,書房等是一應俱全,這裏後院卧室外有一處小花園,種了幾株海棠,一小叢雜竹,現在海棠樹還小,可再養上個幾年,一到花期,那院子便美得是萬金也不能換了。
蓋一棟房子簡單,可養一處房子需要十幾二十幾年的功夫。今天這裏要加上一幅畫,明兒那地兒要種上一株牡丹,那牡丹雖好,若等開花卻也需要好多年功夫。好花需要靜心養着,這好屋子卻也是一樣的。趙學軍閑了常會悄悄溜回來給屋子加點東西,比如放上一塊靈璧石,加一個梅瓶什麽的。自從奶奶去世,改霞姑姑就住在了這裏的小西屋,平日開開窗戶,流通下空氣什麽的。為了改霞姑姑安全着想,家裏還給養了兩只純種的德國黑背陪着她,這幾天趙學文結婚,改霞姑姑就去山下住去了。
春節前的雪越下越大,趙學軍将車停在路邊的超市買了很多東西塞進尾箱。他想好了,今年自己呆到正月十五才下山,這次上山要好好的修補那幾套書籍,還有幾幅殘缺了的古畫也需要裱糊修複,趙學軍在心裏給自己制定了一百二十種計劃,只盼着自己忙死,最好把所有的時間都塞滿。
耐不住寂寞的頑童,找出春節的鞭炮提前拆開,在街邊散散的淩亂的在放着,趙學軍小心翼翼的開着,初雪的道路并不好走,一些建築材料也淩亂的擋着道路兩邊,很多近似于他家宅子外觀的那種仿古建築,正在慢慢的沿着環山公路修建鋪開。除了這些,很多別墅區也開始在山區那邊動工了。看樣子,懂得欣賞園林之美的人,并不只是自己家一戶,再等個幾年這裏早晚會變成高尚住宅區。車行大約二十來分鐘,趙學軍停下車子,看着自己家院外的小車庫。有輛皇冠車大咧咧的停在那裏,堵着車庫的門。
趙學軍下了車,趴在車窗玻璃上向裏看,他看到車座後面睡着一個人,于是敲着車玻璃喊到:“師傅?師傅!您擋了我家大門!師傅!醒醒!”
車裏的人動了幾下,解開蓋在臉上的眼罩,揉揉眼睛,搖下玻璃,一股臭氣蓋不住的噴了出來。趙學軍一臉驚訝的捂着鼻子喊:“王希?!你瘋了!你這裏呆了多久了?!”
王希下了車子,晃下自己酸困的腰:“你說多久了?好些天了,我的腰都折了。”
趙學軍顫抖的指着他數落:“那……那我要是不回來呢?”
王希不屑的看着他:“你個穴居動物,跑那裏能離了老窩去?”他說完,看看天空:“今晚這雪要下大了,趕緊的……開車庫,不然車要凍了,我也沒買防凍液。人闵順的車子!”
趙學軍懵懵懂懂的拿出鑰匙開了院子的大門,從裏面推開電閘,開了車庫,王希将車子一輛一輛的停好,又開始從兩個車子尾箱大包大包的搬東西,他也買了不少。
趙學軍看着那個忙碌的身影,心裏又是覺得窩囊,又是一陣難以形容的期盼。他有些恨自己沒出息。他想攆他走,又思念了人家好幾年,怕他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他想長點志氣在這人面前牛逼點,最好可以讨點便宜,虐待一下他才好出氣。可是,你看他啊,渾身臭的順風飄十裏,這都在這裏等了多少天了?他有些心疼,又有些氣憤!只是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氣啥?
二十五歲了啊,加上前輩子那是往事不堪回首的年紀啊!現在什麽都有了,想要啥有啥了,可是就是枕頭邊寂寞的厲害啊,咱總不能将幸福交給左右手吧?咱總得找點做人的滋味吧?可找誰也不能找他啊?幾年前那些話,那個沒出息逃跑的背影還不夠傷人的嗎?!可是幾年前,如果他跟自己在一起了,自己家老爹這會子屍體都要涼透了吧……
趙學軍的心裏七上八下的自我批判,自我安慰,自我譏諷着,身體卻跟着感覺在動彈,他推開大電閘,打開大小卧室,浴室,小客廳的空調暖風,又去鍋爐房點着了鍋爐,燒起暖氣,随手的他還做了一碗挂面加了兩個荷包蛋放着桌子上。
王希進屋,先是不客氣的稀裏嘩啦的吃飽肚子,接着拿着幹淨衣服進了放一池熱水的浴室。趙學軍聽着浴室嘩啦啦作響,他呆呆的站了一會,突然左右開弓的給了自己兩個耳光。打完,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打開行李……一件,一件的開始機械人一般的往裏挂衣服,他挂了會兒,有股熟悉的味道慢慢的,随着濕漉的腳掌踩在地毯上的震動傳了過來,他又顫抖起來,期盼卻惶恐着。
怎麽辦?他該怎麽辦??!
王希什麽都沒穿,就那麽的将趙學軍摟在懷裏,他頭發絲上的水滴,沿着趙學軍的脖子向下流,趙學軍打了個激靈翻身推開了他:“滾!”
“你是世界上最殘忍,最狡猾的人!”王希盤腿坐在地毯上控訴他。
趙學軍覺得這個控訴全無道理:“我做什麽了,你這樣憎恨我?還最殘忍?”
王希拍拍臉頰,冷的打個激靈,趙學軍又習慣的摟出被子丢給他。他看着他裹着被子,縮在床上,他又接了一杯熱水給他。給完水,他郁悶的坐在一邊用手指嘩啦桌子,唾棄自己沒出息。
捧着杯子,王希喝了兩口:“你就是這樣殘忍的!”
這一次趙學軍沒接話,事實上,他有罪。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罪無可赦。有些事兒,其實不能深想,不能深究的。
“你想怎麽樣?!深山老林的,你要想出氣,弄死我也沒人知道的。”趙學軍小聲嘟囔着。
王希放下杯子,對他招招手:“過來。”
趙學軍站起來,木呆呆的走過去,心裏就如小鹿亂蹦,啊!呸!呸呸!呸!小鹿個屁,這都什麽年紀了還小鹿?胡思亂想着,腳卻不由自主的走到了王希身邊,他傻乎乎的看着那張笑眯眯的臉,心裏一陣酸楚:娘的,老子的情路怎麽如此漫長!
王希拉住他的手,用臉貼在他的手心摩挲了一會,還聞聞味道,末了一使勁将他拉入自己的懷裏,長長的嘆息了下:“咋辦,學軍,我們都陷進來了……”
趙學軍不知道咋辦,這輩子都憋了二十多年了,這樣被抱着,他暈乎乎的,兩管子長長地鼻血,毫無預兆的就那麽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