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陰暗的北府大獄寂寂無聲,針落可聞。

洪坤眯起眼看着對面的黑衣人,道:“這是北府的人犯……”

長孫恪不容他說完,便冷聲打斷:“此案幹系重大,上頭已命南府接手。”

洪坤臉色一僵。

二人對峙片刻,周遭空氣陡然變得極冷。衛昭猛的打了個哆嗦。

在大牢裏站了一夜,衛昭早已疲乏不堪,他長長的打了個哈欠,眼角還帶着淚花兒。

“……我說,你們什麽時候能商量好,我到底歸誰啊?”

陳靖淮見衛昭如此懶散姿态,心中莫名有些惱。但凡進了這北府大獄的,任你骨頭再硬,也必會被七十二道酷刑吓的雙腿發軟。這衛公子嬌生慣養,又不通武藝,卻未從他眼中看出怕來。明亮的眸子胡亂轉着,眼中盡是新奇,好像他來北府大獄,當真只是游玩一般。

再瞧他眼巴巴看着南府監司,倒像是迫不及待要去南府大獄再逛一圈。

陳靖淮板起臉,冷冷的盯着衛昭。心裏卻不由自主的去想衛昭适才說的話。

洪坤額頭已經布滿細密的汗珠,在長孫恪的強大壓迫下,終于還是讓了步。

衛昭被獄卒解下交給門外的長孫恪,又被長孫恪拎着出了北府大獄,将人往馬背上一扔,策馬疾馳,淹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許是困乏至極,衛昭竟一覺睡死過去。待到睜眼,已天光大亮。他恍惚了一陣,發覺自己躺在床上,蓋着被子。被子漿洗過,混着好聞的皂角清香,幹淨舒爽。

他坐起身掀開被子,發現自己那身帶血的衣裳被換了下去,身上穿的是自己的裏衣。

“南府大獄還給人脫衣裳啊?”

衛昭撇了下嘴,環視一圈,見屋中陳設簡單,靠窗邊擺放一張書案,上有筆墨紙硯。門旁角落設木架,擱置臉盆擦布皂角等物。牆角處有個衣箱,他下床走過去,打開衣箱發現裏面疊放幾件衣裳。

“啧啧啧,還給準備新衣裳吶!”

衛昭笑着扯出一件黑色外衣套在身上,衣裳十分寬大,并不合身,又是黑沉沉的顏色。他噘了下嘴,把衣裳又放了回去。

随後走到門口,試探着推了推門,果然門從外面被鎖上了。複又去推了推窗,也是一樣。

他饒有興致的在屋裏晃了兩圈,點頭贊道:“南府大獄,果然舒服。”

衛儒一夜沒合眼,直到天蒙蒙亮時,有人擲了枚暗器釘在他房間窗上,上面裹着一張字條。

衛昭無事,稍安勿動。

衛儒忙推開門,卻不見任何人蹤跡,不禁面色一沉。侯府守衛森嚴,此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覺闖入府中,必是個中高手。

他将門關好,反複查看這字條,思量許久,仍不知是何人所擲。直到報時的梆子敲響,衛儒不動聲色的将字條燒毀,喚來仆從,準備更衣上朝。

皇宮通政殿。

年輕的皇帝一臉倦容的看着一衆朝臣議論紛紛。

果然不出衛儒所料,昨夜梅苑之事早已傳開,朝堂上就此事争論不休。

“臣有事啓奏。”鴻胪寺卿鄭舟率先出列道:“昨夜事發後,北燕副使震怒,稱已将四皇子身故之事如實傳奏北燕皇帝,無論如何,都要大齊給北燕一個交代。”

“如何交代?”兵部左侍郎元禹出列質問:“衆所周知,北燕想奪回朔北六州之心不死,若其趁機索要朔北六州,難道我們也拱手相讓?依臣看,梅苑一案究竟如何,還需進一步查明。皇上威加海內,豈能受制于區區北燕蠻國。”

鄭舟回道:“正是因為朔北六州,我們才要先發制人。北燕皇子于齊國都城遇害,齊國當率先表态堵住悠悠衆口,則不失大國氣度。屆時北燕再來索要朔北六州便是得寸進尺了。”

元禹略一思忖,肅然禀道:“皇上,當年朔北盟約時限二十五年,今已過二十四年,關于朔北六州之歸屬亦當從長計議。北燕養精蓄銳多年,于朔北六州志在必得,如此關于梅苑案更當謹而慎之。”

參政大臣範铎接過話來,道:“元大人所言甚是。當今四國表面看似平衡,實則暗鬥早已如火如荼。南梁東越愈發壯大,不可不防。是以關于北燕一事,臣以為當以穩固兩國邦交為主。”

話鋒一轉,又道:“君子弘毅,當常懷天下,以仁德為己任,以信義為立身之本。當承君之托,擔民之願。當不避其難,以一人之身換天下之寧。衛公子刺死北燕皇子于衆目睽睽之下,事實俱在。若無确鑿證據,實難安撫北燕。”

言外之意,衛昭殺人乃無可辯駁之事,當承擔責任。此言一出,亦有附議者衆多。

梅苑案發,盛京四纨绔皆在現場,而今日朝會,文臣之首的丞相陸鼎和武将之首的鎮國侯衛儒卻都有志一同的不發一言,冷眼旁觀。

關于朔北六州一事,早在年初朝會便已被提及,只是朝臣立場不同,或戰或和,各持己見,至今不曾有定論。梅苑案的棘手之處也正在于此。

元帝半眯着眼睛掃視群臣,最終将目光落在衛儒身上。許是察覺到皇帝的視線,衛儒終于站了出來。

“臣有愧,裙屐之徒衛昭,于社稷無寸功,于百姓無寸績,承蒙皇恩浩蕩,得享富貴安适,卻不思報國,實乃贻玷閥閱之輩,亦是臣教導無方,臣難辭其咎。然此事關乎國體,幹系重大。所謂聖人以天下為度者,當不以己之私情而傷天下之功。臣不敢妄議此事,全憑皇上做主。”

論起來,衛昭可算是元帝的小舅子。今衛儒一番話便是叫元帝不必顧念私情,秉公處置。朝臣皆贊鎮國侯大義。

這糙漢搜腸刮肚說了這麽一套文绉绉的話,元帝頗有興致的瞧了他一眼,随即收回視線。

“衆卿家說了這麽多,朕知諸位心中所想,皆是為我大齊江山社稷。此事既發生在盛京,我大齊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南府監司帶回一則消息,朕思量許久,遂将此案轉交南府徹查。”

衆臣一片嘩然。

南府主管情報刺探,抓捕各國細作,沒有人知道南府都有什麽人,只知道這盛京城中每天都有人無緣無故的消失……

若此案移交南府,案情必是極為複雜。

衛儒一顆心又提了起來,若在北府手裏,至少還能看見。可南府中人一向行蹤不定,南府衙門形容虛設,空無一人。也不知昭兒現在過得怎麽樣了。

衛昭是個閑不住的人,這間屋子沒有隔間,四四方方,一目了然。他轉了兩圈便覺無趣。

忽聽窗外有響動,衛昭騰的從床上跳起來,三兩步蹦到窗前。只聽得鎖扣聲響,窗戶被人從底部往上一托,露出一條半掌寬的縫隙來。

衛昭恍然大悟,這窗子竟是上下推移的!

他趴在書案上,将下巴擱在窗沿上,一雙眼正好能透過這縫隙看到外面。

只是還不等他細瞧,便被碗盤遮住了視線,鼻子聞見香氣,肚子也不争氣的叫喚起來。

衛昭不情願的從書案上下來,巴巴瞧着從窗外遞進來的一道道菜色。窗外那人不出聲,送了飯鎖上窗便離開了。

衛昭撇了撇嘴,嘟囔道:“留個縫兒能怎麽地,我又不是長蟲,恁窄的一條縫也能爬出去。”

話是這麽說,這菜色卻是十足的合胃口。他一邊品嘗一邊尋思,都是通察府的大獄,怎麽區別就這麽大呢。

吃飽喝足,衛昭打了個飽嗝,心裏開始琢磨南府把他要來是在打什麽主意。

事發時已是傍晚,家中得了消息時,宮門已落鑰,爹爹在沒有弄清事實時不會冒冒然進宮。長姐素來沉穩,也絕不會在此時跟皇帝姐夫求情的。那麽南府監司半路劫人,難道是有了意外消息了?

可若無皇上授意,洪坤豈敢擅作主張逼自己認罪。就算他與鎮國侯府有些舊怨,也不會用如此直接的手段對付衛家,除非他腦袋被驢踢了。

衛昭噘了下嘴,這件事想不通,索性又将注意力放在完顏鴻身上。

衛昭沒有殺過人,但他無數次的做過同一個噩夢,夢中他親眼目睹一個少年用劍刺穿那人胸膛,拔出劍時,鮮血濺的老遠。那人倒地抽搐兩下便死了。

少年卻蹙着眉頭說了一句:“殺的不漂亮。”

衛昭問:“什麽樣才算漂亮?”

少年答:“殺人不見血。”

至于他為何會做這樣的夢,夢中的少年又是誰,他則完全沒有印象。

後來,他曾就那個夢問過一個軍中老大夫,老大夫沒有告訴他怎麽殺人,只告訴他,若是中了箭傷刀傷,不要立刻拔出,否則會失血過多而亡。

仔細回想昨日狀況,完顏鴻在沖向自己時,身體的姿勢似乎有些詭異。那幾個侍衛跟着完顏鴻一起沖過來,大喊大叫,跟阿良幾人扭打在一起。可自己卻注意到了,完顏鴻沒有叫,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像是一個被人推出來的沙袋,動作僵硬,面無表情。

而自己不過是本能的反應将人推出去,卻忘了手裏還有匕首。匕首沒入完顏鴻胸部……阿良當時以為完顏鴻已經抓住自己,忙将人踹了出去,衛昭已來不及阻止。

待他回過神兒來,手裏依然握着匕首,而完顏鴻死了,當場斃命。

他看過傷口,并未傷及心肺,就算他拔了匕首,也絕不會立刻死亡。而再觀現場,只有自己的手上和完顏鴻胸口處有血跡,至于他身上的血點,則是匕首上滴落濺上的。如此重傷,血流卻不多,似乎不合常理。

将所有聯想在一起,衛昭才敢斷定,完顏鴻必是已經死了。之所以姿勢詭異,是因為他确确實實是被人推出來的,三侍衛吵鬧聲也是故意引起所有人注意,好叫完顏鴻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刺死。

只是陳靖淮說屍體并未發現異常,那麽完顏鴻的死因究竟是什麽?

衛昭打了個哈欠,揉了揉腦袋,趿拉着步子倒在床上,兩條長腿一勾,騎着被子想要睡上一覺醒醒腦。他才剛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便聽門鎖被打開,而後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

衛昭抱着被子懶洋洋的偏過腦袋,逆着光線,只看得見一個高大黑影。直到房門被關上,隔絕了陽光,衛昭才看清來人似乎是昨夜那個帶他走的黑衣人。

長孫恪摘下兜帽,露出一張年輕英俊的臉。昨夜獄中昏暗,衛昭看不清他樣貌,只聽得見他低沉卻不容抗拒的聲音。

如今再看,這人眉眼生的極好看,長眉入鬓,高鼻薄唇,單論這容貌,衛昭瞧着似乎有幾分面善,就是想不出在哪兒見過。

若再細瞧,他那雙眸子裏似有千年不化的寒冰,趁的整個人嚴肅而冷峻。這樣一來,便又覺得十分陌生了。

衛昭呆望着他,不去糾結到底有沒有見過,只單純覺得這人好看,越看越是喜歡。好像他什麽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裏,就将他的心撩撥的癢癢的,很奇怪的一種感覺。

他将長孫恪上下又打量一番,而後斜眼望着他,問道:“你要提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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