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也不曉得他們怎麽會一同回到咖啡屋,畢竟唐湘石讨厭咖啡,而且,他一點也不想和高奇峰呆坐在桌前什麽也不說。
當然也可以找點話題聊,可是一想起他和浩文的關系,唐湘石心裏就懊惱得很。
就這樣,高奇峰點了杯咖啡,唐湘石則只要了白開水,兩人就這麽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氣氛非常怪異。
最後是高奇峰清了清喉嚨,開口打破了沉默:
“浩文她……不會有事吧?”
“醫生說她太疲勞了,而且不注意營養。”唐湘石看著他。“老實說,我不明白你怎麽會允許她工作得這麽辛苦,難道你不關心她的健康?”
“我當然關心,可是——你也是浩文的朋友,應該知道她有多固執,一旦她決定了什麽,誰來勸說都是白費力氣。”
“我以為你對她來說是不—樣的。”唐湘石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是不一樣。”高奇峰以為他指的是他們青梅竹馬的特殊淵源。“不過她固執起來是六親不認的,有時候我真想狠狠地把她捉來搖一搖,看能不能搖醒她。”
“為什麽她要這樣拼命工作?”
“為了生活啊!學費、房租,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都要用錢。”
“她家裏……”
“她打從上了大學就不曾跟家裏拿過半毛錢了,怎麽?她沒告訴你?”
唐湘石苦澀地搖頭。
“我沒問。”他不想說明自己和浩文并未熟識到那種程度。
高奇峰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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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親去世,母親再嫁,浩文因此對她母親很不諒解;而以她的個性,更是絕不可能伸手跟‘繼父’要錢,所以,這些年來,她都自己賺取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
“她反對她母親再嫁?為什麽?我看她不像是會阻止母親去追求另一個幸福的那種女兒。”
“事情并非那麽單純哪!”
“哦?”
“如果母親在父親生前就經常背著他和情人來往,每個做兒女的都會憤怒的啊!”
“她家……是這種情況?”
高奇峰點頭。
“你知道的還真多。”唐湘石有些訝異。
“當然,我們是鄰居嘛!在鄉下那種地方,什麽事都逃不過我媽那雙耳朵,只要上—趟市場,誰家母狗生了小狗,生幾只,幾只公的幾只母的,黑的白的花的全知道的一清二楚。”
原來從小就認識,真是得天獨厚,近水樓臺啊!唐湘石只有苦笑著點頭表示明白。
高奇峰停了停,又說:
“你記得浩文方才在醫院的樣子嗎?又哭又叫又掙紮的,好像瘋了似的。”
“嗯!我也覺得奇怪,你想——會不會是擔心醫藥費……”
“不可能,反應太強烈了,我現在想想——也許跟她那寡情的母親有關。”
“她母親?”唐湘石微微蹙眉,—副不解的樣子。
“這只是我的猜想,不過,我覺得應該就是這樣子沒錯。”
“說來聽聽。”
高奇峰回憶了一下,說:
“我們高三那一年,好像還有一個多月就要聯考了。我還記得那天太陽很大,屋子裏就像個烤爐似的,我邊看書,汗水邊從全身冒了出來。
我老爸是标準的崇尚自然者,家裏有大大小小的電風扇,就是沒有冷氣。于是我撥電話給浩文,問她是否正吹著冷氣看書,如果是的話,我也要過去一起溫習功課。
浩文說好,所以我收拾好東西就出發了,那麽悶熱的屋子我是一分鐘也不想多待。
就在她家門口,我看見她母親打扮得很漂亮正要出門,在那時候,我們那種小地方,實在很少看見誰擦粉上胭脂的,尤其還是一個家庭主婦。
因此,我一進門就笑著對浩文說:‘你媽打扮得這麽漂亮,要去喝喜酒啊?’,誰知她竟冷笑著說:‘去會情人啦!街坊鄰居全知道,怎麽你沒聽說過嗎?’,那時候,我覺得浩文很可憐,她被迫非得比同年齡的女孩子早熟以适應家裏不正常的氣氛。”
“她母親……難道不曾試圖隐瞞丈夫和孩子嗎?”唐湘石問。
高奇峰聳聳肩,繼續他的描述:
“我們約莫看了半小時的書,方伯伯,也就是浩文她父親由外頭回來,詢問浩文她母親在不在。浩文說出去了,她父親咒罵了一聲又推門而出,也許……是去找方媽媽。
傍晚的時候,有警員來通知說方伯伯出了車禍,被一輛大卡車撞得像顆石頭般飛了出去,在送醫途中不治死亡。我到現在還記得浩文的堅強,她臉色蒼白,卻鎮靜地随警員前往醫院,我則在愣了一會兒之後沖回家把這消息告訴我父母。”
“肇事的人呢?後來可有找到?”
“他根本沒有逃。有多位目擊者和他持相同的看法,說是方伯伯好似喝了酒似的,騎著腳踏車往大卡車撞去;而驗屍之後似乎也證實了方伯伯的确喝了酒。”
“他是喝醉了?還是存心……”
“現在誰也不知道了。”高奇峰說:“我和我父母趕到醫院時,浩文已認過屍了,屍體擺在一個房間裏,上頭蓋著白布,而浩文就跪在旁邊。
我們在那兒陪了她一會兒,她沒哭,我們的安慰言語聽起來更顯空洞。最後,我們該走了,我媽要浩文跟我們一道走,浩文不肯,她堅持要守在那兒,請我們在她母親回去後将這件事告訴她,讓她趕來醫院再看她父親一眼。
既然拉不動浩文,我們只有答應她的要求。我父母于是在浩文家等她母親,誰知等到晚上十一點多還不見她回來。他們兩人商量了許久,決定留下一張詳細的紙條,請方媽媽回來後即刻到我家裏來。
将紙條固定在門上後,我們一家三口便回到自己家中。那一夜,不知道我父母是怎麽樣,我卻是整晚都不曾睡著,眼睛一直清醒地瞪著天花板,假想著下一秒鐘就會響起的敲門聲。當時我只覺得該讓浩文離開那具冰冷的屍體,離開醫院;而以她的個性,除非她母親出現,否則浩文是不會丢下方伯伯的。
又一張眼,天已經亮了,我跳下床去叫我父母,才發現他們也已經醒了,正在梳洗。我父親還叨念著方媽媽太狠心,丈夫都死了還在外頭陪情人,整夜都不回家。
我們先到浩文家,一見那紙條果然還在,又往醫院去,我媽還直哭著說不該讓浩文一個女孩子在那兒待一晚,太殘忍了。
當我們到了醫院,發現浩文還跪在原地,我媽說了幾句‘可憐的孩子’便抱著浩文哭了起來,我爸也直搖頭嘆氣;而我,只注意到浩文臉色慘白,幾乎和病房的牆壁,屍體上的白布—樣可怕。”
“然後?”
“然後浩文昏倒了,倒在我媽的懷裏;我媽尖叫,我爸去找醫生,冷清的現場在幾秒後變得擠滿了人,至少我當時是這麽想。”
“你認為是這個經歷,才使得浩文對醫院産生恐懼?”唐湘石問道。
“嗯!因為現在我想想,自上了大學以來浩文從不曾去過醫院,牙科當然是有啦!就是不上一般的醫院。有一回她扭了腳,很嚴重,腫起來好大一個,我為了說服她上醫院差點跟她翻臉,結果她還是不去,只買了些膏藥來貼。當時我只覺得她不可理喻,今天看見她那個樣子才……”
“照你這麽說實在是很有可能,畢竟要在親人破碎的屍體旁邊守一夜是件很令人不舒服的事;尤其她不過是個高中女孩子,卻得去認屍,并在腦海裏都是她父親慘死模樣的情況下在旁邊守著。”
“所以我說她母親真是大過分了。”高奇峰說。
談話到這兒暫停了,似乎說完了浩文的事情之後再也沒什麽好多聊的。高奇峰喝著涼了的咖啡,唐湘石則似在想些什麽,氣氛一下子又變得僵住了。
然後是唐湘石喝了口白開水,又看看手上的表,擡頭對高奇峰說:
“要不要回醫院看看?也許她就要醒了。”
高奇峰也同意,于是站起來付了帳,兩人和老板打過招呼後踏出了咖啡屋。
冬天近了,夜涼如水,馬路上幾乎沒有車子行人,畢竟再過不久就要天亮了。
“剛才我之所以告訴你那麽多,是因為我覺得你是另一個關心浩文的人。”在進醫院前,高奇峰停下腳步并這麽說。
唐湘石除了點頭也不知還能說什麽,縱使他覺得自己對浩文不僅是關心而已,也不好在他面前提起。
高奇峰淡然一笑。
“她——幾乎沒什麽朋友,尤其上北部念書之後,工作占去了她上課以外的時間,不能參加聯誼,也沒空和同學去玩;而她早巳習慣了。不管你們是怎麽認識的,你這麽關心她,我真替她感到高興。”
這番話著實讓唐湘石訝異極了,就算他還是個大學生,思想單純,也不該對一個關心自己女友的陌生男人這麽說吧?
真替她感到高興?這——這算什麽?他懊惱地想。
“也許你對我太過信任了。”唐湘石扯動嘴角說。
“我是信任你,不知為什麽我就是覺得你不會傷害浩文。”
“難道你—點也不擔心……”
“擔心什麽?”高奇峰皺眉。
“呃……沒什麽。”唐湘石苦笑著搖頭。
受人信任一向是件好事,為何這回卻像千斤的擔子壓住他似的讓他喘不過氣來?
如果眼前這個大學生不是浩文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也許他會更喜歡他。他的率直是他很久以前便已失去的,畢竟大學生活已離他很久很遠了。
“浩文怎麽辦?她是不會住院的。”高奇峰忽然問。
“依我看,她應該沒嚴重到需要住院吧?”
“可是讓她回去的話,能肯定她會好好休息、補充營養嗎?說不定她立刻又忙著上班上課了,這麽下去遲早會真的倒下的。”
“你沒辦法看著她嗎?”唐湘石語帶酸意,不過他料想高奇峰聽不出來。
他果然只是訝異地指著自己。
“我?別開玩笑了,你還不了解她的個性嗎?就算我課不上成天去看著她,也難保她不會趁我上廁所時溜掉啊!”
“真是難纏的家夥!”
“可不是嗎?”高奇峰沮喪地說。
唐湘石笑了笑。
“還是先進去吧!等她醒了再說。”
“你千萬別提什麽借錢給她那一類的傻話,只會帶來反效果而已。”
“哦?”
“沒錯,她一點也不會感激你的。”
“是嗎?那幸虧你提醒我了。”
“為了我們共同的朋友嘛!”高奇峰笑著往裏頭走。
唐湘石怪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思索著他說這句話的心态,可惜一點頭緒也沒有,只覺得——茫然。
他究竟愛不愛方浩文?有多愛?
唐湘石覺得自己又煩躁起來,随後嘆口氣走入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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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校門口等白千紫,然後陪她走到教室去上課,高奇峰聽見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并說:
“浩文生病了,我很擔心。”
“哦?呃……不嚴重吧?她請假了?”
“嗯!已經兩天沒來上課了。昨天我去看她,很奇怪,一個男的來開門,說她——正在休息,不能見我。”
哈!那姓唐的家夥還真有辦法,能讓浩文乖乖聽話待在家裏可不簡單啊!
他清了清喉嚨。
“男的?她哥哥嗎?”
“浩文是獨生女。”
“那……是男朋友羅?”
“這我倒不清楚,沒聽浩文提起過她有男朋友。哎呀!說這些做什麽?重點是浩文病了,而我連她的面都見不到,真是越想越擔心。”
“沒事的。”他拍拍她的肩。“不是有人在照顧她嗎?也許再過一、兩天她就能來上課了。”
“我想浩文一定是太累了。”她嘆氣。“她就是這麽固執,不肯聽人勸。其實,接受別人暫時的幫助并不可恥啊!如果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則嘛!”
“浩文的原則是既多又讨厭,我真心疼她對自己那麽苛薄。”
“你真的很關心她。”這是個直達句。
“她對我更好呢!對了!改天介紹你們認識,她是個值得深交的朋友。”
“呃……你快進教室吧!要打鐘了,下課後我再來接你。”
“不用麻煩了,只是走到校門口……”
“見你上了公車我才放心。”
打從他為了她受傷之後,他們之間就這麽自然地發展,沒有責任,沒有壓力,他單純地呵護她,而她也默默地接受。
最讓她覺得感動的是他從不曾要求她付出什麽,她答應,他很開心,她搖頭,他也能微笑接受,這對她來說是很特殊的。在情感上受過兩次傷之後,她覺得自己目前需要的正是這種若有似無,像愛情也像友誼的東西。“好了!快進去吧!別再擔心了,好好聽課。”高奇峰摸摸她紅得可愛的臉頰,微笑著說。
然後,看著她走進教室,他轉身往校門口跑,陳明忠正在等他呢!他們要上鬥牛士吃牛排,再上KTV好好唱一會兒歌。
想起陳明忠那張拉長了的臉他就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今天,他終于苦哈哈地向高奇峰承認輸了,這些日子來他數次看見高奇峰和白千紫有說有笑地走在一塊兒,而那已足以證明他先前認為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真的發生了。
也難怪陳明忠快樂不起來,同樣是吃喝玩樂,掏錢和看著別人掏錢感覺可相差太大了。這會兒,再好吃的牛排到了他嘴裏都變得淡然無味,到了KTV也許唱歌都要掉眼淚,他幾乎可以想像陳明忠親吻他的鈔票說再見的情景。
他可就不同了,一定會心情愉快地享用沙拉、湯、面包,好好感覺一下牛排的細嫩。進了KTV先點個飲料,選一些張學友、劉德華的情歌來練練歌喉。最後,一定得等到最後,陳明忠哭喪著臉要付錢時,他會告訴陳明忠他請客,讓陳明忠把錢收回去。
是的,他的确該請陳明忠那小子吃—頓。如果不是他和千紫吹了,如果不是他激他打那個賭,也許高奇峰就跟白千紫無數次在校園裏擦肩而過,永遠也沒有互相認識的機會。
老實說,他很久不曾想起那個賭約了。他開心,他快樂,哼著歌,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為千紫而不是免費吃客牛排及高歌一曲,而這種甜蜜興奮是他在以往無數次戀愛裏所不曾體會到的,或許……他以前根本不懂什麽是愛,男女在一起不僅僅是想有個伴或上床辦事,其中還要有一些心靈上的契合,那才可以讓感情持久。
他這回是真的在戀愛了,浩文該會替替他高興吧?還是會替千紫感到悲哀?噢!去他的,他絕不會傷害千紫,尤其在明白了自己的心之後,浩文遲早會了解的。
走吧!先去耍了陳明忠,然後接千紫下課。接著他得找個機會和浩文談談,什麽時機适合把他們兩人原本就認識的事情告訴千紫。浩文應該和他一樣急著自謊言中跳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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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時咽回即将脫口而出的尖叫,方浩文像缰屍般地急坐而起,呼吸短而急促,渾身冒著冰冷的汗水。
“怎麽了?做惡夢?”黑暗中傳來—個聲音。
她一轉身才發現唐湘石坐在床邊皺著眉看著她。她深呼吸,又長長地将氣吐出。
“你怎麽還沒回去?”
他沒有回答,拿了條毛巾擦著她臉上的汗珠。
浩文用手撥開毛巾。
“回去吧!我會照顧自己。”
“我答應高奇峰會好好看著你,你一定得休息一陣子,不能再……”
“我受夠了人家說我不能怎樣又不能怎樣。”她打斷他:“你不用對高奇峰承諾什麽,我要過什麽樣的生活由我自己決定。”
“你再這麽沒日沒夜地忙下去總有—天會再倒下,別仗著年輕就虐待自己的身體。來!擦擦汗,免得受涼。”
“你什麽時候變成保母了?唐先生!”她不耐煩地抹了抹頭發。“我已經沒事了,你這麽守在這兒實在很可笑。”
他看著她,手上還拿著毛巾。
“我要知道你确實休息了,并且吃了營養足夠的東西。”
“這幾天來我就像睡美人似地昏睡,把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全塞進肚子裏,這樣還不夠嗎?老天!我說過我沒生什麽病,只是……只是女性都會有的一點……一點生理不順,你不能拿了些換洗衣服就在我這兒住下了。”
“我們說好的,你不住院的話就得有人二十四小時看著你。”
“我以為是阿峰,沒道理會是你。”
唐湘石擠出個扭曲的笑容。
“他還要上課,我比較閑。”
“你的服飾店呢?不需要偶爾去巡視—下?”
他沒說話,只把毛巾遞給她。
“哪!擦汗,否則我要自己動手了。”
她瞪著他好一會兒,終于還是拿過毛巾胡亂地在臉上、手上抹著。
“夢見了什麽?”他問。
“啊?”
“我說你是不是夢見了什麽可怕的事。”
“哦……沒有,只是夢見……”她聳聳肩。“沒……沒什麽,我忘了。”
他點點頭。
“那讓我們來談一談吧!怎麽做你才能不要工作得那麽累?我希望你能回服飾店,但你拒絕了。”
“我不累。”浩文說:“為什麽你們總說我太忙太累了?你們不是我,又怎能替我決定?”
“因為你的确是太累了,人的身體是不會說謊的,它忠實地反應出你的健康狀态。如果不是你太該死地固執,應該也會承認自己的體能正在走下坡。”
“狗屎!”她咬牙道。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什麽問題?”
“怎麽樣你才肯減輕你的工作量?”
“怎麽樣都不行。”她冷冷地說。
“再想想。我不是很有耐性,你不該逼我。”
“怎麽?難不成你能永遠看著我不讓我出門?我想我該搬家了,繼續住在這兒,我可能會失去所有的自主權,也許連早餐想吃面包還是稀飯都得經過別人投票同意。”
“我是很認真在問你,希望可以讨論出—個你能接受的方法,你該死的究竟有沒有在思考?”唐湘石深呼吸忍住怒氣,這女人……難道看不出他是在關心她?
“你幹嘛對我吼?我早就要你別理我,為什麽你還賴著不走?唐先生!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有些人得工作才有飯吃,我就是那些人其中之一,這樣你明白了吧?我也不想老是在工作掙錢,但我要自食其力,所以我安于這種生活方式。”
“我可以替你找輕松一點,薪水又高的工作。”
“應召女郎嗎?”
“你……該死的你真想惹我生氣?你相信我會替你找‘那種’工作?”
浩文嘆口氣。
“抱歉!我知道你不會,但……我說要自食其力,那是認真的。我不想靠任何關系得到任何既高薪而又輕松的工作,不管它是高尚還是為人所不齒。”
“你……”唐湘石站起來走到窗邊,又走回她面前,“你以為你清高嗎?你以為你這種愚蠢的堅持能适用于這個社會?你錯了!環境永遠不會為人改變,人必須随著環境的改變去調整自己的步調以配合它。也許你家貧,沒有親人的經濟支援,更也許有什麽原因讓你堅信一切都得靠自己,但想想你的朋友吧!他們關心你,希望能幫助你,在不傷害你自尊的前提下,難道就這麽難以接受?”
空氣似乎凝結在凍人的氣氛之下,唐湘石的言辭冷冽,方浩文的眼神更是充滿寒意。
浩文沒有回答,也許因為他說痛了她的傷處,讓她盡管氣憤卻無法反駁。
她是只剩下自尊了,只剩下那麽點驕傲,如果她放棄了堅持,為了較安逸的生活而接受那些幫助,那麽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難道他們就不能試著去了解她嗎?
“你知道你昏倒時造成了多大的騷動嗎?大家都被你吓了一跳,你同事還哭了呢!”唐湘石以為她的沉默即代表著心意的動搖,因此繼續說:“你不是最不願意別人為你操心?那麽,為什麽還要讓這種情形持續下去?”
浩文終于忍不住了。
“唐先生!你是在試圖挑起我的愧疚感嗎?說得好像我是個惹禍精,沒事專給別人制造麻煩。也許我該提醒你一下,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她停住,接著搖搖頭。“算了!這麽說并不公平,而我也不是凡事怨天尤人的那種人。”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其實你那麽想并沒有錯。”唐湘石輕嘆一聲,“是我害你丢了服飾店的工作,害你莫名其妙挨了洪豔豔一巴掌……”
“而且因為你成天守著我,我現在那兩個工作也許又要保不住了。”她嘆氣道:“為什麽你不幹脆離我遠一點?那我的生活一定會單純多了,就算真的累昏了,累病了,累死了又怎麽樣?人總得走自己該走的路啊!”
“你才多大歲數?居然說出這種話來?方浩文!你——你實在辜負了我們對你的關心。”
“你——關心我?”她張大了眼睛,并非不相信他的關心,畢竟他待在這兒幾天了就為了照顧她。只是,這樣的一句話……她很難相信竟會出自他口中。
唐湘石轉過身去,停了幾秒才說:
“我關心你是件很奇怪的事嗎?”
“呃……不!我很感激。”她低聲道:“但……”
唐湘石長嘆了口氣,不耐地打斷她:
“我不要你感激,只希望你考慮一下,好嗎?就當是彌補吧!讓我替你找一個不需這麽辛苦的工作……”
“噢!為什麽又繞到這個話題上來?你不欠我什麽,更不需要說彌補那種傻話。”
“你這女人……”
唐湘石滿腔怒意正要爆發,忽然記起她正在靜養,而且天已微明,不知哪兒還傳來雞叫聲。
該死!他是來看著她休息的,怎麽竟讓她說了這麽多話?
他放輕了聲音:
“我去替你買點早餐,你吃過了再睡一下。”
“我不想吃東西,而且我已經睡得夠多了。”
唐湘石根本沒理會她的話便走了出去,留下浩文望著關上的門生氣。
他到底想怎麽樣?而她又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擺脫他?
花店和咖啡屋都請了假,雖然兩位老板都很和氣地要她好好休養,但那畢竟是兩、三天的事啊!沒理由要人家為一個上班不到一個月的人長久保留那個位子。
真的不能再這麽下去了,即使她已愛上這些日子來充足的睡眠和可口的食物,她還是得盡快回去工作,最好是能立刻開始。
看了看鐘,都六點多了,沒想到從她驚醒之後便和他說話說到現在。雖然他多半在訓話,不然就是兩人在争執,她還是慶幸有個伴在旁邊陪她,那使得時間過得快多了。
從夢中掙紮著醒來後她就很清楚自己別想再睡了,因為夢裏的景象太鮮明了,好像她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腦殼破裂,下肢折斷,右手只靠著點皮連在肢體上,凸出的眼珠直瞪著她……天!她以為不去想就會慢慢忘記,事實上也是,如果不是那天進了醫院……在記憶中已漸漸模糊的故事又怎麽會再度出現在夢中?
她揉了揉微微疼痛的太陽穴,向後靠回床上,試著回想父親生前的模樣,倒不是說她忘了父親長什麽樣子,只是在看過了遺體後,每回想起父親,先浮上腦海的總是那具殘破的屍身。
印象中,父親和母親一樣很少理會她,曾有一段時間她強烈地懷疑自己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可是,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有母親的臉型和父親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誰家的孩子,這些話使她心裏浮起的—線希望也消失了,她就是他們生的,即使他們每天忙著争吵沒空注意她,她依然是他們的女兒,沒法子換了。
想到這兒,浩文苦澀地笑了,人在小時候真的會有許多可笑的念頭,不是嗎?她在小學一年級時還曾對阿峰提起想和他交換父母呢!也許他早已忘了吧!
她閉上眼,正想著唐湘石怎麽去了這麽久,她幾乎又要睡著了。盡管不願意,這幾天她的确是一有機會就睡,好像要把以前不足的睡眠時間全給補回來。
這時候,門把扭動了,唐湘石推開門。
浩文撐開變沉重了的眼皮。“我先睡一會兒,等一下再吃好不好?”
“恐怕不行,有人想見你。”他說。
“這麽早?”她皺眉,随即諷刺地笑了笑。“怎麽你沒有趕她走?我還以為我病重不宜見客呢!”
來的是阿峰還是千紫?再不然就是咖啡屋的同事,除此之外她想不起自己還有哪些朋友。
唐湘石看了她—眼,說:
“我是覺得你不該見任何人,但這個人……我不好趕她走。”
“哦?”
“她說她是你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