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兄長要忙很久嗎?◎

夜闌醒來, 秦妧愣坐在床上,根本不知自己是何時回的素馨苑,只記得那兩碗酒水下肚後, 好像說了不少胡話。

想來,是裴衍安排人送她回來的。

按了按發脹的額頭, 她推開軒窗透氣, 見窗外皓月千裏, 浮光躍上藤木架, 投下一地疏影。

蟲兒靜, 鳥兒歇,熱鬧的侯府陷入阒寂,唯有風吹鈴铛的叮咚聲。

探身看向廊下, 暮荷正倚在廊柱上望着月,背影單薄,伶伶俜俜。

其實, 她也是個苦命的女子, 可再身不由己, 也不能僭越了本分。

暮荷,不能留了, 但不能全怪她, 自己也有責任。

酌情思量後,秦妧于次日一早傳來魏媽媽, 拿出賣身契, 吩咐魏媽媽給暮荷尋個夫家。

暮荷跪在門前, 抽泣着說自己錯了, 求秦妧原諒, 可房門緊閉, 沒給她麗嘉辯解的機會。

魏媽媽上前,讓兩個大個兒的婢女将暮荷架起,漠着臉冷笑,“你是豬油蒙了心,竟敢招惹世子。若非大奶奶心軟,你啊,哪還有退路!”

暮荷哭着反駁:“奴婢的心思,是大奶奶勾起的!”

“那也要講究個循序漸進,等取得主子信任,再賣弄手段,誰讓你急功近利了?!”

懶得再多費口舌,魏媽媽将她帶去前院後,又在一衆婢女中挑選了個秀氣安分的,送去了秦妧身邊。

素馨苑處理了個婢女,原本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可暮荷是陪嫁過來的,就不免引人非議。

在深宅大院,但凡有點頭腦的主子,都能猜到緣由,無非是陪嫁起了私心,想爬床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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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氏自然也想到了這點,便在午膳後将兒媳叫來了辛夷苑。

秦妧陪楊氏坐在庭院中,聽楊氏聊着持家之道,可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添丁上。

“我這個做婆婆的,不是催你,但能讓身邊的婢女鑽了空子,說明你們夫妻間是有間隙的,回去之後好好反思吧。”

“兒媳受教了。”秦妧為楊氏按揉着肩胛,心裏擔心的全是裴衍今晚是否會回府,她可不能再讓婆母挑出錯來了。

為了修複與裴衍的關系,從辛夷苑離開後,秦妧帶上老邵,想要前往宮城外等待裴衍下值,即便裴衍有自己的車夫和座駕。

時辰尚早,在途徑街市時,秦妧記起婆母的提醒,還特意去往香糕鋪,打算買些裴衍喜歡吃的桂花糖糕。

鋪子裏的食客很多,秦妧讓老邵進去購買,自己留在馬車內盯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這時,一輛青銅柚木馬車停在了香糕鋪前,排場之大,吸引了不少視線。

秦妧随意看去,見車夫搬過腳踏等在車廂旁,扶着一個妙齡女子下了車。

女子年紀不大,身穿勁裝,紅豔勝火,透着股英氣,一看便是将門世家的小姐。

在路人的暗嘆中,秦妧冷了眸光。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肖涵兒。

而随之掀開車簾,笑看愛女走進香糕鋪的中年男子,是她的生父,五軍都督之一的異性王肖逢毅。

男子三十有五,俊逸非凡,有着岸芷汀蘭之韻,在人群中極為耀目。當年也是憑着這等外貌和談吐,引得敬成王妃不惜一切毅然下嫁。

當然,今非昔比,如今的肖逢毅跻身重臣之列,早已不再依附岳父的權勢。

可他真的能用“岸芷汀蘭”來形容嗎?

而恰在此時,拎着紙袋走出來的老邵朝着秦妧的方向咧嘴笑道:“大奶奶,蜜糖糕還是熱的,您要不要先來上一塊?”

與老邵擦肩的肖涵兒下意識扭頭看向那個方向,當瞧見撩簾的秦妧時,面容一僵,立即看向坐在車中的父親,發現父親也看向了那個方向。

複雜的心緒作祟,動作先于意識,肖涵兒朝着老邵伸了腳。

“诶——”

老邵腳下不防,跌倒在地,手裏的紙袋飛了出去,好巧不巧,砸在了侯府的馬匹上。

馬匹受驚,本能地掙脫拴繩,撼動起路邊的楊樹。

秦妧抓住窗沿,竭力穩住身子,可車廂晃動得厲害,大有傾斜之勢。

老邵大呼一聲“不妙”,爬起來飛奔過去,卻被一道魁梧身影搶了先。

上一刻還坐在敬成王府馬車裏的肖逢毅,飛身而出,幾個箭步跨上侯府的馬車,大力拉轉缰繩,穩住了馬匹。

馬車停穩後,驚魂未定的秦妧掀開簾子,看向生父寬厚的背影,卻沒有道謝,而是跳下馬車,朝肖涵兒走去。

肖逢毅起身,站在馬車旁目睹着兩個女兒起了沖突。

“你是故意的!”一向好脾氣的秦妧,冷着臉拽住了肖涵兒的袖口。

本就帶了挑釁的意思,肖涵兒哪肯示弱,甩開秦妧的手就要抽出腰間的銀鞭。

一個攀高枝兒的低賤女子,兩番讓母妃失了顏面,今日又故意來偶遇父王,簡直厚顏無恥!

怎料,手剛碰到鞭柄,就被自己的父親制止了。

“涵兒,不得無禮。”

“父王!”

肖逢毅走過去,橫在兩人之間,面朝秦妧,将肖涵兒護在身後,微揚起眉梢笑道:“幺女嬌蠻不懂事,望世子夫人見諒。”

他看向随行的車夫,吩咐道:“去鋪子打包十樣點心,賠給世子夫人。”

謙和的言行,令看熱鬧的路人挑不出錯,可正是這份疏離,深深刺痛了秦妧的心。

論起來,她才是他的長女。

“不必了,人是不會跟瘋狗計較的。”

肖逢毅斂眸。

秦妧并未迎上他的視線,也沒打招呼,轉身走向馬車,“老邵,駕車。”

被當面羞辱,肖涵兒哪裏忍得了,想要上前卻被肖逢毅攔下。

“你先乘馬車回王府。”

“父王......”

“聽話。”

留下短短的兩個字,肖逢毅負手離去。

父親擺明了是在平息這茬争端,是為了不讓有心人獲得談資。肖涵兒繃着下颔,跺了跺腳。

兩架馬車背馳而行,分別駛向宮城和王府。

秦妧坐在車內閉上眼,逼退了委屈。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怪異的馬鳴傳入耳中,她睜開眼,潋滟的眸光微寒。

這個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以前借住侯府時,每當夜裏聽見,就是那位尊貴的生父要悄然現身了,雖只有寥寥數次碰面,卻有了融入骨髓的記憶。

“老邵,拐進前面的巷子。”

片刻,秦妧獨自走進夕曛斜照的巷陌,停在了肖逢毅的影子外。

聽見腳步聲,肖逢毅轉過身,臉色沒有适才的和悅,有的是無盡的嚴厲和不加掩飾的“血脈壓制”。

“在你定親前,本王是否同你說過,此生不可打擾到敬成王府的任何人?”

是來興師問罪的啊,秦妧後退一步,不願受他的氣場震懾。當年謹小慎微,是為了以他為踏板尋一門好的親事,對他也只有利用,如今利用完了,再沒什麽好顧慮的了。

“是肖涵兒先傷的人,就不允許我還擊?”

肖逢毅瞥眸,“你要清楚,本王不是來跟你辯論是非的,而是來敬告你,不要得意忘形。做了世子夫人又如何,你能讓裴衍做你的裙下臣,為你效命嗎?若是能,本王真要高看你一眼了。”

他的話,句句帶刺,刺得秦妧心肺皆痛,這哪裏是一個父親能說出的話!

可肖逢毅接下來的話,更是無情到極致。

“将你送入富貴人家,并附贈了嫁妝,是本王對你娘倆最後的補償,你不必記着本王的好,更不必逢人就提自己的身世。今後,守好侯府長媳之位,才是立身之本。”

說完,邁開步子,朝巷口走去。

曛黃中的身影掠過秦妧,不留半點情分。

巷子空曠,徒留一人,與風為伴。

秦妧慢慢回頭,望着光線漸暗的巷口,紅了琉璃眸。她慢慢蹲下,雙手抱膝,恨透了生父。

一個為了榮華抛妻棄女的男子,有什麽底氣持着一份高貴睥睨于她?

再聯想起敬成王妃母女對她毫不掩飾的羞辱,秦妧咬住小臂,發出了類似小獸的委屈聲。

她不要聽從肖逢毅的安排,她要讓敬成王府雞犬不寧!

可,有什麽辦法能與之抗衡呢?

耳畔再次響起肖逢毅的話——你能讓裴衍做你的裙下臣嗎?

雙手撐在矮牆上慢慢起身,她看向內閣的方向,又想起了公爹和婆母對子嗣的期盼。

或許,可以一舉兩得。

**

抵達宮城,秦妧托守門的侍衛去往內閣送了口信,便安靜地等在車裏。雖不知裴衍是否降了火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跻身高位者,不會使自己一直處在氣悶中。

“邵伯,今日的事,你不準向任何人提起。”

“額......老奴遵命。”

小半個時辰後,當瞧見宮門內走出的颀長身影,秦妧下意識撫上小腹,眼看着那抹緋色身影坐進馬車。

一小日不見,兩人面對面,都沒有先開口。

裴衍曲起長腿,倚在車壁上,懶懶瞥向對面,見秦妧低頭一下下揪着系在裙帶上的裴氏祖傳玉佩,問道:“怎麽了?”

這聲關心,不似尋常溫柔,也無昨日的疏離,還是存了些小別扭吧。

秦妧心不在焉地搖搖頭,發鬟上的珊瑚流蘇随之搖晃,為精致妝容添了靈動,可仔細看會發現,從雙瞳到鼻尖,都有些紅紅的,像是哭過。

俊面微凝,裴衍傾身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坐到自己身邊,“怎麽了?說實話。”

仇恨的種子一旦破土,會迅速汲取水分,滋潤心蕊,同時幹涸掉周遭土壤。秦妧不想傷害裴衍,但也不想再做任風雨肆虐的幼苗了。

她需要水分,也需要屋檐,而這些都能從裴衍身上得到。

收斂起恨意,她挨近了男人,違心道:“今日擔心兄長還不回府,愁的。”

第一次感受到她的主動,裴衍罕見地不自在起來,“是擔心沒法向母親交代吧。”

“算是吧。”秦妧漸進着歪頭,等一側脖頸快要發酸時,才完完全全靠在了男人肩頭,喃喃道:“有點累,兄長讓我靠會兒。”

想起母親說過,女子在經期會很虛弱,不知她的小日子會持續幾日,總之是身心皆憊所致吧。裴衍任她靠着,終于不再端着那份清冷,伸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上,“還難受?”

早就過了那股勁,可這份誤會能讓他們的相處自然些,秦妧也就沒有否認,還輕輕哼唧了聲,顯露出疲憊。

想起妹妹有幾次來月事時,在榻上疼得直打滾,裴衍忽然自責,一把将秦妧拉坐在腿上,“是我疏忽了,昨日不該讓你飲酒。”

秦妧僵着不敢動,有些心虛,但還是點點頭,“兄長昨晚好不近人情。”

“那也有你的原因。”

“我将暮荷送出府了。”

“嗯。”除了府中幾個親近的人,其餘人的去留,裴衍向來不關心。

見他如此冷漠,秦妧都不确定,有朝一日,若自己提出離開,他是否會出言挽留。

與之相處了數日,總覺得他是個忽冷忽熱的人,能将冷萃和熾烈完美交融,更偏于涼薄。

路過一處打烊的木匠攤,攤主還沒來得及收拾散落四處的木料,馬車的轱辘壓了上去,産生了廂體颠簸,秦妧順勢摟住裴衍的腰,窩在他懷裏,縱使心中不斷湧出慚愧,雙手卻沒有松開。

不知她今日怎會這般粘人,裴衍若有所思,在回到侯府後,将老邵和魏媽媽傳到書房,詢問過後,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也就不再多心了。

許是這幾日,聞氏有喜,母親又拿父親想要長子和長媳盡快生子為由,給她制造壓力了。

**

深夜,書房內燃着連枝大燈,亮如白晝,裴衍披着一件墨藍外衫,端坐書案前筆走如飛,心無旁骛。

被燈照射的身影映在軒窗上,清隽如畫。

秦妧穿着坦領紗裙出現在內室門口時,一顆心狂跳不止,她扶着碧紗櫥的镂空雕飾,不确定地問:“兄長要忙很久嗎?”

錦官城呈送的奏折有幾處疏漏,杜首輔委托裴衍修書一封,并差人連夜送至錦官城趙知府的手中,與其确認細節,也好準确無誤地上奏天子。

裴衍擡眸欲言,卻在瞧見女子的打扮時,微眯起鳳眸,随後低頭繼續書寫,“嗯,會很久,你去歇息吧。”

看樣子是有很重要的事,秦妧既松了口氣又有些失落,有些事快刀斬亂麻,一兩個時辰的事兒,再騰到明晚,勇氣恐會再而衰,三而竭。

可他有要務,也不能添亂。

“那兄長忙吧,別累到。”

秦妧冰着一雙小手,腳步不穩地向外走。

自從她進屋,裴衍書寫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甚至還加粗了一個筆畫,而就在秦妧的身影快要消失時,他複又擡頭,“你有何事?”

秦妧頓住,慢吞吞折返到碧紗櫥前,緊張窘迫地想擰腳尖,“我想說,兄長若是不介意......我和二爺的過往......今晚就......回房吧。”

一句話,費勁兒又耗人耐性。

所幸裴衍是個沉得住氣的。

他擡起頭,于烨亮燈火中,凝了秦妧許久。

在秦妧以為他要以事忙為由拒絕時,耳畔傳來了答複,簡短一個字——

“好。”

秦妧驀然一驚,即便在卧房內做足了準備,還換了清涼的衣裙,可在得了回應的一剎,有種覆水難收的無力感。

沒再詢問男人幾時能回房,秦妧懷揣忐忑,走了出去,站在燈火通明的廊中吹起風,想讓自己冷靜勇敢些。

**

柳暗花遮的城外農舍中,裴灏坐在半敞的窗外,望着父親所在的總兵府方向,瞳中漾起細碎的光。

如今,能救他的只有父親。

無論父親是否真的在意他,都會在得知他被軟禁後,想方設法派人來搭救的,畢竟,他手裏還有一張底牌,一旦亮出,安定侯府再無寧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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