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衛老太君祖籍象州,後嫁給本地望族衛氏子弟衛尚,二人只有衛儒這麽一個兒子。

大楚百年前曾發生一次滔天大亂,楚恒帝臨危受命,在幾大貴族支持下平定禍亂,複興楚國。又依當時形勢,分封八大異姓王,世襲罔替,各自鎮守緊要之地,拱衛大楚。

楚恒帝勵精圖治,使國運昌盛,海晏清平,楚國達到空前之繁華,後又逐步計劃廢除異姓王之制。只可惜功業未成便龍馭上賓。餘下幾大異姓王也各懷心思。因在封地多年,勢力穩固,楚國皇室無法,只得任由其在封地自行發展。

至楚未帝時期,皇帝殘暴,國有佞臣,百姓怨聲載道,各地盜匪橫生,民生艱難。又有胡狄南下,扣關屠城。衛尚應征入伍,投在齊王李珵麾下,與寧州褚氏聯手抵禦西胡入侵。

次年,中原內鬥頻繁,各地起義軍似韭菜一般,剿了一茬又一茬。象州百姓四處奔逃。衛老太君沒有跟着家族南遷,反而攜子北上逃往齊州尋夫。齊州雖不如南方富庶,但西胡禍患已歇,在齊王治下,總比戰亂頻繁的南方安穩些。

歷盡千辛,夫妻終相見。衛尚已成齊王麾下大将,威風凜凜。

齊王李珵不斷擴充兵馬,一路南下剿匪平亂,衛老太君随軍官眷屬同行。衛儒仰慕父親,私下拜師習武,十五歲便投軍,跟着齊王之弟李瑜。

楚末十二年戰亂,終被齊王平定,逼入盛京。楚未帝南逃,齊王率軍追殺,遇伏。衛尚拼死相救,中箭身亡。齊王奔逃途中,不慎墜馬,重傷不治。

其弟李瑜承繼兄長遺志,建齊國,于四年後派衛儒挂帥,滅楚。

“二十九年了……”衛老太君斜倚在榻上,半眯着眼,語音微弱。

又過了半響,衛老太君提了嗓門:“小猴精兒,少在外頭探頭探腦,真當祖母耳聾眼瞎瞧不見你……”雖是嗔怪,卻難掩喜色。

衛昭笑嘻嘻的進了屋,手裏握着幾根桃枝兒,上頭桃花開得粉嫩嬌滴,甚是喜人。

“誰敢說祖母耳聾眼瞎,祖母精着呢,不然怎麽會有我這小猴精兒。”他說着,将桃枝兒插在窗下汝窯花瓶裏,微風一吹,滿室桃花香,叫人精神一振。

衛老太君坐起身,衛昭順勢往她身邊一湊,笑臉兒一貼,俏皮話兒一哄,任憑你天大的怒氣,也沒處使去。

衛老太君無奈的戳了戳他額頭,說道:“這滿府上下可都當我老婆子耳聾眼瞎不知事兒呢。給祖母說說,通察府的大獄什麽滋味啊?”

衛昭理直氣壯:“我本也沒想瞞着祖母,是爹不叫我說的。”

衛老太君輕笑一聲:“你們父子什麽德性,我還不知?總之回來就好,昭兒莫擔心,萬事都有祖母在呢。不過一個北燕皇子罷了,想當年完顏哲兩頭算計,損了我大齊多少好兒郎,連你父親都險些喪命。這朔北六州是怎麽來的,大家心知肚明。還有完顏鴻那母舅尹士均,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衛昭最愛聽故事,忙道:“祖母快給我說說。”

二十九年前,李瑜占盛京,建大齊,稱武帝。楚未帝南逃至南郡,稱後楚。

楚恒帝時分封的八大異姓王,到楚未帝時期還剩下齊,燕,越,梁四王。其中燕王又早早自立,改立燕國,以穿雲關為界,占據大楚北部大片疆域。彼時胡狄大舉入侵,各王皆疲于對抗外敵。而齊王因有寧州褚氏相助,最早平定胡亂,搶占先機,入主盛京。

越王,梁王兵力衰微,抵禦夷人,無發抽身。

燕國慕容雄兵強馬壯,然與北狄部落戰事焦灼,到底晚了一步。因不滿李瑜篡奪皇位稱帝,率軍南下。穿雲關守将尹士均不敵,投降燕國,朔北六州淪陷。

慕容雄雖有雄才大略,卻好大喜功,又狡詐多疑。當時齊國始建,百姓仍未從戰亂中恢複生機,國家虛弱,民生凋敝,已無法承受大戰。李瑜遂使計分化慕容完顏兩族,使燕國陷入內亂,如此安穩四年。齊國趁機壯大,滅後楚。越王,梁王趁勢自立,聯手抵抗齊國。李瑜無法再進一步。

此時燕國已經分裂,完顏哲占據燕國北部,自立為帝,稱北燕。慕容雄雖損兵折将,但底蘊猶在,占玉山天險,據守不出。完顏哲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整個燕國。而從滅楚之争騰出手來的齊武帝自然也瞄準了北方大片疆域,以絕後患。

适時,完顏哲遞了封信,欲聯手齊國滅掉慕容氏。而齊武帝卻想叫完顏慕容兩姓繼續內鬥,他則坐收漁利。遂派大将衛儒駐軍朔州,以待時變。

不料完顏哲狡詐,買通慕容雄手下謀士尹士均,稱齊國與完顏哲已簽訂盟約,共同圍剿玉山,并将朔州布防圖一并奉上。慕容雄年事已高,性情愈發暴戾,無論部下如何勸阻,仍執意率軍出玉山,圍攻朔州。

衛儒大驚,急忙調動城防,拼死守衛朔州。而完顏哲則趁玉山守備空虛,與尹士均裏應外合,占了燕國王庭,大肆屠殺慕容皇族之人,王庭中一片屍山血海。慕容雄久攻不下朔州,率軍返回,卻見玉山已失,慕容一族的頭顱盡被挂在城牆上,當即吐血而亡。

自此,完顏氏徹底統治燕國。然而此舉卻引得齊武帝勃然大怒,又向雲州增兵。

完顏哲自知理虧,加之這一戰所耗巨大,已無餘力與強齊再戰,遂割讓朔北六州給齊國,簽訂罷兵協議,北燕每年向齊國納貢,兩國約定二十五年內和平共處,不見刀兵。

至此已過二十四年,完顏氏不斷壯大,其軍事、財力早已今非昔比。

武帝本欲滅燕國,卻反被完顏哲算計,視此役為辱,衆人私下更不敢妄議此事。是以,如衛昭這般整日游玩不關心國事的,自然不知這事。

他緩緩點頭:“這麽說來,完顏哲也夠不要臉的啊。”

衛老太君冷哼一聲。

“還有那尹士均,身為楚臣,先投身齊王,後又投降慕容雄,接着又挂搭上完顏哲,混的風生水起,也夠可以的啊。怪不得完顏鴻死皮不要臉,原是外甥肖舅。”

衛昭罵完,又‘啧’了一聲,似有些頭疼。

“昭兒怎麽了?”

衛昭皺眉說道:“祖母可知,這世上最難對付的是什麽人?”

“什麽人?”

“不要臉的人呗。完顏哲是鐵了心想要回朔北六州,若容他再進一步,四處戰亂一起,天下便不太平。他想這天下再亂一次,打破四國平衡的局面,順勢統一天下。若得了那至尊之位,誰還敢提過去那些不要臉的事兒呢。”

衛老太君不知想起什麽,嘆了口氣:“也是,人啊,為了權勢什麽都豁的出去,別說一張臉面,就連情義、手足都能抛舍啊……”

“昭兒先去吧,祖母累了。”

衛昭擡頭一瞧,天已擦黑,不知不覺的竟在祖母這裏坐了許久。他忙扶着衛老太君躺下,溫聲道:“祖母好好歇息,孫兒明日再來看你。”

出了老太君的院子,衛昭背着手往歸雲院晃悠,心裏琢磨着完顏鴻這個人。

四纨绔和完顏鴻素日并無交集,畢竟他是北燕皇子。這些年來,每年都有北燕使臣來齊國納貢,他們早還新鮮着,久而久之便也不在意了。今次北燕派了個皇子,他們也只在宮宴上遠遠瞧了一眼。

那時完顏鴻稱水土不服,生了面瘡,恐污了聖上眼目,遂請旨請元帝允他以薄紗遮面。當時衛昭幾個還笑他跟娘們兒似的,見不得人,他倒也不惱。

這之後,聽說皇上派太醫給他瞧了幾次病,鴻胪寺的官員們也時常去慰問慰問。也是打春以後,病情才有所好轉,偶爾也會在鴻胪寺丞的陪同下,在盛京城裏逛逛。期間倒也偶遇過幾次,不過只是打了個照面,點頭之交罷了。

如今碰上這事兒,再聽祖母說了那些前塵往事,衛昭心頭隐隐浮現一絲憂慮。大齊,北燕,南梁,東越,四國勉力維持二十餘年的平衡,即将因為各國掩藏在心底的巨大野心而被打破。

完顏鴻的死,就是打破這種平衡的第一刀。只是不知道這背後得利最大的,究竟是誰。

快到歸雲院時,聽前頭似乎有車輪碾過的咯吱聲,衛昭眼睛一亮,笑着喊了聲:“二哥!”

果然從花叢後面閃過兩個人,仆從推着衛晞轉過來,停在衛昭前面。

衛晞朝他微微一笑,道:“我來看看你,霍寶兒說你去祖母那裏了。”

“是,跟祖母多聊了一會兒,天就黑了。二哥再去我那兒坐坐吧。”

“不了,見你活蹦亂跳的,二哥就放心了。”衛晞嘆了口氣,道:“阿昭,你是我弟弟,我不希望你心存愧疚,若不是為了二哥你也不會……”

衛昭半響沒吭聲,寂靜的花園裏只有咕咕蟲鳴之聲。

衛晞看着衛昭,神色凄遑,帶着糾結和不忍:“阿昭,你若心裏還惦着當年的事兒,日後便不要再來見我了。青萍,我們回吧。”

仆人朝衛昭點了點頭,默默推着衛晞離開了。

侯府三位公子,衛暄英武耿直,有大将之風。衛晞清雅俊逸,有士子之氣。衛昭風流不羁,有少年俠義之範。

在外人看來,似乎這侯府小公子從來就不知憂愁為何物。只有親近的人知道,衛昭心裏最大的痛楚就是二哥衛晞。

若非雙腿不良于行,他也是這盛京城裏翩翩貴公子,不必終日躲在院子裏,寂寥度日。衛昭知道二哥滿腹才學,比起那些才子有過之而無不及。侯府上下哪個提起二哥來,贊譽之餘,都是一聲嘆息。

衛昭不知如何彌補,他只想給二哥世上最好的,今日衛晞直言,衛昭如同五雷轟頂,恍然大悟。

自己對二哥越好,二哥心裏便越難受。這種好束縛着自己,又何嘗不是在折磨二哥。若以平常心待之,兄弟和睦,方得自在。

“哈哈哈,我常笑旁人虛僞,如今想來,自己竟也是那自欺欺人之輩。”

衛昭狂笑兩聲,驚飛了樹上鳥雀。

聞聲尋來的霍寶兒以為衛昭發了癔症,忙要去尋大夫來,被衛昭一把揪住衣領。

“爺好着呢,走,去辦事兒。”

霍寶兒急道:“祖宗!都這麽晚了,什麽事兒非要現在辦,衙門都歇了!”

“去梅苑!”

霍寶兒又是一驚:“還去!”

“當然得去,不去怎麽找證據。”

“還要找證據!少爺你是不是在大獄裏招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

衛昭一把捂住霍寶兒的嘴:“聒噪!”

齊國不設宵禁,也是沿襲楚制。盛京繁華,尤以百荟街、護國寺一帶為最。雖是夜裏,街上也甚是熱鬧。

百荟街張燈結彩,各家園子人聲鼎沸。只有剛出事兒的梅苑一下子冷清了下來。

小厮杵在門口,磕着瓜子看兩旁熱鬧,一回頭瞧見衛昭,如同耗子見了貓,登時驚得汗毛倒豎。

“衛,衛衛衛公子!”

進了通察府大獄還能好端端回來,真不愧是衛公子啊。小厮驚詫之餘,又泛着點兒苦澀的羨慕。

衛昭笑道:“你這般散漫,也不怕你家管事責罵。”

小厮朝屋裏努努嘴:“您瞧,梅苑都給封了,管事都快愁死了,哪有空搭理我們。今兒白天,陳大人又帶人來勘驗現場,把梅苑裏的小厮挨個審問了個遍呢。”

“哦?他都問什麽了?”

小厮答:“就是問了問昨日北燕四皇子的事兒,讓我們仔細想想,那四皇子昨日可有什麽異常。小的說四皇子來的時候人好好的呢,後來就不知了。”

衛昭‘哦’了一聲,心道這陳鐵板還不賴,不放過一絲疑點。

衛昭賞了那小厮二兩碎銀,擡步進了梅苑,果然冷清至極。

他往二樓一瞧,登時眼前一亮,他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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