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她腦海閃過的竟是電視電影中一幕幕母女相擁而泣的感人畫面,這和母親站在門口,她卻面無表情半躺在床上的情況實在無法聯想在一塊兒。
由于浩文始終沒有開口,唐湘石只好迳自讓客人進門;而為了讓她們私下談談,他對浩文說會出去晃—晃。令他訝異的是浩文堅持要他留下來,他注意到浩文的這句話也同樣出乎她母親的意料之外。
不過他可不在乎別人怎麽想,既然是浩文要他留下來,即使氣氛再僵,他也不會扔下她一個人;尤其是聽高奇峰說過她母親的事之後,他更加确定自己該待在這兒以防浩文情緒激動。
于是,他把買來的牛肉粥遞給浩文,她也接了過去—口—口慢慢地吃著。然後他把屋裏唯一的一張椅子放在距離床約一公尺的地方,并請浩文的母親坐下,他自己則拿起沒看完的推理小說坐在床腳翻看。
浩文的母親王香月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她在椅子上坐下了,女兒卻吃著東西,看也不看她一眼。更奇怪的是母女見面總有些私事要說,浩文竟要那個男的留下來,而那個男的居然一點也不覺得不妥似地就那麽待下了。
王香月一直等到浩文吃完了粥,拿著面紙擦嘴時才清了清喉嚨說:
“浩文!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了,我好不容易到學校查出了你的住址,一大早就在門口等……我想……我們好好談一談好嗎?他……”她說著看向唐湘石。“能不能……”
唐湘石沒有擡頭,并不是他真那麽認真看小說以至于沒聽見她母親的話。只是,他雖然在場,對于她們母女倆的談話卻不該插手,所以他選擇看書,當然并非一定看得下什麽,盡量讓她們不去注意他便是了。
母親開口後,浩文才将視線轉回母親臉上。
歲月對她實在非常仁慈,更也許是安逸舒适的富裕生活使然,年近五十,她的皮膚依然細致光滑,體态豐腴了些卻離臃腫還有一段距離。烏黑的短發吹得很整齊,只有由稍稍褪了色的發根處才看得出是染過的。
她怎麽會忽然來找她呢?幾年不見,總不會現在才開始想念女兒吧?更不可能是來閑話家常,否則何必顧忌唐湘石而一直暗示他離開?
面對親生母親卻無法産生任何思慕之情是浩文最遺憾的事。再看她一眼、兩眼,甚至直盯著她看結果仍然相同;就像有個多年不見的遠親來訪,不得不請她進來卻又無話可說。
浩文突然間對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況感到厭惡,她以混合著疲憊與不耐的聲音說:
“你有什麽事就說吧!不用在意他。”“他”指的自然是唐湘石。
“可是……”王香月吞吞吐吐,眼睛瞄了瞄正翻著小說的唐湘石,一副為難的樣子。
“他——他是個醫生,我病了,他來看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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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病了?不要緊吧?”
看著母親那副極不自然的擔憂模樣,浩文幾乎想放聲大笑。
“沒什麽,已經快好了。”她懶得多解釋,只希望這種虛僞的寒暄快些結束。“你來找我是有事要說吧!怎麽不講?”
“呃……我想看看你,畢竟那麽久沒見面……對了!你——你繼父要我代他向你問好,他太忙了……”
“我從沒承認過他是我的繼父,甚至于——我在猶豫著該不該喊你一聲‘媽’。”
王香月看了看唐湘石,認定他的注意力全在小說上才以略帶哀傷和責備的口吻對浩文說:
“你怎麽能這麽講?我也是辛苦懷胎十月才生下你,泡牛奶、換尿布、一天一天養你到會爬、會走、上幼稚園、小學、中學、高中,我哪一點失職了?讓你連喊我一聲‘媽’都要再三猶豫?”
“你讓我失去了父親。”浩文淡淡地說。
王香月的臉上霎時閃過複雜的表情,幾秒鐘之後也以同樣冷淡的語氣說:
“他是出車禍死的。”
一句話就能解釋—切嗎?浩文真想問問她是否忘了自己的紅杏出牆,忘了自己的行為讓丈夫女兒受到多大的傷害,忘了丈夫死時她正和情人無恥地歡愛。這樣的一個女人,她是生你養你沒錯,卻讓你在一個沒有愛,只有争執和懷疑的家庭下長大,還要你喊她‘媽’,跟她演一出賺人熱淚的母女重逢戲,令她簡直惡心得快要吐了。
不過她不想再勾起那些不愉快的記憶,所以沒有對那句話多說什麽,只是靜靜地等,等她說出她的來意。
王香月看了她一會兒,說:
“浩文!你父親去世幾年了嘛!而且那是意外,我也很難過,從以前我就老在勸他不要喝太多酒……”
“哦?我還以為你巴不得他醉昏了,這樣他就沒精神管你去勾搭誰。”
“你——你太過分了,這麽說自己的母親。”王香月的聲音在抖。
“對不起!”浩文臉上是冷酷的笑。“我真是太不孝了,對送自己來到這世界的偉大母親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算了!我們別談以前的事好嗎?我來是想……”王香月強笑著。“想問問你願不願意搬回來和我,還有你繼……你李叔叔一塊兒住。我們那兒離你學校也不遠,搭公車很方便,再不然也有司機可以……”
“夠了!媽!”浩文聽不下去了。“我不會去跟你們住,而且我也不相信你來找我就為了這件事。你還是說重點吧!我——我人不舒服,也許我的醫生不希望我太疲倦。”她說完用腳踢了踢唐湘石,他卻只茫然地擡頭看看她,朝她母親點點頭又繼續看他的書。
王香月又一次清了清喉嚨。
“呃……既然你堅持不肯搬去和我們同住,我也不好勉強你……不過,你李叔叔他……我們替你物色了一個相親的人選……”
“你說什麽?”浩文懷疑自己的耳朵。
相親?
這太好笑了吧!她母親在分開三年多後特意來找她是怕她嫁不出去,替她安排了一次相親?
“我們替你找了一個對象。”王香月熱切地說著:“也許他年紀是大了點,但大家不是說這樣的人成熟而又疼老婆嗎?他雖然離過婚,卻沒有孩子,而且他很富有,和你李叔叔有生意上的往來。我們也是想——你如果有個好歸宿,不愁吃穿,我們……”
“我很好奇你們為什麽忽然關心起我的終身大事。我還年輕,大學還沒畢業,也沒有努力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結婚對我來說根本是件太遙遠的事,我想都沒想過。而且,我過慣了苦日子,富家生活能滿足你,未必就能吸引我,如果你來是為了這件事,那麽我的回答是‘不’。”
“浩文!我知道你還年輕,可是——可以先見個面嘛!對方是很急,因為他年紀不小了,不過我還是可以盡量讓他答應等你大學畢業……”
“我不會為了錢而結婚。”
“沒有人這麽說,我們只是替你物色條件好的人選,先見個面嘛!并不是一定就要你嫁給他。”
“相親?”浩文冷笑。“老實說我既沒興趣又沒時間。你回去吧!媽!我的任何事都不用你操心,當然更不用麻煩你老公。”
“浩文!求求你不要這麽對我說話,那——那只會讓我們的談話難以繼續下去……”
“談話?不是談完了嗎?你還有事?”
“你就考慮一下吧!先答應見個面……”
“不!我不去。”
“求求你,這件事……”
王香月神情焦慮,而且她居然說“求求你”,這讓浩文更加懷疑其中另有原因,也許有的媽媽會對快三十歲還沒有男朋友的女兒說“求求你去相親吧!”這樣的話,但她才二十來歲,而她确定她母親不會在乎她何時會結婚,嫁給誰這種事情。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嫁不嫁給那個人對他們有很大的關系,什麽關系呢?得問了才知道。
“你想把我賣了嗎?”浩文不客氣地直接問,金錢是她想到的第一個理由。
“你——你在胡說什麽?什麽把你賣了?真是胡來。”
“否則我幹嘛非得嫁給那個老先生?”
“他不老,才四十歲,而且——我沒說你—定要嫁給他。”王香月不安地摸了摸頭發。
“你的表情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浩文挪了挪半躺在床上的身子,嘆氣道:“何不實話實說?如果做得到,我會盡量幫忙。”
王香月整個人忽然像洩了氣似地老了十歲。
“實在很丢臉,第一次來看你竟然是……”她将椅子向前拉了拉,急切地說:“你能幫忙的,除了你再也沒人能救我們。你李叔叔生意上出了問題,弄不好的話公司就要被接收了,那個……要和你相親的那個人就是‘萬聲’企業的高級主管……”
忽然“碰”地一聲,王香月和浩文都轉身看向唐湘石那個方向,原來是他的書掉了,而他正彎腰去撿。
“繼續說吧!”浩文示意母親回到正題。
“他……‘萬聲’企業的那位陳先生曾開玩笑地說如果有個女兒能嫁給他,也許可以想辦法先放過你李叔叔的公司。我知道小公司被大公司合并是經常有的事情,但他們有很多對象,我們只希望他別先對我們這兒下手,給我們一個機會再拼—拼。”
“所以你們就想起我了?”浩文看著她。“也難怪嘛!你們的女兒還小,不能幫你們。”
“浩文!我知道我是太自私了,但我們真的不能失去公司啊!都一把年紀了,而孩子還那麽小,如果公司沒了,孩子怎麽辦?我……”
“夠了!”浩文忽然覺得很累。“孩子?你是個會為孩子著想的母親嗎?還是你自己過不了苦日子?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浩文!你會考慮嗎?那件事……”王香月神情焦慮,對她來說,浩文是最後的希望了。
“我該拿我的終身幸福來救你們?”
“你會幸福的,他……”
“他有錢又疼老婆,是嗎?”浩文冷冷地笑。“我已經說過我們對幸福的看法并不相同,請你想別的方法吧!我不能幫你。”
“噢!求你再考慮—下,我們真的很害怕……浩文!媽從沒求過你什麽,就這一次……”
“你沒有權利這麽要求她。”唐湘石清晰地說。
他的聲音忽然傳來,不僅王香月吓了一跳,連浩文都訝異地看著他。
“你看你的書。”浩文說,她自己的事不希望別人插手。
聽浩文這麽說,王香月似乎增加了些氣勢,她傲然地看著唐湘石。
“你是誰?我和女兒談事情不需要你的意見。”
唐湘石沉默不語,但他知道自己就要忍不住了。
怎麽會有這麽自私的母親呢?再怎麽說浩文也是她的親生女兒,她卻為了公司、為了錢,不惜把浩文嫁給一個老頭子,還口口聲聲保證她會幸福:—這女人真以為金錢就是一切嗎?
浩文不會傻得答應這種事吧?他雖又回到旁觀者的身分,心裏卻老擔心著。
終于,浩文還是拒絕了,她說:
“你走吧!我沒辦法答應這麽荒謬的要求。”
“只是去見個面……”王香月并末死心。
“你要我當面拒絕那個老頭?那對你老公的公司恐怕沒有幫助吧?”
“你……你真這麽狠心,要眼睜睜地看著我們一家人過什麽都沒有的清苦日子?”
浩文感覺自己的忍耐力逐漸在崩解。
她很努力才能做到以淡然的心情面對母親的來訪,結果呢?她母親卻以自私且傷她更深的言辭一次又一次地重重打擊她。
還有誰比她更了解“清苦”這兩個字的意義呢?這幾年來的每一天,她不都是辛辛苦苦工作才能養活自己?日子是苦,卻沒有擊倒她,她一個女孩子都能做到,難道他們有家人在旁竟無法同甘共苦度過難關?
人家說虎毒不食子,看來母親心裏早巳不把她當成她的孩子,可笑的是她總還抱著一絲期待,期待母親并沒有忘記她,她們只是因父親的死而有了心結,而這個結遲早會解開的。
她真傻,不是嗎?母親在乎的只有兩個姓李的兒女,他們還小,不能吃苦,所以她這個“大姊”必須犧牲自己來讓弟弟妹妹過舒适的日子。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好恨,恨她母親這麽對她,恨自己沒有早點放棄幻想,現在一切破滅了,她有承受不住的吶喊沖動。
“浩文!……”
“你走吧!”她閉上眼睛控制著怒氣。
“你……你真的……”
王香月還試圖說些什麽,唐湘石卻已站起來并走過去打開門。
“她該休息了,請你離開。”
王香月看了他一眼,又望向浩文,見她只閉著眼沒有絲毫反應,才暫時死了心,卻仍說了句“我會再來看你”方才離去。
房門關上,浩文聞聲睜開雙眼,見唐湘石仍站在床邊以擔心的神情看著她。
她心思煩亂,只想—個人靜一靜。
“你也回去吧!我有些事需要仔細想—想。”
唐湘石雙眉一揚。
“你不會真要考慮你母親說的那回事吧?那是個自私、惡心、沒人性的提議。”
“謝謝你的意見,不過,我一向都自己處理我自己的事情。”
“喂!你瘋了才會認真去考慮……”
“拜托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不好?”耐性正在流失。
“可以,只要你答應我絕不去想那個狗屁問題。”
“我不用答應你任何事。”
“你……你會嫁給那個老頭嗎?”唐湘石幾乎想搖醒她。“她在利用你,你母親想的只有自己的利益,你不會傻得真以為她在用心替你找老公吧?”
浩文露出冷到極點的笑容。
“如果我嫁給老頭子,我會要他立刻接收我老媽丈夫的公司,看看沒有了錢,她是不是會像背叛我父親一樣背叛那姓李的,再找個有錢的人勾搭。”
“你不能為了報複而做這種傻事,多大的恨都不值得你犧牲自己。”
“這倒很難說。不過——畢竟你很難了解我恨她的原因和程度,所以你就別管了好嗎?讓我自己解決。”
“不!我能了解……呃……我是說我可以看得出來,總之——你就是不能有那種愚蠢的念頭,畢竟那關系著你—生的幸福。”
浩文看了他—眼,嘲諷地笑道:
“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幸福的,這個世界上不幸、可憐的人也占了一大部分。也許——我嫁個有錢人就是最大的幸福,其他的別太奢望才對。”
“喂!你是怎麽回事?一開始你明明非常堅定地拒絕了。”
“因為我累了,可以吧?我忽然不确定自己這麽累是為了什麽。”她倦極地嘆了口氣。“你回去吧!別再看著我,我答應你會好好睡幾天。”
“那麽……那件事……”
“拜托!我快要尖叫了。”浩文搗住雙耳。
“好!好!”唐湘石妥協了,他受不了看見她痛苦,不管接下來他說的話會産生什麽效果,至少他得說出來。“你再聽我說一件事……”
“你出去。”浩文喊。
唐湘石拉開她搗住耳朵的雙手。
“你聽著,如果你真打算讓‘萬聲’接收那家公司,你——你可以嫁給我。”
話一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訝異地張大了嘴。
該死!他不是要這麽說的,原本他想說的是他會幫她,為什麽……
他向她求婚了,盡管情況有點特殊,他畢竟開了口。
老天!高奇峰會殺了他,他背叛他的信任對他女朋友下手,他會殺了他,而他連還手的權利都沒有。
唐湘石看著方浩文,她正以一副看龍發堂堂主的表情看他。這也難怪,她并不了解他為何會這麽說,他該給地個解釋。
他清清喉嚨正要開始,浩文伸手阻止他。
“算了!我原諒你一時神智不清。”
“我沒有。”他咆哮。
“沒有?你說了很可笑的話啊!先生!而我一點‘笑’的情緒也沒有。”
“我這麽說是有原因的。”
“是嗎?那麽請用—句話解釋清楚。”
他深吸了一口氣,把句子在腦子裏再三組合,最後終于說:
“可以說兩句話嗎?”
“勉強答應。”
“‘萬聲’是我父親名下的公司之—,那個姓陳的老頭應該就是我那個色狼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