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孫恪垂眸望着躺在床上的衛昭,冷淡淡的‘嗯’了一聲。

“聽說衛公子喊冤,我來取證。”

衛昭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盤膝坐在床上,像是終于找到一個傾聽者一般,将自己方才所思所想一股腦的說了出來。長孫恪凝神靜聽,并不打斷。

“……所以,你想查完顏鴻的真正死因?”

衛昭忙點頭:“只有證明了完顏鴻是在我刺死他之前就已經死了,我才能脫罪,大齊也不必受掣肘。若能好好籌謀,興許還能反将一軍。”

“好!”

衛昭還在絞盡腦汁的想要如何說服長孫恪,畢竟他看起來冷冷清清,好像不太好說話的樣子,連洪坤都在他手下敗下陣來。卻沒想到此人竟答應的如此痛快,反倒叫衛昭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你肯信我?”

“不然你以為你怎麽會在我這裏?”

說起這個,衛昭又想起方才沒想明白的第一樁事,他問長孫恪:“你能将我帶到南府,是不是找到了什麽證據?”

長孫恪道:“梅苑事發前,我剛好從抓捕回來的南梁細作口中探知,他接下來的任務是在三月十八傍晚,到梅苑後巷的劉家茶水攤接應一個人。”

“十八,昨天就是十八!他要接應誰?”

“梅玉茞。不過很可惜,北府幾個蠢貨驚了人,被他跑了。”

“所以你覺得,梅苑刺殺案與南梁有關?”

“不無可能。大齊與北燕若起了刀兵,南梁自然樂見其成。”

“可你沒有确鑿的證據。”

長孫恪道:“找出完顏鴻的死因,就能找到證據。”

“但這只是我自家猜測,若完顏鴻真是我所殺呢?沒有證據,皇上肯信?”

“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衛昭唏噓一聲。

“你還有什麽要問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衛昭總覺得這人比起昨夜在大獄裏,似乎變得友善了些,雖然看上去仍是冷冰冰的。他眼珠微轉,将身子湊上前去,扯着他衣袖,笑嘻嘻問他:“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衛公子,這是南府,不是梅苑。”長孫恪冷飕飕的瞥了他一眼。

衛昭如同觸電,瞬間收回作惡的小手。“那個……我什麽時候能回家?”

“随時都可以。”

衛昭詫異的挑了挑眉:“此話當真?可我的嫌疑還沒有洗脫,你們就不怕我跑……”

“鎮國侯用整個侯府作保,保你出獄。除非你能讓鎮國侯府所有人安然無恙的離開盛京,否則,一旦你潛逃出京,鎮國侯府上下勢必因你而遭難。”

“……好吧。”

“還有問題?”

衛昭扭捏了一下:“我衣服呢?總不能讓我穿成這樣招搖過市吧。大人你給我脫衣服的時候倒是痛快了,啧!”

他偷偷打量長孫恪,果見他耳郭微紅,遂追問道:“大人,真是你給我脫的衣裳?”

長孫恪背過身,擡手拍了兩下,随即便有人送了一套衣服進來。

“你的衣服要充作物證,這套新的給你。”

衛昭套上衣服,笑嘻嘻道:“你不承認就當默認了,脫了本公子的衣裳,日後本公子定來找你。”

長孫恪沉下臉,冷喝道:“衛公子,我再說一次,這裏不是梅苑,收起你那套把戲。”

衛昭連連點頭:“都聽大人的。”

長孫恪目光冰冷,似已壓制不住心中怒火。衛昭恐他真發火,自己小命不保,忙溜溜跑了出去。

推開房門吸了口新鮮空氣,頓覺神清氣爽起來,他轉頭奉承了一句:“南府大獄真是舒坦,還有點兒舍不得了。”

長孫恪冷笑:“衛公子若舍不得,那就多留幾日吧。”

衛昭笑容僵在臉上:“您真是太客氣了……”

霍寶兒知道衛昭今日就能回來,早早便起來将歸雲院裏裏外外收拾的幹幹淨淨,又仔細叮囑廚房做幾道清淡可口的小菜備着。

拾掇利索了,便翹腳站在府門口巴望着,打遠瞧見衛昭回府,小臉登時一垮,嘴巴一咧,嚎啕大哭起來。

“哎呦我的少爺啊,你咋恁地命苦呦……”

衛昭就知道霍寶兒要來這招,忙捂上他嘴巴,笑道:“爺還沒死呢,你還是留着力氣等爺死了再可勁兒嚎啕,爺在黃泉路上聽着也樂呵。”

霍寶兒當即收勢,連連在地上啐了兩口,嗔瞪了衛昭一眼:“少爺盡胡說,什麽死不死的,不吉利。”

他瞧衛昭換了衣裳,一驚一乍道:“少爺,他們給你上刑了!”

衛儒聽見門口動靜,也趕忙出來,聽霍寶兒這話,喝問道:“那洪王八敢給我昭兒上刑!”

衛儒嗓門大,這一喊叫,方圓幾裏都聽見了。

衛昭瞪了霍寶兒一眼,上前解釋道:“洪王八倒是想用刑,幸虧南府監司大人趕得及時,将我帶走了。我那身衣服染了血,監司大人說留作物證,便給了我一身新衣裳。爹爹莫慌,大哥二哥還有二姐,你們也莫急。”

“算他識相,若那姓洪的敢動阿昭一根汗毛,看我不拿劍把他捅個對穿。”衛淑華氣哼哼道。

衛儒一妻兩妾,三子二女。嫡妻出身寧州褚氏,早亡,生一女二子。長女衛淑寧為當朝皇後。長子衛暄封世子,在兵部挂職。衛昭為三子。

妾孟氏生女衛淑華,未嫁,因前兩任未婚夫婿皆在成婚前身故,是以多了個克夫的名頭,于婚事上已無念想。孟氏溫婉,衛淑華卻性情剛烈,随了衛儒。

庶出二子衛晞,生母餘氏。餘氏是衛儒率軍駐兵朔州時所救孤女,性情恬淡,衛晞也随了她的性子,溫和善良。幼時衛昭頑皮,衛晞為救衛昭傷了雙腿,此後不良于行。

衛昭一直心存愧疚,此時見衛晞,方才想起正事兒來,大呼道:“瞧我!阿良不知從哪兒尋到了一柄好匕首,我瞧那匕首鋒利輕便,便想讨來給二哥防身用。這回可好,匕首成了殺人兇器,被南府監司沒收了。”

衛晞心頭一震,忙道:“阿昭費心了。二哥甚少出門,上次不過是意外……”

“那可不行,等這案子了了,我跟監司大人讨回來便是。日後若尋着更好的,再給二哥換。”

“只給你二哥換,不管大哥了?”衛暄舔着臉湊了過去。

衛昭轉頭刺了他一句:“大哥你也好意思,我上個月才給你弄了把好弓,你在軍營裏顯擺的可歡實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衛儒皺着眉将衛暄扒拉開,一臉心疼的看着衛昭,柔聲道:“昭兒這一夜必是吃了不少苦頭,瞧瞧這小臉都瘦了,也憔悴了。”

霍寶兒忙道:“侯爺,熱水都備好了,就等少爺回來呢。”

這邊衆人剛要往歸雲院去,便見前頭一年輕婦人匆匆趕來,身邊的仆婦端着火盆,裏面燃着桃木,還放了紅豆和朱砂。

“适才遠兒醒來哭鬧,哄了一會兒,耽擱了。三弟才從那黴污地方出來,要去去晦氣才行。”

衛儒雖名為儒,卻不喜讀書,性子粗直,沒那麽多講究。嫡妻在時還好,嫡妻亡後,母親身子又不好,也沒那麽多精力管着。還是這兒媳嫁進來之後,才又将府上打理的井井有條。

衛暄笑道:“阿蕪,虧得你心細。阿昭,快照你嫂子說的去跨火盆。”

秦蕪又将一把柚子葉遞給霍寶兒:“叫你家爺用這葉子泡澡,驅邪氣保平安。”

衛昭跨過火盆,笑着對秦蕪道:“謝過嫂子了。”

忽覺腿上一沉,衛昭低頭一瞧,一個小團子扒着他的腿正要往身上爬,仰着頭軟糯糯的喊着:“三叔……”

衛昭才要彎腰去抱,忽地想起自己一身晦氣,忙哄道:“遠兒乖,等三叔洗幹淨了再去陪你玩兒。”

衛暄将兒子拎過來抱着:“你三叔昨夜沒有睡好,爹陪你。”

衛遠兩條小眉毛糾結着,說了句:“三叔不好好睡覺,三叔不乖。”

衛昭好笑道:“對,三叔不乖,遠兒最乖了。”

一家人說說笑笑往內院走,衛儒忽然道:“這事兒你祖母不知。昨兒個你沒去問安,你祖母問起了,我說你在韓家喝醉了酒沒回來。待會兒洗漱完給你祖母請安,可莫說漏了嘴。”

衛昭點頭應是。“對了爹,你給長姐那邊遞信兒了?”

“遞了,昨兒你剛出事兒,我便叫你大哥往宮裏送信,叫你長姐警醒着點兒。”

“那皇上那邊……”

衛儒道:“洪坤進宮請旨但皇上并未召見,你長姐也摸不清皇上的意思。”

衛昭眉尾上挑,似乎很詫異:“沒見?那洪王八膽子肥了,沒有聖旨也敢對本公子刑訊逼供!”

衛儒神色頗有些凝重的點點頭:“咱們這位皇上心思深沉,洪坤也不是簡單角色,總之還要萬事小心。”

衛昭道:“知道了爹。”

“少爺,水好了。”霍寶兒倒完最後一桶水,抹了把額頭的汗。

衛昭泡在水裏,舒服的喟嘆一聲。霍寶兒撈起擦布,輕輕替衛昭擦背。

“活寶兒,昨夜出事後,那幾位怎麽樣了?”

霍寶兒答:“寶兒挨家打問了,今兒早朝後,皇上就命北府将三位少爺給放了。陸少爺被陸相爺禁了足。韓少爺被韓老夫人輕飄飄的打了幾板子。馮少爺被馮老爺斥了幾句,關在房裏罰抄書。聽說今兒早上馮老夫人請旨求見馮貴妃,不知是不是為了昨夜之事。”

盛京四大家,衛,韓兩家靠軍功,陸家靠文治,馮家是皇商。馮家雖腰纏萬貫,但畢竟是商。馮老爺一心想要自家掙個功名,揚眉吐氣,便日日督促馮遇讀書。

馮遇書讀的雖好,卻不愛與讀書人一道玩兒,偏愛市井,倒與陸承逸性情相投,二人常在一處玩耍。

衛昭雖是将門之後,卻不愛習武,喜歡鼓搗些旁門左道的東西,陸承逸平日偶爾看些雜書,也能與衛昭扯上幾句。而韓崇良自幼習武,又熱衷比武,被衛暄教訓幾次,知道自己不是對手,便挑上衛昭這個軟柿子,也是被衛昭使手段收拾慘了,才徹底老實了。

四人出身不同,各府之間又有些明争暗鬥,不過這幾人倒是玩兒的純粹,從不摻和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兒。

今日與南府監司說了會兒話,衛昭又犯起嘀咕來。再次将梅苑之事回想一遍,默默在心中推演。如果此事發生,至少要滿足三個條件。

第一,十八那日午後,完顏鴻和自己必須要同時出現在梅苑,且二者之間必須有正面接觸。

第二,殺人要有見證者,除對方和己方人之外的見證者。

第三,完顏鴻要在進入雅間之後,沖出雅間之前死去,還是無法查明死因的死亡,至少目前查不出其他死因。

這三條無論哪一條都很難做到,更不要說一切都安排的恰到好處,看似确是巧合。除了一點,完顏鴻中刀之後的血流情況。否則的話,怕是連自己都會相信自己是兇手了。

衛昭忽地将身子往下一沉,整個人沒入浴桶之中,唬的霍寶兒一跳:“少爺!”

瞧見衛昭在浴桶裏吐水泡,霍寶兒大喘了口氣:“少爺你可吓死我了。”

衛昭從浴桶裏探出頭來,捋了把臉,甩了甩頭,濺了一地的水。他大笑兩聲,說道:“少爺我找到好玩兒的事兒了,快去拿衣服,我去給祖母請安,然後去辦大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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