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章六十 轉圜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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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一抹瑩潤綠光緩緩掠過魏時遠的屍體,漂浮到段臨身前。它輕輕轉了兩圈,段臨依然人事不知,一動不動。綠光等了一等,又慢慢飄走了。

半個時辰前。

石室裏不斷有人失蹤,以雲洗的眼光,也看不出是不是魏時遠動了手腳。他一旦沒有保全段臨的把握,就不願讓段臨身處險境。本來這趟來就是為了孟極丹,能拿拿,拿不到便罷了,犯不上讓段臨冒風險。

雲洗正如此思量,便感覺好似被人若有似無地“推”了一下,一眨眼光景變幻,來不及反應,已是霧鎖煙迷、琪花瑤草的山外了。

這一下轉移迅捷又不容反抗,雲洗确認了兩件事。能讓他都毫無防備的力量只可能是來自靈氣未消弭的時代,很有可能來自洞府本身;其次,這一轉移力量柔和,甚至連他的防禦本能都沒觸發,力量主人大抵沒有惡意。

此時雲洗四周與剛入洞府的千峰萬仞又有不同,最明顯的多了些于修為有益的玉樹瓊果,總算有點洞府的樣子。從這個角度而言,被傳送出來也不是壞事。然而外面越是風平浪靜,雲洗越是心系地宮的不同尋常。

段臨不在他眼皮底下,雲洗一刻也不放心。

雲洗凝神确認他留在段臨身上的羽毛的蹤跡,卻只感覺如霧裏看花,影影綽綽的,得不到準确的定位。

——他們之間,有一層無形的屏障。

雲洗面沉如水,掠向山脈高處,試圖通過山川靈脈走向找到屏障的薄弱切口。然而山峰頂端,卻已經屹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影并不回頭,淡淡道:“仙君也被送出來了?”

朱乾。

雲洗腳步一頓,但最終仍是行至朱乾身邊:“朱宗主有回去的辦法麽?”

朱乾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訝異,但旋即了然。

“回不去。”朱乾道,“你感受不到麽?送我們出來的是洞府本身的意旨,屏障也是祝鴻生所設。他的設置就是洞府的根基,離開這裏容易,但在祝鴻生的地盤,就要用他的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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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洗:“那禁靈……”

朱乾冷冷道:“自然是玄天閣那小子的手筆。”

天際數個黑點由小及大,伴随尖銳的蠱雕叫聲,數只蠱雕朝山峰飛來。雲洗正待釋放些許威壓逼退它們蠱雕的叫聲卻突然變得凄厲,有蠱雕加速撞在同伴身上,咬住同伴的羽翅,竟這樣糾纏撕咬起來。其餘蠱雕嘶鳴着東奔西走,陣型潰散,有的失去方向,猛地俯沖而下,消失在一片密林。樹木震蕩的餘波之後,隐約有人的哀嚎響起。

雲洗:“你做的?”

“玄天閣用這些畜牲當耳目。”朱乾道,“可惜不是人人都是待宰的羔羊。”

雲洗:“其他人總是無辜的!”

朱乾:“我只是解除了馭獸人的操控,剩下怎樣,不是我能控制的。”

雲洗心如明鏡。朱乾或許不是故意驅使蠱雕傷人,但絕對不介意傷亡擴大。畢竟這筆賬只會記在玄天閣身上,而要打亂玄天閣的布置,亂子要越大越好。

“你還有什麽布置。”雲洗道,“只針對魏時遠的。”

朱乾不動聲色道:“仙君竟是要選邊站麽?”

雲洗不願與他打機鋒:“我可以幫你。三個要求,保全段臨,不得傷及旁人,我要魏時遠身上的孟極丹。”

“孟極丹?”朱乾道,“原來仙君還沒有放棄。”

雲洗:“不勞宗主操心。”

朱乾不鹹不淡道:“你要制‘溯魂印’,總是繞不過我的。”他并不窮追不舍,臉上一閃而過自負的神色,臉色很快又沉了下去,“我敢來玄天閣的洞府,确實不是全無準備,但我沒料到他會弄出整個洞府的禁靈。”

朱乾說:“我帶了山河輿圖。”

山河輿圖,引河山之力,聚一擊之能。

雲洗神色微變,這是珍寶級的法器,殺傷力極大,卻也需要消耗巨大的靈力。尤其山河輿圖威名赫赫,卻是個消耗型法器,只能啓動三次。它曾經在大能鬥法中被用過一次,法力掠過的波風削平了十餘裏外的雪山,終年沉寂的白雪還未融化,就已随山石碎在風裏。

雖然如今靈力消弭,山河輿圖的威力再不能與當初匹敵,但朱乾連壓箱底的法器都請出來了,是真的做好和玄天閣動手的準備。只是沒料到魏時遠釜底抽薪,此時頗為被動。

雲洗道:“我解除不了禁靈。”

“我知道。”朱乾道。禁靈是無解的,只能主人自行解開。只是常規狀态天地靈氣處于流通狀态,禁靈有悖天道,或是只能存續較短時間,或是覆蓋領域極小,不會像在洞府之中這般棘手。朱乾沉默少許,又道:“山河輿圖不止啓動這一個缺陷。它一次只有一擊,意味着落點必須精确,然而它又是假借山河之力,并不如操控自身靈力那般自如——”

雲洗:“你是說需要定位。”

朱乾颔首:“山河輿圖的啓動需要将‘鈎子’牽引上目标的靈力,再打入對方身體。”

雲洗:“你想我去?”

“玄天閣現在唯一能成事的魏時遠在裏層渾水摸魚,留在表層的人不過聽令行事的木偶而已。對他們來說,最大的任務就是為魏時遠拖夠時間。即使我想要動手,他們也一定能避就避,不會主動現身。我引不出他們。”朱乾道,“但也不能再讓他們拖了。遲則生變,你不想魏時遠傷及你在意的人的性命,就得給他找其他麻煩,逼得他無暇作亂,必須打破禁制離開裏層。”

圍魏救趙。

雲洗仍有疑慮未解,然而開口前他忽然感覺到什麽,向一尺外的草叢一揮袖。

雲洗袖風卷起一條竹葉青蛇,同一時刻,朱乾朝着同一方向遠遠飛出片葉,這片葉刃直直飛了數丈,紮入了……一片空氣。然而那片空間的光芒卻突然扭曲,猶如碎裂的鏡子一般反射出無數格周遭的景象,閃出鱗片的模樣。一人掀開與環境融為一體的鲛人绡,從草叢裏站了起來。

雲洗皺了皺眉,極其細微地動了動,擋在朱乾和夏悠之間。

朱乾冷厲的神色忽然變得玩味:“原來是仙君的老相識?倘若是友非敵,何必鬼鬼祟祟地在此偷聽。”

夏悠神色冷靜,緩步走近朱乾,平靜地回答道:“要聽過才知道何以助你。”她略略一頓,道,“我可以當這個誘餌。”

“這倒是奇了。”朱乾尚在審視這位大放厥詞的少女,忽而感受到空氣中夏悠有意洩露的一絲氣息,“鲛人?玄天閣的老家夥正需要……你确實可以。”朱乾指尖微動,然而顧及雲洗在旁,終究又收起法訣。

雲洗打斷道:“你想好了?”

夏悠目光落到雲洗身上,神色軟化些許,露出一絲歉意的微笑,無言地感謝他的照拂:“是,我想好了。”

朱乾:“所以你想得到什麽?”

“阻攔玄天閣得到回光。”夏悠道,“只要這個就可以。”

朱乾半真半假道:“你這麽無私,我倒不敢信你。”

“我不無私,我是為了我族人。”夏悠簡短道,又道,“你不必信我,你只要用我。信與不信,我都是最好選擇。”

在朱乾開口前,雲洗率先道:“夏悠,我們聊聊。”

朱乾似是覺得好笑,但只是頗有涵養地退開,給他們留下空間。

雲洗:“你在衆目睽睽下暴露鲛人身份,人族只想将你食肉啖血,你想過怎麽全身而退嗎。”

“我做不到。”夏悠坦誠道,“就算是你,也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沒有萬全之策,總是要取舍的。”

雲洗道:“我再問你,你有給自己預留好哪怕半分退路嗎。”

夏悠不說話了。她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有些無奈地輕聲道:“我是鲛人啊。”

是被發現,就會被扒皮抽筋、敲骨吸髓的鲛人。她再退,能退到哪去呢。

“我真的是為了族人。我必須去做。”夏悠輕微地笑了笑,她試探地擡手,隔着袍袖小心地圈住了雲洗的手腕,見雲洗沒有拒絕,渡了一段記憶給他。

雲洗神色複雜起來,少許道:“我教你怎麽破出洞府。”

夏悠:“就算能離開這裏……也逃不遠。”

“你照我說的做就是。”雲洗道,“不會更差了。”

夏悠靜下來,深深地向他一禮。

片刻後,竹葉青蛇最後回頭望了夏悠一眼,遁入草叢離去。朱乾将山河輿圖的“絲線”交到夏悠手上,與夏悠說了他推測的玄天閣人等所在的大概方位,夏悠便點點頭,連鲛人绡都交給雲洗,幹脆利落地離開了。

雲洗望着夏悠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

“你要圍魏救趙……”雲洗低聲道,哪怕問之前心裏就知曉了大概,仍然道,“但禁靈握在魏時遠手裏。只要他不解開,你就算‘鈎’住目标,也沒辦法啓動。”

“你覺得被山河輿圖‘鈎’住是毫無感覺的麽?”朱乾笑了笑,“鈎子打進去,魏時遠就得出來救火了。”

雲洗沉默片刻,道:“山河輿圖如此重要,你不會浪費在其他人的身上……你還是會等到鈎住魏時遠再啓動。”

但……想必之前鈎住的玄天閣子弟,朱乾也不會放過。添頭而已,誰嫌多呢?

朱乾只是笑笑。

兩人都沉默下來,靜靜地等待時局的平衡被夏悠打破。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雲洗忽然不安起來。這不安毫無緣由,卻極其劇烈,仿佛珍視的什麽人,就要……

然後他和朱乾都感受到了。兩人驚愕的視線撞在一起,雲洗驚疑道:“禁靈破了?”

朱乾:“夏悠成功了?不……絲線還沒有落點,怎麽會?”

下一刻,東方的沉寂被驟起的法術打破,在五光十色的術法裏,隐約能聽到有人狂喜地叫着“鲛人”。

雲洗正欲動身前去,背脊卻好似被人突然抽了一鞭,火辣辣的疼痛以外,周身輕得讓人茫然。

他一直……虛虛系在段臨身上的聯系,斷了。

段臨是被疼醒的。他的靈魂好似已升得很遠,遠到要散在自由的虛無裏,卻又始終被一絲聯系牽引着,讓他始終覺得,還要幹什麽事,去見什麽人。

如果做不到,有人大抵會傷心的。

段臨全身緊繃,熬過了感官複蘇時劇烈的疼痛反撲,掩唇低咳兩聲,慢慢從地上坐起。不遠處是魏時遠的屍體,而更近一點,是一根羽毛。他想剛入洞府時,雲洗神奇地能找到他,卻又不肯告訴他是因為什麽,想來靠的就是這根羽毛了。

即使段臨視野陣陣發黑,也能辨認出,那是根極豔、極有光澤的翎羽。

他是見過雲洗真身的。不同于朱雀的顯赫珍惜,雲洗身上毛羽黯淡,幾乎沒有什麽能夠被稱作豔麗的翎羽了。

能找到一根這樣漂亮的,留在他身上,想必也花了雲洗很多功夫。

段臨輕輕笑了笑,很珍惜地一點點地撫過這根已經失去法力的翎羽,又小心地收入袖中。

他草草處理過傷口,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走到魏時遠身邊,忍着眩暈摸索魏時遠的屍體。

他要找孟極丹。

即使段臨現在渾身乏力、手腳冰涼,連呼吸都痛,但想到是雲洗要的,便平添了千百分的忍耐與氣力。他自知一路走來多有拖累,如今能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幫上雲洗,也覺歡欣。

段臨已經無法說清時間的流速,可能花了很久,久得他幾乎覺得自己要再度失去意識,也可能只是一會兒,他找到了孟極丹。

果真如雲洗所言,是一顆灰撲撲的,圓潤的小珠子。段臨将它收入囊中,等眩暈勁稍稍過去了,支撐自己起來,循着靈力流動的方向往外走。方才魏時遠搖鈴铛解開禁靈禁制,連洞府的表裏也一并搖塌陷了。如今表裏合一,段臨想,這樣出去,應該很快就能找到想找的人。

耀耀日光重新點亮他視野時,喧鬧的人聲術聲也灌入他的耳朵。段臨聽到不知道誰喊了句“鲛人”,又很快有人大喊道“在那”,段臨極目望去,一道熟悉的身影在空中急馳,身後諸方人馬圍剿。少女飛掠到江河上,幾乎要入水逃脫。

然後又一個,他心心念念的,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掠過,袍袖間飛出的焰火如流星一般,擊中了前方奔逃的少女。火光炸開,少女身影落入河中,熊熊大火下不見他物,只有連綿不盡的大火在水面燃起。巨大的火系靈力波動讓空間都震蕩,隔着那樣遠,竟也讓段臨感到燒灼。

那樣的波動,那樣陣仗的攻擊……又是正中目标……

……絕無生還可能。

段臨好像突然喪失了一切知覺,只是直直地站在那裏。而半空中那位最迅捷也最狠厲的追擊者松了口氣,目光往下一掠,正正和段臨對上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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