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永康

金臺寺是京中最大的寺廟,廟裏主持慧心大師據說佛法高超,金臺寺的佛祖也很是靈驗。平日裏後宮嫔妃,诰命夫人若是要求香拜佛,也都會來金臺寺。

溫蹊從前是不信命的,只是遭了這麽一趟,重生這事都落到她身上了,不信也得信了。

溫蹊去金臺寺的那日是個難得的大晴天,和春雨秋霞拉扯了許久,又是耍賴又是撒嬌,才讓兩個小丫頭把棉襖放回櫃子裏。

佛祖保佑世人從不分高低貴賤,金臺寺雖然常見達官貴人,卻也為平民百姓大開佛門。

挂着溫家牌子的馬車停在臺階下,車夫跳下車,拿出馬凳靠着邊放下,兩個褐衣姑娘先下了馬車。

有剛要進寺裏的人看着豪華的馬車停下了腳,或是光明正大,或是偷偷摸摸地往這邊看。兩位姑娘頭上的珠釵都是好品色,絲綢制的衣裳,就連腳下踩的繡鞋都能抵普通人家整個春日的開銷。

兩個姑娘下了馬車後并不往裏走,而是彎着身子,對着馬車伸出手。

馬車裏還有人。

厚重擋風的簾子晃了晃,一只白嫩的手先出現在衆人的視線裏,簾子逐漸被挑起,馬車裏的人露出臉來。

姑娘梳着垂鬟分肖髻,額邊碎發垂着,讓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臉顯得更加小。她似乎是初來金臺寺,一雙澄澈的杏眼好奇地打量着周邊的環境。像林間不谙黑暗的幼鹿,确定了這裏是個安全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地走出來。

嫩芽般的綠色是極挑人的顏色,但凡膚色暗上一些,都顯得人黯淡無光。可馬車上的姑娘穿着綠裙子,搭着馬車外的人的手下來時,入了旁人的眼裏,第一印象卻是這是一個活潑靓麗的小姑娘。

上了臺階先入眼的是一個青銅打的香爐鼎,那鼎很大,莫約七八個孩子手牽着手才能勉強将它環住。鼎身上刻着溫蹊看不懂的梵文,香爐鼎也才溫蹊半身高,裏邊落了厚厚一層香灰,一柱柱檀香心香插在鼎內,帶着信徒虔誠的心意在佛祖面前燃盡,成為又一層的香灰。

袅袅缭繞在空中的香霧将大雄寶殿的牌匾籠住,溫蹊站在香爐鼎前,只勉強看見牌匾的一個角。

溫蹊上輩子從沒來過這座寺廟,也是,她從前覺得自己事事順心遂意,何況日日往紀府跑,猶嫌時間不夠,又哪裏會分出心思來求神拜佛。是以溫蹊望着這煙霧一陣陣地往上飄,居然茫然不知該要做些什麽。

“阿彌陀佛,女施主可是遇上什麽麻煩了?”一道稚嫩清脆的童聲響起,溫蹊微微低下頭,看見一個穿着灰色僧袍的小沙彌。

溫蹊如今還未及笄,身量未長,個子還是小小的,但那小沙彌卻才到溫蹊的腰間。小沙彌的腦袋圓溜溜的如同他脖子上挂着的佛珠,一雙眼睛極大,又圓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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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蹊微微彎下腰,笑着看他,“你是這寺裏的小師傅嗎?”

“對呀。”小沙彌似乎是被溫蹊所說的“小師傅”哄開心了,小光頭用力點了點。

因為常有皇家人來金臺寺祈願,寺裏接待香客的僧人都是有專門挑選過的,眼前的小沙彌恐怕是剛出家不久,童心未泯,師兄一個沒看住,就讓他從寺院裏跑出來了。

“那,我想問一下,若是祈求家人平安康健該去拜哪一尊佛啊?”溫蹊問。

“啊?為什麽你不求姻緣啊?”小沙彌看着溫蹊脫口而出。

溫蹊失笑,“我為何要來求姻緣呢?”

“別的女施主都是來求姻緣的啊。”小沙彌理所當然道。

他出家的日子不長,卻也看見過好一些與眼前的人年紀相仿的女施主,跪在佛祖前求一個好姻緣。

溫蹊的嘴唇抿了抿,嘴角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我不求姻緣,我只求平安。”

小沙彌愣了一下,胖乎乎的小手摸着肉肉的下巴,兩條又粗又黑的眉毛擰在一起,苦苦思索。寺廟裏的佛祖他如今還不能認全,女施主的問題倒是難住他了。

溫蹊見他思索的樣子可愛,起了興致逗他,“小師傅知道嗎?”春雨秋霞在一旁掩着嘴笑。

“只要施主心誠,無論求的是哪位佛祖,都會心想事成。”一雙布鞋行至溫蹊眼前。

溫蹊微微擡眼,眼前人穿着灰色的僧袍,雙掌合十,指間撚着一串佛珠。他有一副好樣貌,縱是剃度之後沒了頭發,也依舊是令人折心。這合該是讓無數姑娘傾心的容貌,可他眉宇間透着的慈悲,卻讓人偏生興不起一點無禮的心思。

“無厭,你怎麽出來了?”僧人垂眼看着小沙彌。

小沙彌低下頭,一副乖乖認錯的模樣,“師父。”

僧人摸了摸小沙彌的頭,看向溫蹊。

那雙眼睛幹淨透徹,溫蹊甚至恍惚間有一種錯覺,仿佛眼前的僧人在這一瞬間看盡了她的前世今生。

“師父。”溫蹊雙手合十對着僧人鞠了一躬。

僧人的笑容透着神秘,稍稍側過身,仰頭,陽光逐漸強烈,銳利的光線刺透煙霧,煙霧給光明讓了路,金漆的大雄寶殿四個字閃爍着佛光。

“只要心誠,施主所求皆會如願。”

別過僧人與小沙彌,溫蹊走進大雄寶殿。

殿裏很安靜,來來往往有許多人,卻不嘈雜。

當今天子初登帝位之時,特意吩咐工部修繕了金臺寺,為殿裏供奉的釋迦牟尼佛重塑了金身。蓮花臺,佛祖盤坐于上,右手掌對外,左手捏指,慈眉善目,雙眼合閉,笑容透着禪意。

春雨将點燃的檀香交給溫蹊,溫蹊跪在蒲團上,認真拜了三拜,又将檀香交由春雨插在香爐裏,讓在一旁,讓佛祖接受下一位香客的訴願。

溫蹊此次來,不全是為了許願。

問了引路僧人永康公主的住處,溫蹊帶着春雨秋霞兩人往那邊去。

“縣主怎麽想起要去看永康公主?”春雨好奇道。

溫蹊從前是不太喜歡永康的,永康是貴人所出,母家只是一個地方縣官,母妃也不得皇上寵愛,溫蹊卻是從小衆星捧月。那時的小姑娘心裏總是有些莫名的優越感,喜歡被人擁簇的感覺,那些母妃地位尚可的公主尚且還要讨好她,而永康一個不受寵的公主,每次見到溫蹊都站的遠遠的,也不與她說話。生辰時,旁人送金釵玉環,绫羅綢緞,唯獨永康送她不值錢的絡子。

後來永康的母妃病逝,她在宮裏無依無靠,更受排擠,索性自己請命到金臺寺帶發修行,為大楚百姓祈福。

溫蹊一直以為永康不喜歡她。一直到她被人綁架,那個與她交集不多的道姑尾随歹人追到茅草屋要去救她,結果和她一起被活活燒死。

“我喜歡永康姐姐。”溫蹊道,停在院子外,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永康。

白色的布衣看着很舊,像是穿了好幾年的成色了,別的姑娘在這個年紀哪個不是胭脂粉黛,紅衣綠裳,可永康卻未施粉黛,少女最愛花心思擺弄的青絲被她束起,用布條綁着,是再普通不過的道姑打扮。

“溫,永安縣主?”那一聲溫蹊咽進肚子裏,永康見到眼前人,微微張着嘴,顯然未料及來訪者的身份。

“永康姐姐,是我。”永康如今還是二十出頭的年紀,遺傳了她母妃的樣貌,即使不打扮也清麗脫俗。溫蹊對着永康彎了彎眼。

那雙自來到金臺寺帶發修行後就靜如死潭的眼睛在溫蹊的一聲姐姐後有了波瀾。

永康手忙腳亂地讓開身,把兩扇老舊的木門打開,“你,你快進來。”

錦繡堆裏長大的小姑娘兩世都沒見過這樣簡陋的環境。

一進的院子,院子裏只有一條石子鋪成的小路,勉強夠兩人行走的樣子,從門口一直通到主屋,兩側種着一些植物,不像是什麽花草,溫蹊認不出來。三間屋子的屋檐都不太高,若是換成溫喬那樣的成年男子要進屋,還要稍稍低下頭。屋子的牆漆已經七零八碎地落了幾塊,露出裏面壘起的紅磚。

“這是你住的地方嗎?”溫蹊擰着眉頭問。

永康原在前面領路,聽見溫蹊的話轉過身來。

“是。”

“可你是一國公主,怎麽能住這樣簡陋的地方?”溫蹊看着她,“為什麽來開門的是你,你出宮的時候他們連一個婢女都不給你嗎?”

“到了寺裏本就該清苦修行,何況這屋子只是小了一些,該有的物什都是齊全的。宮裏也帶了婢女出來,只是寺裏今日需要人手,我便遣她去寺裏幫忙了。”永康笑得恬靜,似乎并不覺得一國公主住在這裏有什麽委屈。

溫蹊鼻子一酸,眼眶紅了一圈,小手伸過去牽住永康的衣擺,“永康姐姐,我們回宮吧,這裏太苦了。”

永康一怔,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紅了眼,有些心疼。

打第一次在禦花園見到溫家的小姑娘,永康就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喜歡得不得了,她就像永康在皇後宮裏見過的那個琉璃娃娃,精致可愛。

永康從小就知道自己是一個不受寵的公主,她的母妃有時會拿着鞭子抽她,平日裏打扮講究的貴人如同一個瘋婆子,一邊哭一邊罵她是個便宜貨。對于母妃來說,一個公主怎麽比得上一個皇子值錢呢。所以永康很早就知道,她是不配與衆星捧月的溫蹊玩的,她連叫她一聲妹妹的資格都沒有。所以她只好在心底裏偷偷叫溫蹊妹妹。

“你,你別哭,這裏不苦的,為大楚祈福,是我的福分。”永康看着那雙拉着她衣袖的小手,想觸碰卻又怕自己弄髒了小姑娘的手。

“什麽福分!”溫蹊吸了吸鼻子,“我去和皇帝舅舅說,我幫你回去!”

永康看着比她還低了半個頭的小姑娘微微一哂,分明還只是個孩子,卻學會了同情一個不相關的人,她喜歡的妹妹這樣的心地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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