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章六十二 忘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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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臨第九日方醒。

此前每一日雲洗都要問長清“他今天會醒嗎”,有時一天還不止問一次,把長清問得不勝其煩,每次都幹巴巴地答道“他在恢複”。

好吧。雲洗不能不讓段臨恢複,但他又着實不安。

段臨暈在他面前那刻,雲洗吓得心都不跳了。他确認了幾次段臨還有脈搏,只是昏迷而不是垂死,随後便一刻都不敢停地往三危山奔。

他還當段臨是冷靜才一動不動、遠離戰局,原來是因為虛弱!

他闖進三危山的時候長清還在睡覺,被雲洗一路破開禁制從山林裏薅起來給段臨看診。

即使長清對段臨的情況已經有數,還是有點驚訝于他短期內竟還能惡化成這樣。長清忍不住低低道了聲“糟蹋身體”,轉頭看雲洗被他一句話吓得都要不出氣了,只得又補了句“性命無虞”。

雲洗聽得心慌,段臨不能只是“無虞”,他還想他好好的。長清難得譴責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現在知道擔心了,早幹嘛去了。

雲洗被看得啞口無言,他甚至都不知道段臨遭遇了什麽!

長清為段臨施法療愈,想想還是喂了雲洗一顆定心丸,說段臨能恢複,但應該會昏迷一段時間,讓雲洗不必憂心。

結果雲洗又說:“你別……讓他睡太久啊。”

長清跟這種又讓馬兒跑又不讓馬吃草的鳥沒什麽好說的,冷漠道:“休養才能恢複,你想不想他恢複。”

雲洗張了嘴又閉上,不說話了。

于是……一天一天,日光從東窗斜映進西窗,變幻八次,便走至了第九日。

雲洗知道長清不說沒把握的話,說是能恢複能醒就一定會醒,但雲洗總是想起段臨昏迷前,說的那句話。段臨說的是,我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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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臨以前也常說。那時雲洗還沒有形體,段臨還是個站起來沒半人高的孩子,一個人在雪山,太冷太累,支撐不住了,動作便漸漸慢下來,微弱地在識海裏說要休息一下。

雲洗總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休息還是昏迷,要休息多久,又能不能醒過來。如今還是一樣,連深入骨髓的無力也是一樣。他好像……還是那個囿于識海的鳥雀,從來都改變不了什麽,也護不住什麽人。

雲洗抓住段臨的手腕,反複摩挲他清瘦的腕骨,心裏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一樣。

他可以做到,必須做到。

段臨手忽然動了動,雲洗一怔,那雙漂亮的、讓他魂牽夢萦的眼睛終于再次看向他。段臨聲音還有點沙啞,但已然含了些微的笑意:“一睜眼就看見你……像夢一樣。”

雲洗靜靜看着他微微翹起的唇角,發現自己竟然是痛苦的。他好像一個在漫長等待裏石化的人,是再度鮮活的那刻,才發現有一部分自己已經幹涸碎裂了。

段臨沒等到回答,漸漸的便有些慌亂:“怎麽啦?我沒事……我也知道我會沒事的。我睡了多久?”他匆忙掃了眼光影,依着雲洗的反應往大了猜,“已經是次日的黃昏了嗎?”

雲洗說:“是第九日的黃昏。”

段臨瞠目結舌,意識到事情大了。

“怎麽、怎麽會……我不至于……”段臨混亂道,看着越說雲洗臉色越如霜雪一般,連辯解讨饒都不會了,幾乎是脫口而出道,“你別生氣。”

雲洗毫無感情道:“我不生氣。”

段臨敏銳地感覺到自己一定是順毛順錯了方向,但天可憐見的,誰來教他這次要說什麽雲洗才喜歡聽!

他想到這次好一番折騰的唯一收獲,試圖邀功,希望雲洗念及他好不容易有用一次,能——無論是因為什麽吧,反正別跟他計較了。

段臨內心抓耳撓腮了好一會,沒找到自然的姿勢邀功,只得磕磕絆絆道:“嗯……我給你的那個,珠子,是你要的吧。”

雲洗沒料到他第一件事是提孟極丹,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段臨一下呆住了:“不是嗎?”

雲洗氣笑了:“是。”

“那就好那就好。”段臨放下心來,他本是刻意賣乖,說着說着卻發自內心地高興起來,“給你取來了,以後不用發愁了。”

雲洗深呼吸兩次:“那你呢?”

段臨:“我什麽?”

雲洗:“你暈倒在我面前!”

段臨遲疑半晌,小心翼翼道:“抱歉……?”

雲洗:“……”他終于忍無可忍,“你比那些珠子重要千百倍!就算一百顆孟極丹碎在我面前我也不會眨一下眼,但看你失去意識……我恨不得、恨不得把害你至此的人挫骨揚灰。”

段臨呆了片刻,小心地說:“他已經死了。”

雲洗一口氣沒上來,真想掰開這人腦子看看裏面裝了多少水。

“不不不不,我明白我明白!”段臨連忙道,“我知道你意思了!我懂了!以後不會了!不不這次也不是因為珠子受傷的那只是個戰利品,我以後一定避免,打不過我就跑!跑來找你!”

雲洗冷笑道:“你最好記得。”

“我記得我記得。”段臨慫得只會連聲複讀,然而收效甚微。他正手足無措,忽然靈機一動,連自己也沒有把握地,軟軟向前一倒,雲洗果然眼疾手快扶住他。

段臨說:“你別兇我呀。我已經夠難受了。”

雲洗馬上緊張道:“哪裏難受。”

“有一點頭疼,”段臨确實仍有點頭疼,但完全在他可承受範圍,換平時連呼吸都不會亂。他說完又擔心自己說過分了,連忙挽回道,“就一點,真的就是一點,可能躺太久了。”

雲洗不放心道:“我叫長清來看看。”

“別!”段臨心說真是演過了,他不熟練地示弱道,“你陪陪我、別跟我生氣就行了。”

雲洗:“……”他再傻也反應過來了,然而雲洗也知道段臨此時無論如何不會好受到哪去,只是習慣隐忍,不說而已。

段臨說完也覺得刻意,然而那兩句卻當真是他真心話。段臨突然有點後悔,怕雲洗覺得他裝,起反效果,炸得更厲害了。

雲洗卻“嗯”了一聲,說:“陪你。沒有真的生氣。”他本來就沒想生氣,是段臨先不知所謂地提什麽孟極丹,一副把靈丹看得比命還重的樣子,雲洗才沒忍住炸了一炸。

段臨攥着雲洗衣袖處一處小小的褶皺,借此又短暫地獲得了袒露心聲的勇氣。段臨小聲說:“別……別因為我受傷傷心。我也會傷心的。”

“……好了,”雲洗說,“不要說了,知道了。”

段臨不意得到如此回答,他想看雲洗神色,雲洗卻微微轉開臉不和他對視。段臨忽然福至心靈:“你難為情了?”

“……”雲洗道,“你別惹我。”

段臨想想也是,好不容易哄好的人,還是見好就收好了,頂多心裏再品鑒個百八十遍,日後再拿出來嘲笑。免得一次性把羊薅禿了,以後不好上手。

雲洗不知他心思,此時心正軟,低聲詢問自己被迫離開後地宮發生了什麽。

段臨将來龍去脈一一道來,簡化了和魏時遠的争鬥,只低調地表明了自己的勝利。

但雲洗還是震驚了:“魏時遠竟然死在你手上?”

段臨含蓄一笑,準備挨誇。

結果雲洗“你”了半天,“你”出來一句:“你是真的不怕死。”

段臨唇角耷拉下來,可憐巴巴地看着他。雲洗只得改口道:“你很厲害,你直接改變了後續的局勢走向,朱乾都沒做到你做的事,”他說到一半還是後怕,忍不住又道,“可是你膽也太大了!萬一真有什麽——我不是在說你,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可以多顧及自己一點……”

段臨被他幾次左右為難的轉折逗笑,軟聲道:“我知道的。這次也算是迫于無奈,以後我能避則避,好不好?”

雲洗明知道此人只有東窗事發才會賣乖,依然可恥地被溫言軟語俘獲了。他嘆了口氣,說:“好吧。”雲洗想想也覺得好笑,“事後玄天閣發現了魏時遠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洞府裏,但把這筆債記到了朱乾賬上。”

朱乾一直致力于讓其他人背黑鍋,沒想到到頭來竹籃打水,還成了最大嫌疑人。

段臨:“朱乾肯認?”

“他認不認都不影響其他人怎麽想。所有人都覺得是他做的。”雲洗對山下鬧得沸沸揚揚的喊話略知一二,“朱乾幹脆也沒辯解,就只說‘洞府危機四伏,天命難測,進入者風險自負,還請諸君節哀’。”

正是玄天閣的一直以來的說辭。段臨哭笑不得:“玄天閣這樣算了嗎。”

雲洗:“不算也沒辦法。玄天閣元氣大傷,打不了了。”

段臨點點頭,忽而想起:“對了,你還沒有跟我說夏悠的事。”

“她現在……應該已經入海了。”雲洗想想道,“我也沒想到會遇到她。我當時和朱乾商量怎麽給魏時遠制造麻煩打亂他的謀劃,談及朱乾的法器使用需要一個誘餌,夏悠就出現了,說她可以。”

段臨一怔:“她怎麽會摻和進來。”

“我也是這樣想。”雲洗道,“她讓我看了一段記憶。是她為取鲛人绡回到族裏,發現鲛人族裏流傳着一段谶言。說是鲛人正在命運的岔路口,人族的宗派如果得到舊日的法器,他們會翻江攪海,鲛人不再有安寝之地。夏悠悄悄和族裏的大巫見面,得到的預言是只要不讓玄天閣得到回光,一切都會朝她希望的方向發展。”

段臨:“……回光怎麽會和鲛人扯上聯系。”

雲洗搖搖頭,繼續道:“無論如何,魏時遠大費周章也不過是為了給玄天閣的長老續命,鲛人的血肉同樣可以達成這一目的,所以夏悠是個合格的誘餌。我教了她破出洞府的法術,再讓她假死掩人耳目。”

段臨恍然大悟:“你是在掩護她。”他想想還是不明白,“可是……那樣兇的攻擊,你怎麽保證夏悠能生還。”

“你看到的只是火系的靈力波動。”雲洗長眉微挑,“我沒說全是我的攻擊。我事先在夏悠身上蓄了我三成靈力,和我的法術對沖,兩邊都是同出一源的靈力,看起來聲勢浩大,實際上互相抵消掉了。傷肯定多少有一點,但總比她一直被追殺好。我讓她一出去就入海,不要逗留。如今沒聽到什麽傳聞,約莫是一切順利。”

段臨明白了。雲洗那一擊約莫帶了七分修為,被原先三分的靈力一抵消,實際上落到夏悠身上的只有四分,然而同時作用的靈力卻營造出十成十的效果,讓旁人認為夏悠絕無幸理。

段臨輕嘆道:“回去也好。情況緊急,你籌劃那麽多,也辛苦了。”

雲洗道:“等她僞裝術過關了,未必不能再上來。”他頓了頓,“夏悠托我告訴你……她說,她看到了廣闊的世界,謝謝你。”

段臨默默不語,少許,釋然一笑。他放松下來,圈住雲洗的腰,把整個人都貼過去,臉在雲洗肩上蹭了蹭。

雲洗如臨大敵,只覺得段臨連發絲都像帶毒的,碰到就是一陣酥癢,偏偏他自己又不受影響,真是好生可惡。

“……還在說事情呢,”雲洗道,“你撒什麽嬌。”

“還有什麽事啊。”段臨悶悶地答,“你都全須全尾在這了,我還有什麽可關心的。”

雲洗:“……你都不知道回光最後被誰拿到了。”

“哦,”段臨興致缺缺地捧場,“被誰拿到了。”

雲洗說:“我。”

段臨:“……”他大為吃驚,“什、什麽時候……”

“它自己過來的。那時山河輿圖已經引爆了,混亂裏我感覺到它,就抓住了。”雲洗道,“它其實……不是很願意。是我展露了和你的聯系,它才肯落入我手。所以我覺得,它是奔你而來的。”

段臨混亂了:“可我明明看到它……飄出了洞府……”

“是我用青焰僞造的綠光。”雲洗淡定道,“反正一片混亂,也看不出什麽。”

段臨目瞪口呆。他還在呆愣,雲洗拍拍他的臉:“醒醒。”遞給他一枚碧色的水滴狀物什。

段臨尚沒回過神,然而已先一步想起有關回光的各種傳聞,心跳快起來。倘若回光真的能“回光照”、“妙手回春”,能不能成為雲洗早夭命格的破解之道……

段臨恨不得叩拜天地,只求垂憐這一次。

可惜世事總是事與願違。

段臨握住碧色水滴,混沌的意旨湧入他的識海。他驟起的期冀飛快地破滅,在巨大的失望面前,上古的法器忽然變得一無是處。

回光的‘光’,不是壽數,是靈氣。

段臨道:“回光可以讓靈氣回到充沛,卻不是整個世界的靈氣,只是能短暫地讓人施展許多……現在已經沒有條件施展的法術。”他忽然靈光一閃,“我明白了。鲛人預言的‘翻江攪海’不是比喻,是客觀描述。魏時遠要是拿到回光,是真的要用法術搜尋江海、圍獵鲛人,延長長老的壽數。”

雲洗臉上閃過嫌惡的神色,嗤道:“人族。”

段臨環他環得更緊,笑眯眯地哄他:“不要生氣。反正現在回光在我手上,我不會用來作惡的。”

不知何時暮色已暗了下來,昏黃的餘晖爬過木制的窗棂,将倒影拉得斜長。段臨伸了個懶腰,随口道:“不知不覺就說了那麽多,天都不亮了。”

雲洗神色又淡下來,靜了一會,答道:“是,已經第九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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