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章七十三 逍遙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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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朱乾道出那句兩難的問話,關山沉默了一息。

即使他順着應承,言出法随,朱乾也能感受到無形束縛已然解開,無論如何答,都坐實了段臨的身份。

而他沉默的這一息,也足夠朱乾明白。他運功于掌,馬上要殺了段臨。段臨向後急掠,刀片在腕口一劃,在飛快的咒文加持下血液浮現金光,将朱乾的攻擊阻了一阻。

他本無論如何逃不過這一擊,段臨對他和朱乾的差距心知肚明,即使用了秘術也是如此。在那刻,是關山為他擋住了朱乾的大部分功力。

随即段臨聽見風聲,他猝然擡眸,正看到匆匆趕到的雲洗身影。

下一刻雲洗已急掠至段臨身前。

朱乾眼中閃過一抹厲色。雲洗境界大漲後已與他不相上下,而且還有關山攪局,朱乾不願拭其鋒芒。

然而關山能阻攔現實的攻擊,卻不能插手精神。只要雲洗心神大亂……朱乾就能徹底控制他。

朱乾收緊五指。

山谷陳年的霧氣突然漫上來,聖地裏的含虛草在一剎開花,散發出馥郁的香氣,漫過恢弘的廟堂。

段臨功力最弱,突然晃了晃。雲洗馬上一手去接他,朱乾突然朝他發難,雲洗扶着段臨,另一手格擋。

但雲洗突然發現,朱乾這一擊并不兇惡,至少不是全力一擊。他一疑之下擡眸,對上朱乾雙眼,忽然一暈。

時間忽然被無限地拉長。

在心神迷陷前,雲洗催動靈力,周身驟然漫開至純至烈之火。那是朱雀真火,連朱乾也不敢直面,不得不一退再退。

朱乾神色卻仍自若。他輕輕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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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望你一會之後,還有心力維持這真火。

陳年的回憶攜着舊時的風雪,呼嘯着撲面而來。

雲洗面前光景變幻,不再是廣闊的高堂,而是一丈見方的木屋,以他視角正對一戶簡陋木窗,有些老舊了,雖然閉着,仍被大風刮得不住顫動。

雲洗一眼認出,這是他化形時待過的木屋。

他想起含虛草的氣味和效用。這想來是段臨被勾起的、最不願意回想的記憶了。不知朱乾怎麽做到的,竟能将段臨的記憶投射出來,讓雲洗以第三視角旁觀。雲洗修為高深,朱乾能“轉嫁”記憶已是極限,想來不能再做手腳。

雲洗嘗試破出這個迷夢,未果,他便也不做無用之功。朱乾想讓他看,他看就是了。

曾經的事他一刻未曾忘卻,卻也下定決心不再計較,朱乾若指望靠回顧曾經就能操縱他與段臨反目,那就實在是太過淺薄了。

雲洗的目光從爛熟于心的木屋移開,落到坐在地上、倚着木榻,就這樣昏睡過去的段臨。他已許久沒見過這樣年輕青澀,又這般憔悴的段臨了。他臉色蒼白如紙,下颌瘦削,眼下一抹疲憊的青黑,只懷裏抱着一枚布滿裂痕的黯淡鳥蛋,在并不安寧的睡夢中,周身靈力還在緩慢地、艱澀地流動。有淡淡的紅光從他身上浮現,流入蛋殼,卻如泥牛入海,沒能留下半分痕跡。

已是強弩之末。

見到這樣的段臨,雲洗突然理解了他的離開。雲洗默默想,這是第幾日了。

你還有多久能解脫呢。

幾乎同時,段臨從夢魇裏驚醒,他第一件事便是去撫懷裏的蛋殼,低聲問:“雲洗,你還好嗎。”

他沒有得到回答。雲洗想,自己當時大概正處于煎熬之中,已經斷了與外界的感知。

段臨神色黯淡下來。他指尖撫過地上自己刻下的劃痕,自言自語道:“已經二十七日了。”

二十七日。雲洗記得,他在第二十五日時見過段臨,卻也是最後一面。他以為那只是段臨一次尋常的尋覓,未想到就此開始了漫長的離別。

在第二十五日,段臨帶來了從蓬萊老祖那取得的靈丹,雲洗讓他不要再去,卻未得到允諾。

雲洗沉默地看着段臨扶着小榻站起,步履蹒跚地走出小屋,卻又駐足。

“你不讓我去……”段臨小聲道,“可我也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又兀自站了片刻,才繼續舉步。雲洗以為他這就是要去了,道路盡頭,卻是一個以物易物的集市。段臨打起精神,費了好一番口舌才用功法與其他人換得一些靈丹,都品質平平,不堪大用。

段臨道了謝,正要走,那攤主卻看他潦倒落魄,忍不住告訴他蓬萊老祖正在附近招募弟子,他既是火系,或可一試,怎麽樣都比現在這樣好。

段臨一怔,卻只是笑笑:“我先不去了。”

攤主看他有眼不識荊山玉,還欲再勸,段臨就又道:“家裏還有人要照顧,走不開。”

攤主惋惜地看他走遠了。段臨慢慢往回走,他有些力竭,走一段就得略略歇一下,好在集市與木屋并不算遠,他望見遠處伫立的木屋,本已逐漸緩慢拖沓的步伐又快了起來。

雲洗不知為何,忽然覺得這一刻,段臨的心境是喜悅的。

為可能的相見,與或許能起到的,微小的助益。

旋即天地驟然暗下來,一切歸于黑暗。

段臨被人伏擊了。

雲洗再見到光亮,不由一愣,随即一股巨大的恐懼淹沒了他。即使他知道這是過去,他無論如何不能再改變,他依然懼怕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因為他所見到的環境與迷夢外分毫不差,正是逍遙宗聖地。段臨……被擄到了逍遙宗聖地。

段臨蜷在地上,身子弓作一團,黑發散亂,雲洗看不清他模樣,但石板上有殷殷血跡,正緩慢地從段臨頭部漫開。段臨露出來的手背青筋畢露,用力得幾乎痙攣,正死死抓着地面,在石板上留下帶血的深深指印。

即使身在幻象,雲洗仍覺得心髒揪了起來。

他連朱乾何時來到都不知道,只聽見朱乾平平淡淡地問:“‘搜魂’的滋味,可還好嗎。”

段臨将自己從地上慢慢撐起來,他露出的額角滿是血跡,努力讓自己聲音平穩,回答道:“還不錯,起碼比所求不得,只能暗算害人的滋味好。”

搜魂。段臨曾說祝斌受過搜魂,他還奇怪段臨為何如此篤定,原來這就是原因。

而祝斌在搜魂的發作下,寧可把顱骨撞碎來平複疼痛……

段臨的……舊傷。

雲洗分明感知不到,卻覺得骨髓深處也疼了起來。疼得他心神俱裂。

宛如鈍刀一下下鑿着顱骨,漫長到讓人絕望的折磨。

朱乾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動過手了,你很不錯。”

“我還從未看低過人,”段臨斷斷續續道,“你是第一個,你也不賴。”

朱乾:“你很執着。”

“那是。”段臨吃力地勾了勾唇,笑容裏滿是譏嘲,“他既然選擇我,我憑什麽不執着。我又不是……他不會多看一眼的人。”

朱乾也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重要。”段臨緩了片刻,“我知道他不會丢下我。誰來都一樣。”

“我本身是誰,确實不重要。”朱乾道,“重要的是我身後的整個宗門。逍遙宗舉世第一,底蘊深厚,只要能助他度過劫數,安安穩穩地過完這一生,就是一個好選擇。”

段臨:“受你驅策的安穩……不要也罷。你陰毒怯懦,不要以為旁人也……一樣。”

“很好。很自信。”朱乾道,“你現在只撐了一天就這樣虛弱,我很想看看,再過三天,你還有沒有這樣自信。”

朱乾轉身離去,語聲淡淡:“記得保持,神智堅定。”

朱乾離開不過一息,段臨就肘一軟,倒在地上。他原本無聲無息,然而過了片刻,竟露出傾聽神色,仿佛有人在對他說話,卻又在下一刻捂住雙耳,蜷得更深。

當時雲洗和段臨談論祝斌的異常時,段臨曾說過……

“施法者可以控制——或者一定程度上控制幻覺的內容、在幻術結束後幻覺依然殘留、存在正常的階段卻随時可能重蹈覆轍——他的頭很痛,但同時他對肉體的感覺是失常的”。

可恨他今日才懂。雲洗徒勞地靠近段臨,即使一切早就無可改變,仍想觸碰他。

若是能給他一點溫度、一點支撐……該有多好。

段臨開始仍不聲不響,只渾身緊繃,到了後來,漸漸開始混亂地呢喃着什麽。有時候是有點高興的、語調柔軟的“雲洗”,有時候是有些傷心的“你不要說了”,而後又冷漠下來,說“假的,滾開”。

搜魂帶來的……幻覺。

雲洗靜靜地陪着他,想在段臨的意識裏,那個“雲洗”有多傷他的心。

日升日落,廟堂始終明亮如晝。段臨從自言自語到崩潰自殘,而後又沉入久久的死寂。如是兩次,朱乾才又出現了。

“怎麽樣。”朱乾近乎和藹地問,“還和之前想法一樣嗎。”

段臨毫無聲息,過了許久,才沙啞道:“很遺憾,還是覺得——蠅營狗茍,你算什麽東西。”

朱乾:“你當真很執着。”

“謬贊。”段臨道,“只是了解他而已。他就算不要我,也不會看上你。”

朱乾臉上有怒色一閃而過。雲洗卻突然心驚。

段臨還是受幻覺影響了。原先他還敢說“他既然選擇我”,現在卻只說“即使不要我,也不會看上你”。

失态不過一剎,朱乾很快平複表情:“我不和你争口舌之利,讓他親自和你說,你就死心了。”

“是麽?”段臨冷漠道,“又是你無窮無止的幻覺麽。你就算把我折磨至死,我也不會解開契約,他也絕不會歸附你。你想要如何便如何好了。”

朱乾:“我說他親自,就是親自。你自會知道。”

段臨本不欲再理睬,然而他突然想到什麽,驀地擡頭:“他化形了?”

“還未完全。但你可以看見他了。”朱乾道,“主要是他想見你。”

段臨仍不敢完全相信,卻已經先一步高興起來。他知道朱乾既然一副穩操勝券的口吻,事情必定不會一帆風順,但如果雲洗真的順利化形了,那些磨難就不算什麽。

朱乾又緩緩道:“有些事,你拼盡全力也做不成,但只是我們輕而易舉的一擡手而已。你看不穿,他身在其中,總有些別的感悟。”

段臨表情有剎那的僵硬,但很快道:“我雖然做不成什麽,但他能記得我努力過,也願意等我,這就足夠,不需要旁人來操心。”

朱乾古怪地笑笑:“你這樣想。”朱乾不再多說,“他一會會來,你們想談什麽談什麽,我不會監聽的,你大可放心。”

段臨突然問:“他不知道我這幾天在這……對吧。”

朱乾眸中閃過詫異的神色,謹慎道:“我自然不會提。但我也不認為這會影響什麽。”

段臨就點點頭,不說話了。

朱乾走得幹脆,在他走後,段臨深吸了口氣,掙紮着爬起。他手抖得厲害,卻還是努力把衣服理好,冷汗擦幹淨,他施了一個小法術,血跡也消失了,變得幹淨又整潔。

段臨取下簪子,在小臂上狠狠劃了一道,倒抽了口冷氣,整個人才不抖了,能夠站直。他要求自己完全清醒,去分辨接下來是又一個陷阱,還是真的是他想見的那個人。

他也希望自己能體面。

雲洗一一看着,感到莫大的絕望。他知道要發生什麽了。這個時空下的自己仍孤零零處在木屋之中,将要出現的絕不會是他。而他從未化形,段臨未曾見過他,連一個模糊的投影都沒有,就算與他朝夕相處,只感知過他的氣息而已。

獨屬于朱雀的,氣息。

在段臨把頭發束好後不久,關山現形了。

他只投映出朦朦胧胧一個虛影,卻帶着确鑿無疑的朱雀氣息。他靜靜地現形,在開口前,先嘆了口氣。

段臨忽然放松下來。他露出一個安心柔軟的笑容,輕聲道:“真的是你。你成功了,真好。”

“是。”“雲洗”道,“是朱乾助我,不然不會這麽順利。”

段臨神色變得有點糾結,但很快道:“那我們怎麽還這個人情?”

“雲洗”道:“我想留在逍遙宗。”

段臨笑容徒然僵住了。他猶豫片刻,遲疑道:“那留多久啊,朱乾想讓你做什麽,他容得下我嗎。”

“雲洗”道:“是我,不是我們。”

段臨一下子連呼吸都靜止,他好像不知道如何理解,又或者理解了,不知道如何反應,在那一剎那,他幾乎有些手足無措。

“雲洗”好似也有一些不忍,眼神微微飄開,解釋道:“你看,我現在還沒完全化形,還需要逍遙宗幫助,而化形後,逍遙宗也适合我靜心修煉,我鎮守這一方,也算還他們恩情。”

段臨茫然地眨了下眼,他覺得自己思緒有點鈍,只能一步步地跟着雲洗的說法走,因此也不得不承認,雲洗的說法好像沒有問題。

唯一的問題是……

“那我呢。”段臨問。

“你會過得很好的。”“雲洗”避而不答,“你會有很大成就,過得恣意悠游。”

段臨:“……你是要,抛下我?”

段臨頭痛欲裂。他在劇烈的疼痛裏反複确認,這是朱雀的氣息,和其他任何生靈都不一樣。段臨和他相伴了八年,斷不會認錯。

雲洗又是世上僅存的朱雀……

在“雲洗”回答前,段臨馬上就自言自語道“不會的”,他重複“不會”,漸漸的就變成“不要”,混做一團,也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乞求了。

他忽然細細發起抖來:“雲洗,求你,不要現在,我現在不能……我想不清楚……你等等我,等等我好不好,等我清明一點……”

“雲洗”又嘆了口氣。

段臨不敢聽他回答,語速越來越快:“我們先走好不好。你不要聽他的,我保證我會為你解決,你信我一次,你要什麽我無論如何都會為你取來……”

“雲洗”打斷道:“你不要只是許諾未來。你仔細想想,你能給我什麽呢。段臨,我知道你很努力地想對我好,但你想過嗎,你這般努力,為什麽卻沒有結果。因為我們本來就不合适。你千般努力取得的,不過是這些宗門輕而易舉的事情,我離開,是為我好,也是為你好。

“我們都嘗試過了。只是這樣不行。”

段臨突然後退兩步,神色倉皇:“不不,不會,你是假的,你是幻覺。我不信。你是朱乾的幻覺,不可能,你別想騙我,我不會信!”

“雲洗”便有些無奈的樣子。

“段臨。”他說,“你感覺得到的,對嗎。是我的氣息。”

……是朱雀的氣息。

段臨絕望道:“我不信,不可能,你走開,我不信!”

原先的幻象一起湧上來,段臨已經分不清是誰在說話,究竟是面前的雲洗還是他腦子裏的聲音,可是說的內容都是一樣的,于是好像也沒有區別的必要了。

“雲洗”又道:“我是很感謝你的。過去這樣好,我也不想把分別弄得狼狽。但也希望你可以好好想想,就會明白,分開對我們都好。”

怎麽會呢,段臨心想。怎麽會呢。

他努力想找到疑點,然而受搜魂影響神志不清,越想便越是絕望。他渾身都在發抖,卻突然想到什麽,眼睛裏燃起一絲希望:“你先走,離開,讓我冷靜一會。”

“雲洗”第三次嘆息,他看段臨的樣子,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但他還是聽從段臨心意,留段臨一人冷靜。

段臨晃了晃,慢慢地蹲下來,抱住自己。他自言自語道:“我分不出來。我真的分不出來。可是你怎麽會這樣說呢。是我太笨了。你一定會罵我,但我真的分不出來。”漸漸帶了一絲哭腔。

他有些崩潰地把頭更深地埋進膝蓋裏。他脊背緊繃,幾乎曲折,如同雕塑。片刻後他擦擦眼淚,又低聲道:“我沒辦法了。我真的沒辦法了,但我還是想試試。”

雲洗和他一起想到了……那個,可以勘破幻境的秘法。

以此後的光明為代價。

雲洗的心血也幾乎要枯竭。

偏偏……偏偏關山的氣息,是真的。

他記得,他曾經為此責備過段臨,問他“你到了生死關頭了嗎”,氣他擅動秘術,不知輕重。而段臨說——

——“倒也不算,只是我心有不甘。用了秘術才發現,并不是什麽幻境,是我多此一舉了”。

多此一舉。

原來這般,字字泣血。

雲洗眼睜睜地看着段臨一字一句地念完繁複的咒文,段臨眸子前所未有地明亮起來,心神也聚起。他不再被朱乾搜魂所引發的幻象困擾。

他孤注一擲,逼着自己相信,只要可以勘破幻境,就不會再聽到雲洗讓他走。

他是那樣……堅定地相信他……

然後,雲洗看着段臨再次迎來了關山。沒有半分作假。

段臨見到關山的投影,唇動了動,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只是踉跄地,倒退一步。

“雲洗”仿佛沒見到他的狼狽,猶自問道:“你想清楚了麽。我們不适合一起走下去,再走也是你拖累我,我拖累你,何苦來。”

段臨幾乎将手攥出血。

怎麽會是真的,怎麽會是真的!

究竟什麽才是假的……

是他天真的相信,才是假的。

段臨忽然簌簌落下淚來,他在那樣疼痛的徹悟裏失去一切堅持,再退一步。段臨很快地擦掉眼淚,低聲道:“我很抱歉……我不知道為什麽會不順利……”

“雲洗”溫和得幾乎殘忍地指出:“因為你不夠好。”

段臨臉上血色盡褪,面色蒼白如紙。他不動,不辯解,聽“雲洗”慢慢道:“我本不必經歷這些。如果我生在宗門……一切會順利許多。我想你其實也知道的。”

“雲洗”又道:“但我不後悔從前,只是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段臨,放過我吧。他說。

段臨淚眼朦胧。他在長久的沉默後不肯放棄最後的希望,乞求道:“那你……讓我留在你身邊可以嗎。我們可以一起留在逍遙宗,我不會要別的,也不會礙事,你只要讓我留下來,就可以。我會努力修煉,我會……替你做事,我會……”

“雲洗”打斷道:“逍遙宗沒有你的位置,你也不應該留在逍遙宗。你應該有更廣闊,更自由的世界。”

“不要……丢下我……求你……”

“雲洗”刀槍不入道:“請你予我自由。”

段臨忽然就再說不出任何話。他一動不動站立許久,才輕輕道:“好。”

“雲洗”:“還有孤意……也請你一并解開。”

段臨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我不會……我不會用它來命令你……我以性命發誓,我只想留下點什麽……”

“我當時許諾的時候,是願意的。我以為我可以輕易地保護你,你可以認真地珍惜我。但是我現在發現,這個世道太難了,把性命心神都落到旁人手裏,” “雲洗”頓了頓,言辭如刀,“太愚蠢。”

“我當時願意。現在不了。”他說。

在最直白的話語裏,段臨失去了回答的能力。他無話可說,無能為力。

所以段臨最終只是說:“好。”

“雲洗”想想,也确實無話可說了,便簡單地交代道:“我跟朱乾說好了,他不會傷你,往後你好好修行,有朝一日窺得大道,不必再囿于曾經了。”

“再給我一天可以嗎。”段臨最後道,“只是一天,讓我再和你待一會。我以後絕不再麻煩你。”

雲洗已痛得幾乎麻木,直到聽到段臨這一句淺淡的問話,才發覺原來還可以更痛。

只有他明白段臨的意思。

勘破幻鏡的秘術持續十二時辰,而後段臨就将承擔代價,失去視力。段臨自知這些人世間的斑斓色彩和花團錦簇都将與自己無緣,放下尊嚴多讨這一天,只是想用這十二時辰,永遠記住他而已。

答應他……雲洗幾乎和段臨一同在乞求,不要再讓他傷心了……

“雲洗”掠過猶豫的神色,最後卻又硬了心腸:“不要軟弱了。”

段臨怔怔地站着,好似未曾預料,又好似終于釋懷。他苦澀地笑了一笑,終是什麽都沒說,靜靜解開了孤意。

其實也就是一念而已。

以為多牢固的牽系,就這樣散掉了。

“雲洗”若有所覺,神色幾變,最終也只道一句“多謝”。身影漸漸消散了。

高大的廟堂只餘段臨一人。在一片寂靜裏,段臨慢慢蜷成一團,肩胛骨微微顫抖。

良久……在看不見的淚水與紊亂的抽泣裏,雲洗聽到了一聲極輕極輕的“對不起”。

而後……就像最濃重的噩夢裏,仍套着一個噩夢。

雲洗看着段臨因透支昏迷,朱乾因關山的吩咐予以救治,本應以最上乘的功法予以疏導,助他修為再上一層,朱乾卻陽奉陰違,在段臨垂危之際強行給他嫁接水系功法,廢掉他所有修為。

雲洗看着段臨無意識地痙攣,仿佛也在抗拒那樣森冷的命運,卻因極度虛弱,而無濟于事。

他看着他性命保全,卻被逆改靈根。

他看着他被棄于宗門之外,人事不知,卻被偶然路過的蓬萊老祖發現,蓬萊老祖在随意的探察後大喜,将之收入隊中。

他看着他被監禁,被實驗,在黑暗裏與同伴密謀,九死一生,再結果了七十四條,已無力繼續的生命。

他看着他在孤島上渾渾噩噩度日,終于有一日,他願意再度上岸,重回世間。

雲洗看着他……去到青元山下,安靜地伫立,仰望山頂,那遙不可攀的一端。然後他孤身一人回到了命運轉折的那間木屋,幾乎有些佝偻地,扶着桌子坐下來。段臨幾乎融進了夕陽的餘晖裏,倒影被拉得斜長。

雲洗如遭雷擊。

他怎麽會不知道……他分明就在這間木屋裏,等了段臨八年,一步不曾離開。他明明設置了,只有段臨的血脈可以解開屏障,只有段臨可以看得到他……

血脈。

段臨被改了靈根。

他們曾經離得如此之近。然而。然而。

命運從未待他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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