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鎮國侯衛儒一掌拍碎了梨花案,暴喝一聲:“此話當真!”
霍寶兒哆哆嗦嗦,泣不成聲:“……回,回侯爺的話,是那北燕四皇子出言相辱,也是他們先挑的事兒,少爺不過頂了幾句而已。誰知那四皇子氣性這般大,不管不顧的就朝少爺沖撞過去。這冷不防的,就一不小心把,把四皇子穿了個對穿……”
霍寶兒嚎啕道:“侯爺,這該如何是好啊。”
衛儒在花廳來回踱步,霍寶兒跪在地上抽抽噎噎。
衛儒煩躁的揉了揉眉心:“別嚎了,你且說說,他們因何事而起的争執?”
霍寶兒抽搭兩下,用手背抹了把眼淚,帶着哭腔回道:“是因梅苑裏一個名喚秦玉笙的伶人。少爺愛聽戲,常往梅苑去,一來二去的,倒與那秦玉笙頗為投緣。每次只要秦玉笙不上臺,少爺都要叫此人相伴。滿盛京城的人都知道,也沒人敢打秦玉笙的主意。可誰知,那貓了一冬天的四皇子身子剛好便到梅苑去聽戲,還點名叫秦玉笙作陪。”
“今日馮少爺做東,請幾位爺去梅苑聽戲,少爺随口打聽一句秦玉笙,梅苑管事支支吾吾,只說秦玉笙病了。少爺也沒多想,賞了銀子,叫秦玉笙好生休養,便去聽戲了。”
“誰知隔壁雅間正是那位四皇子,喝醉了酒,說了不少昨夜與秦玉笙如何如何。少爺血氣上湧,一時收不住脾氣,這才沖出屋去。正巧隔壁的人也沖了出來,不等少爺說話,那四皇子就一頭撞了過來……”
鎮國侯世子衛暄聽後,一對濃眉微微蹙起:“爹,阿昭雖愛胡鬧,可行事向來有分寸,這次恐怕也是始料未及才惹出事端,我們得盡早想辦法平了此事。”
“侯爺侯爺!不好了,三少爺被通察府的人帶走了!”小厮匆匆來報。
衛儒臉色一沉。
霍寶兒一聽,險些昏厥過去,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淚又嘩嘩流了出來:“哎呦作孽呦,咱家少爺那般尊貴,豈能去通察府那等污濁之地,都是寶兒不好,寶兒沒能照顧好少爺,要少爺遭了大罪咯……”
衛暄被他嚎的眼皮子直跳,饒是好脾氣的他此刻也有些耐不住性子:“閉嘴!”
霍寶兒趕忙捂上嘴,眼淚卻順着手掌往外流,梨花帶雨,好不狼狽。
“爹,此事通察府已經過問,只怕不能善了。”
衛儒當即吩咐:“取我官服來,我要進宮面聖。”
衛暄道:“天色已晚,宮門已落鑰,爹恐怕是見不到皇上了。再說,就算皇上召見,我們又不知實情究竟如何,反而容易陷入被動。不如叫人遞信兒給長姐,也好側面打聽打聽皇上的意思。”
衛儒哀嘆一聲:“是我急糊塗了。唉!這一夜不知要生出多少變故,只怕那些聞着味兒的早早就打定主意要摻和一腳了。”
“這還不是最緊要的,四皇子這一死,朔北也不會消停了。”衛暄說到此處,壓低嗓音道:“爹,北燕一直想要朔北六州,只是礙于當年簽訂的協議不好擅自出兵。若是北燕四皇子被刺死在大齊,北燕便有了出兵的理由。”
衛暄緊抿雙唇,沉吟片刻,又道:“爹,事情太過巧合。依我看,此案絕非表面看來那麽簡單。”
衛儒眸光一閃。
如今四皇子完顏鴻被刺死在梅苑,又是死在自家兒子手裏,衆目昭彰,北燕勢必不會善罷甘休。
若以此要挾齊國交還朔北六州,衛家則成了齊國的千古罪人。若叫一命抵一命,自個兒又舍不下這兒子。且北燕這些年愈發壯大,實力足以與齊國匹敵。更別說齊國背後還有個南梁虎視眈眈。若北燕強勢開戰,一旦戰事焦灼,後果不堪設想。
無論如何,這事兒都太棘手。
“暄兒,給宮裏遞個消息,叫你長姐時刻警醒着,但不要輕舉妄動。北燕之心,昭然若揭。事情沒到最後,未必就是死局。咱們不能自家先亂了陣腳,叫那些宵小鑽了空子。”
“只要我還在,鎮國侯府還在,皇上也會多幾分思量,不管怎樣,總能保下昭兒的。”
衛儒頹然的坐回到椅子上,巴巴的望着大門方向,嘆道:“昭兒怕黑,也不知北府大獄的燈夠不夠亮。”
霍寶兒一聽這話,登時又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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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昭愛潔,這牢房自古以來便不是什麽好地方,陰暗潮濕,臭氣熏天。他無處落腳,只得扒着鐵栅欄的縫往外頭瞅。兩根鐵棍之間有半掌寬的距離,衛昭将臉湊進去,聽着隔壁審訊房傳來的凄厲慘叫聲。
常聽人說,武帝建立通察府是為了避免百官貪腐,互相勾結,欺上瞞下,使民意不達上聽。通察府初建時,的确是皇帝手裏的一把好刀。
只是人都有私心,私心又見不得光,長此以往,通察府便成了百官厭惡的一個存在。言官們上書彈劾的折子如雪花一般,言通察府以權謀私,以勢壓人。後因所奏之事無實據,不予立案。此後通察府氣勢更盛,百官不敢與之争鋒。
衛昭嗅着大獄裏腐朽的血腥氣味,不自覺的嗤笑一聲。通察府本就因皇權而生,皇帝也是人,皇帝也有私心。通察府真正的作用不正是發揮在這裏麽。
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過是掩飾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內心的欲望和肮髒罷了。
昏暗的走廊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點點朝衛昭靠近。他白皙隽秀的臉夾在鐵欄杆中間久了,硌出兩道深深的紅印,像兩行血淚,倒是唬的那獄卒一個激靈。
“……衛,衛公子你……”獄卒語無倫次的指着衛昭的臉。
衛昭笑着拍了拍鐵欄杆,道:“硌着了,莫慌莫慌。”
獄卒瞥了眼衛昭,仍舊心有餘悸。他哆嗦着打開牢房的門,道:“陳大人有請。”
衛昭活動活動身體,他等了一晚上都不見人來提審,恐怕是陳鐵板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件事。這會兒來提審,該是上頭有了決策了。
衛昭走出兩步,複又回頭問了那獄卒一句:“聽說無論原來有多顯赫尊貴,只要進了這北府大獄,就沒有一個能活着出去的。”
獄卒頗有些得意的挺起胸膛:“通察府監察百官,權力大,責任也大。若無真憑實據,豈能胡亂捉人。”
衛昭點了點頭,道:“你信不信本公子會成為北府大獄第一個活着走出去的人。”
獄卒頗有些同情的看了眼衛昭,并不答話。心說等你能扛得住北府大獄七十二道酷刑時,再來說這話吧。
獄卒将衛昭帶去審訊房便退下了。陳靖淮已經等在裏面,他神色複雜的看了眼衛昭,示意左右将人綁在刑架上。
陳靖淮面前的案上擺着一道寫好的供狀,衛昭笑道:“陳大人要屈打成招?”
陳靖淮依舊板着臉,道:“并非屈打成招,衛公子衆目睽睽之下将人刺死,除北燕四皇子貼身侍衛,鴻胪寺丞張炳外,更有梅苑諸多人見證。行兇匕首也在你手。本官派人打問,争執的起因是梅苑秦玉笙。動機,人證,物證都在,衛公子若想免受皮肉之苦,還是盡早招供畫押吧。”
衛昭歪頭看了眼供狀上密密匝匝的小字,光線昏暗,字跡有些模糊,他不再費神去看,而是問陳靖淮一句話:“陳大人你殺過人麽?”
陳靖淮眉頭一皺:“莫胡扯那些與本案無關之事。”
衛昭又問:“本朝律法可有言明,在屍體上捅刀子算殺人行兇?”
“并無。你到底要說什麽?”
衛昭道:“我懷疑我沒殺人,在完顏鴻沖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陳靖淮驚了一跳:“這怎麽可能!仵作已經驗過屍體,完顏鴻身上除胸口下方一處貫穿刀傷外,再不見其他傷痕,也不見中毒跡象。他若早就死了,又怎會坐在隔壁與你說話。還有,死因呢?”
衛昭道:“那刀傷雖深,卻不致命。屍體上一定能找到線索……”
“人死了就是死了,大家有目共睹,衛公子不必辯解,總要為駐守在朔北的齊國将士們着想。”
昏暗的走廊裏緩步而來一個老者,他的背微微佝偻着,頭發已花白,瘦骨嶙峋,眼睛卻異常精亮。
陳靖淮見來人,忙恭敬行禮:“監司大人。”
衛昭打量着眼前其貌不揚的老者,這位便是通察府北府現任,也是第一任監司洪坤。
他目光哀憫的看了眼衛昭:“萬般皆是命。衛公子,到了這裏就不必做無謂的掙紮了。你該明白,完顏鴻的死對齊國意味着什麽。齊國雖強盛,但南梁在後,欲謀我國土,東邊又有越國态度暧昧,左右逢源。一旦朔北交兵,南梁勢必趁虛而入。我想衛公子也不想看到邊關戰火起吧。”
衛昭道:“洪監司的意思是,要犧牲我一人來換齊國安寧了?”
洪坤沒有說話,便是默認。
“皇帝姐夫也是這個意思?”
洪坤依舊默然。
“這罪名,我若不認呢?”
洪坤眯起眼睛,早有左右拿了刑具一一擺開。
衛昭瞥了一眼,嘴巴一抽,随即收回視線,笑道:“我娘生下我就去了,我家裏人憐我惜我,自幼便極受疼愛。就算扯斷了我爹的胡子,我爹也只敢虎着臉吓唬我,絕不肯動手打我一下。說起來從小到大,我還沒嘗過疼是什麽滋味呢。”
洪坤咯咯一笑,在昏暗的審訊房裏這笑聲陰森可怖:“那今日便如你所願。”
審訊房裏的獄卒都是熟手,知道對付什麽樣的人要用什麽樣的刑罰。衛昭雖已被上頭定了罪,但畢竟是鎮國侯府的公子,上刑時便要注意傷口的隐蔽。
十指連心,針刺指甲,疼痛難忍。這是北府大獄最常見的酷刑。獄卒取過銀針,命人按住衛昭左手,正待要刺下去時,忽覺腥風撲面,手裏的銀針登時落地。
獄卒大驚,忙轉頭去看,只見一個黑衣人悄無聲息的伫立在門外。那人外罩黑色鬥篷,寬大的兜帽在臉上投下一片暗影。渾身氣勢透着陰寒,目光幽冷,叫人不寒而栗,像是地府執掌生死的閻王。
陳靖淮回過神來,忙拔刀喝問:“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北府大獄!”
來人從腰間解下一塊令牌,上頭刻着一條青龍。
陳靖淮驚道:“青龍令。你是南府監司大人!”
長孫恪并未理會陳靖淮的驚詫,而是擡起手臂指了指衛昭,沉聲說道:“這個人,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