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歸

落雪才停不久,大雪壓枝,偶有鳥兒南徙,途經停留,再展翅時不經意晃動了枯老的枝桠,堆在樹上的雪簌簌落下,仿佛又下了一場小雪。

穿褐色褂子的嬷嬷領着兩個小丫鬟往明珠院裏走,到了院門口,有個穿綠色襖裙的丫鬟在門外等着,單看發飾打扮就便比嬷嬷身後的兩個丫鬟講究許多。

“春雨姑娘,老奴奉公主之命給縣主送湯藥來了。”嬷嬷笑道。嬷嬷是長公主身邊的老人,對上面前年紀不大的姑娘卻帶着幾分讨好,原因無他,只因眼前這位春雨姑娘是永安縣主的貼身侍女。

永安縣主溫蹊是端陽長公主的幼女,父親溫儒是太子太傅,舅舅是九五至尊,表哥是一國儲君。

溫蹊打小受寵,不說京中貴女,便連宮裏的幾位公主,除去那麽一兩位格外得寵的,旁的見着溫蹊都得矮上一頭。

就算得了嬷嬷稱一聲姑娘,春雨也不敢因此自矜,接了小丫鬟端着的湯藥,對着嬷嬷微微一笑,“這天寒地凍的,難為嬷嬷跑這一趟,辛苦了。”

“哪裏哪裏,這不都是為了縣主身體能早日好起來。”春雨會說話,哄得嬷嬷也開心。

同春雨告了辭,嬷嬷便帶着兩個小丫鬟往外頭走,還不忘敲打兩個入府不久的小丫頭,“瞧見了嗎?那是縣主身邊的侍女春雨姑娘,在縣主面前可是說得上話的。瞧瞧人家多會說話,要想做主子身邊的紅人,光會做事可不行,還得會做人。”

等嬷嬷走遠了,春雨才轉身敲了敲門,溫蹊身邊的另一個侍女秋霞把門打開,側身讓春雨進來,然後又仔細地把門關緊了,免得寒風漏進來,吹着床上的小姑娘。

春雨将藥放在桌上,低聲問秋霞,“縣主可起了?”

秋霞點點頭,聲音放得極輕,“起了,在醒覺呢。”

粉色的紗幔動了動,一雙小巧白皙的腳從層層紗幔下伸了出來。

“秋霞。”許是才起的緣故,床上之人的聲音軟糯動聽,甜的旁人一聽心都軟了一半。

“縣主可還難受?”秋霞快步走到床邊,将床帳掀開,語氣關切。

床上的小姑娘有一張颠倒衆生的好容貌,秀眉細長如柳,一雙琉璃眸顧盼生姿,眼裏好似星光流轉,瑤鼻秀挺,櫻桃唇不點自紅。她只穿了件白色裏衣,青絲散落,近些日子受了風寒,如今臉色看着并不太好,俨然一個瘦弱的病美人。

“好多了。”溫蹊伸出一雙秀足,由着秋霞替她穿上繡鞋,問道,“方才可是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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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公主身邊的嬷嬷來給縣主送藥了。”春雨拿了件外衣過來。屋內雖說燒了幾個爐子,可溫蹊大病初愈,還是要仔細照顧着些。

溫蹊皺了皺眉,“怎麽又要喝藥?”

溫蹊的病将宮裏的皇後都驚動了,連着幾次派了太醫過來問脈。永安縣主何等受重視,太醫也不敢馬虎,開得都是最好的藥,自然,也是最苦的藥。

溫蹊怕苦不願意喝,春雨只能軟聲勸着,“良藥苦口,喝了藥,縣主也能好的快些。”

溫蹊搖頭,“我已經好了。”

秋霞把裝着藥的砂壺打開,準備将藥放涼一些。

“這是公主親自派人送來的,縣主把藥喝了,權當為了讓公主安心。”秋霞勸道。

溫蹊咬了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道:“那端過來吧。”

上輩子溫蹊一心撲在紀北臨身上,連端陽長公主生病時都沒注意到,長公主也讓府裏瞞着她,等她知曉了這事的時候,長公主也時日無多了,溫蹊為此後悔了一輩子。重生後,她便下了決心,不再讓長公主替她操心了。

溫蹊捏着鼻子将藥一飲而盡,湯藥苦得她小臉都皺在了一起。春雨忙捧了一把蜜餞過來,溫蹊接連吃了幾顆,還是化不掉嘴裏的苦味。

“我二哥在哪兒?”溫蹊問。

溫蹊的二哥溫喬是個實打實的纨绔子弟,風流成性,日日流連于秦樓楚館,但對溫蹊這個唯一的妹妹卻十分寵愛。因為他總能淘到些有趣的玩意兒,所以溫蹊從前最愛找他玩。

溫蹊這幾日一直悶在屋裏,白日裏昏昏沉沉,到了夜裏還總被夢魇住,上輩子被紀北臨的政敵困在茅草屋裏活活燒死的場景夢了一遍又一遍。

她想出去走走,散散郁氣。

春雨想了想,道:“二少爺昨日在蒲柳帳同李家公子起了沖突,驸馬罰他抄書呢。”

溫蹊下了床,打算去看看她這可憐的二哥,春雨同秋霞忙尋了最暖和的衣裳服侍着溫蹊換下。

璞玉院裏的書房,藍衣少年坐在太師椅上往後仰着,兩腿交疊着架在書桌上,一手拿着沾了墨的狼毫筆,一手拿着家訓,輕佻的聲音拖得老長,“溫家家訓第三十一條:溫家子弟不得無端與人動武。”

“害,”少年放下筆,舉着家訓對一旁安靜喝茶的白衣少年道,“我昨日那是無端與李家那兔崽子動武嗎?那不是因為他對青書姑娘動手動腳?我這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白衣少年眉眼清冷,淡雅如霧,一雙眸子似蘊着一潭古水一般平靜無波,深不可測。他并未應溫喬的話,只薄唇抿了一口茶,沾了茶水的唇色宛若溫玉。

相比起吊兒郎當的藍衣少年,白衣少年氣質出塵,宛若高山雪蓮。

溫喬看着父親的得意門生,此人是新科狀元紀北臨,生得比他好看也就罷了,還偏偏能力也比他強了不知多少倍。今日紀北臨來拜訪父親,父親直接讓這位新科狀元盯着他抄家訓。

“啧,”溫喬皺眉,“你這人怎麽這麽無趣?”

房門猝不及防地被人推開,人還未見,先聞其聲。

“誰這麽無趣呀?”姑娘的聲音嬌俏清脆。

溫喬喜上眉梢,忙把腳放下來,起身看着進來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件藕粉色的襖裙,外頭罩了一件大紅色的狐裘,半張小臉掩在狐裘裏,只露出一雙濕漉漉的杏眼,精致可愛。

“外頭風大,你怎麽來了?”溫喬快走了兩步,把書房的門給關嚴了,免得凍着自家小妹。

溫蹊伸出小手,揭了帽子,擡眼見着不遠處站着的白衣少年,笑容一下僵在了臉上。

“愣着幹嘛?見着好看的男子便走不動道了?”溫喬見小妹愣愣地看着別的男子,尤其還是被父親大誇特誇過的男子,一時有些不滿地撥了撥溫蹊的發髻。

溫蹊捂着發髻瞪了溫喬一眼。

“瞪什麽瞪?你個見色忘義的小花癡,二哥還不知道你嗎?”溫喬回身拿了個暖手的爐子給溫蹊捂着,“這是父親的學生,新科狀元紀北臨。”

在紀北臨的注視下,溫蹊規規矩矩地朝他行了一禮,“見過紀大人。”語氣淡漠又疏離。

清俊的少年微微皺了皺眉。

他記得當年初見時,小姑娘面色通紅卻又壯着膽子仰頭看他,滿眼都是他,語氣綿軟又充滿希冀,說:“你是爹爹的學生,那我可不可以叫你紀哥哥呀。”

絕不是如今這樣,仿佛他只是個尋常的客人。

溫蹊死後,紀北臨手刃了政敵,爾後終日在溫蹊房裏喝酒,分不清昏晝。只是前幾日醒來時,發現他回到了當年初登新科,還沒見到溫蹊之前。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溫府找溫蹊,難不成因為他提前見到了溫蹊,所以事情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唔?”溫喬看着自家小妹挑了挑眉,“今兒怎麽這麽乖啊?”

溫喬這人,平日裏沒個正型,最愛做的事情就是拆溫蹊的臺。上輩子溫蹊卯着勁兒追紀北臨,偶爾玩個小心機,就連裝個矜持都會被溫喬拆穿。

“我就是來看看你,那你繼續抄書吧,我去給爹娘請個安。”溫蹊揪着狐裘的帶子。

溫喬見溫蹊興致不高便也不再逗她,彎腰摸了摸她的額頭,“怎麽了?還是不舒服?”

“二哥,”溫蹊朝溫喬彎了彎眼睛,“你放心吧,我好多了。”

拍了拍溫喬的手,溫蹊朝他調皮地眨了眨眼,“你好好抄書,我去爹爹那裏給你求情了。”

其實溫蹊只是不願意見到紀北臨。

還沒忘記規矩的溫蹊朝紀北臨施了一禮,“紀大人慢坐,我就先走了。”

紀北臨往前走了幾步,卻在到溫蹊面前時,頓住了腳步。

“在下叨擾了二公子許久,也該告辭了。”

溫儒讓紀北臨盯着這個不成器的二兒子抄書,希望溫喬能望而知恥,幡然醒悟,然後發憤圖強。

紀北臨答應得很爽快。因為溫蹊最愛同這個二哥一起玩,在溫喬這兒見到溫蹊的機會最大。如今溫蹊要走,紀北臨也不必留在這裏了。

“不送。”溫喬走回到書桌前,随意地擺擺手。

“縣主不介意的話,可否與在下同行?”紀北臨垂眸看着嬌小玲珑的小姑娘,語氣柔和。

溫蹊咬咬唇,想拒絕卻也沒有好理由,只能與紀北臨一道往溫儒的書房走去。

天空不知幾時又下起了雪,溫蹊站在屋檐下仰頭望着天空,慢吞吞地将狐裘的帽子戴好。

旁邊的少年将手伸了過來,溫蹊順着那一塵不染的白袖子一直看向少年的臉。

同後來在宦海沉浮多年的紀首輔相比,眼前的人不過更稚嫩了些,樣貌卻絲毫未變。

溫蹊在少年眼裏見到一絲笑意,極淺,卻是上輩子溫蹊盼了十年都沒盼到的。

少年聲音清朗,“雪深路滑,縣主牽着在下的手,免得跌着。”

“不必了。”溫蹊搖搖頭,不帶一絲猶豫地拒絕了。

從前紀北臨對她稍稍溫柔一些,她便歡欣得不知所以,可如今她只願離他遠遠的。

紀北臨收回手,長睫一顫,掩去大半的失落。

溫喬從屋子裏跑出來,手裏拿着一把傘,塞進紀北臨手中,“外頭下着雪,你給期期把傘撐着,別讓她給雪打濕了。若是凍着期期,你再優秀我爹也得把你逐出師門。”

語罷,還朝着溫蹊擠眉弄眼。

溫喬此人,自己萬花叢中過了一遍,便自覺熟谙男女之情,上輩子覺着溫蹊喜歡紀北臨,這輩子還這麽覺着。

溫蹊氣悶,別過頭不想再看這個蠢笨的二哥。

紀北臨道了聲謝,将傘撐起,同溫蹊靠近了些。

“縣主,走嗎?”

溫蹊無奈,低聲道了句“有勞”。

天地白茫,唯獨一柄碧綠的油紙傘同一抹紅色的倩影是格外的顏色。

溫蹊低着頭往前走,并不打算同身邊的人說話。那人也不在意,只稍稍将傘傾了些,大半遮着心尖上的姑娘,自己肩上落了半肩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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