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盛京城最冷清的地方莫過于通察府,其中又以南府為最,方圓十裏等閑人不敢靠近。

冷月在幽深的巷子裏灑下一片清輝,幽幽暗暗,冷冷清清。

長孫恪在前,衛昭稍慢他一步,目光時不時在他挺拔的背上流連。霍寶兒在後亦步亦趨跟着,絮絮叨叨,語調微顫。

“少爺,都這麽晚了,再不回去侯爺要急了。”

“少爺,寶兒求您了,咱回去吧……”

越往前走,霍寶兒心裏越是發毛。那可是通察南府啊!都說南府監司殺人不眨眼,少爺若落到他手裏,還能有好兒!

虧得适才在梅苑,他還惦記給少爺籠絡了這冰山美人,若早知冰山美人就是南府監司大人,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想這大不敬的事兒啊。

微涼的晚風在巷子裏打了個穴兒,吹的霍寶兒猛一激靈,他帶着哭腔道:“少爺,別,別去了。”

南府大獄不知死了多少人,聽說都是受酷刑折磨而死,必定冤魂不散,在夜裏索命,好尋個替死鬼。

“少爺,少爺!”

衛昭正琢磨着長孫恪這個人,根本聽不見霍寶兒叨叨。

長孫恪回頭看了一眼,冷冷吐出兩個字來:“聒噪。”

巷中昏暗,長孫恪一身黑衣,帶着兜帽,似乎與黑暗融為一體。雖然看不清他的容貌,霍寶兒仍舊從他兜帽遮擋下的眼睛裏感覺到了冰冷。

恐懼遍布全身,霍寶兒不敢吱聲了。只緊緊跟着衛昭,時不時偷觑幾眼長孫恪,心道少爺被冰山美人勾了魂,他必定要時刻警醒,萬不能讓少爺再出事兒了。

拐出巷子往前不遠便是南府。

“到了。”

長孫恪推開大門,‘吱呀’一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為刺耳。

南府衙門黑黢黢的,沒有一處掌燈。院子裏老槐樹随着夜風沙沙作響,栖息在樹上的鳥雀偶爾傳來呀——呀叫聲。

“怎麽這麽黑啊!”衛昭站在院門口,有些躊躇。

長孫恪沉下眸子,面上似帶幾分懊惱。

“展翼,掌燈!”

話音落,衛昭只覺得一陣疾風刮過,院中四處房間依次亮了起來,眨眼功夫,燈火通明。

衛昭微微張着嘴巴,目露訝異。

霍寶兒哆哆嗦嗦:“少爺,有,有鬼啊……”

這麽一說,他又覺得後脖頸呲呲冒涼風,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對着他吹氣。他嗷嗚一聲抱緊衛昭,連哭帶嚎道:“少爺,少爺,真的有鬼啊!”

“莫怕莫怕,少爺在呢。”衛昭好笑的安慰道。

“展翼!”長孫恪聲音低沉,隐含怒意。

一個黑衣人輕飄飄落了地,賠笑道:“大人。”接着又笑着朝衛昭拱了拱手:“衛公子,失敬失敬。下官瞧您這小厮實在有趣兒,這才生了逗弄之心,還望衛公子莫怪。”

衛昭眉梢一挑:“我家活寶兒膽子小,又最敏感。想必你一路跟了許久,在巷子裏也使了小手段吧。”

展翼撓撓頭,嘿嘿一笑。他不過是見自家監司大人頭一次對一個人如此有耐心,自覺好奇,所以才跟着瞧瞧。

至于在巷子裏吓唬霍寶兒,天地良心,那真是無心之失。誰叫他家大人耳聰目明,早早便發現了他。他以為大人要發作,吓的氣息不穩,倒沒想到被這小厮感覺到了。

霍寶兒緩過神兒來方知自己被作弄了,想到适才那番醜态,登時又羞又惱。再想到自己沒有保護少爺,反倒要少爺保護自己,更是無地自容。

他無限懊惱:“少爺,寶兒又給你丢人了。”

衛昭倒并不在意,他轉頭對長孫恪道:“屍體在哪兒?”

“後院。”

展翼自覺的先奔到後院去掌燈。長孫恪引着衛昭在後慢行。

白天衛昭才從南府衙門離開,想不到夜裏又回來了。他一邊走一邊打量着四周,越看越像一座鬼宅。

而後又想到一個問題,他快行一步,與長孫恪并肩,低聲問道:“監司大人,我這麽光明正大的來南府衙門驗屍,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無妨,這裏沒人。”

“那剛才那位……”

“他不算。”

衛昭:……

衛昭又問:“大人為何同意我來這裏。”

長孫恪:“我願意。”

衛昭有些納悶,都說南府監司是冷面神,活閻羅,可他怎麽瞧着這人對自己似乎挺寬容呢,難道是……看上他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試探問道:“大人覺得本公子如何?”

長孫恪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衛昭大喇喇說道:“大人也不必不好意思,這種事情本公子經歷的多了……”

說話間,停屍房到了,長孫恪一掌推開房門,登時一股屍臭味飄來,衛昭來不及閉嘴,吸了一大口屍臭氣,差點兒熏暈過去。

長孫恪嗤笑一聲,遞給他一片姜片,叫他含在口中。衛昭有些後悔了,但又礙着顏面,只得折回停屍房,留霍寶兒在外頭等着。

衛昭不懂驗屍,他只是想親自來看一眼。

長孫恪道:“南府第二次屍檢,與陳靖淮所言相差不多。除胸口下方一處貫穿傷,還有膝上被韓崇良踹了一腳留下的淤青外,并無其他傷痕,也無中毒跡象。”

完顏鴻的屍體在昏黃燭火下慘白僵硬。其生母尹氏出身東臨,溫婉柔弱,完顏鴻随了生母,身形勻稱,姿容嘛……因那一臉麻子,可談不上風流俊秀。

衛昭繞着屍體轉了一圈,發現完顏鴻右手手指略帶薄繭,是常年握筆留下的痕跡。他輕笑道:“聽祖母說,完顏哲雖靠武力奪下北燕,但北燕地處北方,又有大片人跡罕至的荒原,無論如何都比不上盛京的繁華。是以,完顏哲以文治國,又廣開商路,使得北燕發展迅速。北燕皇子們除練習騎射外,完顏哲更看重他們的文學課業。“

“楚國時,文學大興,東臨文館更是個中翹楚,引天下學子競相來投。尹士均雖是武将,卻也曾在東臨文館求學過。如今完顏哲的兒子們已長成,尹士均野心不小,必然會不遺餘力扶持完顏鴻這個外甥。完顏鴻也争氣,平日讀書十分刻苦。聽說他是北燕衆皇子中才學最好的,倒也頗受完顏哲賞識。”

“北燕這幾年愈發壯大,也愈發不将齊國看在眼裏。以往北燕只派臣子為使,今次卻派了個皇子來,又發生了這樣的事兒……對了,監司大人,有沒有一種毒藥是勘驗不出痕跡的?”

長孫恪搖頭:“任何毒藥,都會在人死後顯露痕跡。我曾辦過一個案子,兇手用毒針刺死死者,毒針位置刁鑽,自死者頭部刺入,屍體表面無任何異常,但屋中飛蠅卻被毒死。而後多次勘驗,最終将死者頭發剃光,在頭部發現針眼,四周烏黑,乃中毒針而亡。”

衛昭道:“會不會完顏鴻也是這麽死的。不如……”

長孫恪從一旁的木架上取出刀片,手起刀落,幾下便将完顏鴻頭發剃光,然後仔細查驗,仍無發現。

衛昭大失所望。

而後不知想起什麽,讪笑着說道:“若叫北燕使者看見他家皇子這般,會不會更加惱怒。”

長孫恪道:“我只是盡職盡責查案而已。”

衛昭嘆了口氣:“屍體上果真沒有任何異常,你說完顏鴻不會真是我殺的吧。”

“屍體上找不到線索,那就從其他地方入手。不管是不是你,都不能是你。”

“你說的也對。我在想如果完顏鴻是他殺,按照梅苑現場來看,兇手是無法當場逃脫的。那麽兇手當時一定還在我們這些人之中。又或者,跟那個逃跑的梅玉茞有關。”

“完顏鴻啓程回國的消息早已傳回北燕,已有使者從北燕都城出發,在邊關迎候。副使已将完顏鴻身故之事傳回,不出半月必有北燕使者到。皇上給我半個月的時間偵破此案。”

“監司大人,我可不可以參與此案。”

長孫恪看了他一眼,道:“衛公子不是正在參與麽。”

衛昭眼睛登時一亮:“多謝監司大人了!”

·

皇宮永寧宮。

戌時已過,寝宮只有正殿掌着燈。皇後衛淑寧跪坐在案前安靜的抄寫佛經。橘紅的燭火映着他素淨的面容,溫柔恬淡。大宮女扇兒從殿外進來,小聲道:“公主睡下了,嬷嬷照看着呢。”

“嗯。”

扇兒往外瞧了眼,又道:“奴婢适才聽小莫子說,皇上去了瓊華宮。”

衛淑寧握着筆的手微微一頓,墨汁在宣紙上留下濃重的一點。她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嗯’了一聲,又繼續往下抄寫,目光虔誠。

扇兒卻似有幾分焦急:“娘娘,前些日子馮貴妃被診出喜脈,皇上高興的不得了……”

“皇家子嗣綿延,皇上自然該高興。”

“娘娘,您知道奴婢說的不是這個。娘娘嫁給皇上十年,膝下只有長樂公主一個,還是當年在皇子府時所生。自那以後,娘娘這肚子便再沒了動靜,各宮可都瞧着呢。娘娘是中宮皇後,若無皇子傍身,只怕……”

“那馮貴妃商戶之女,當年在皇子府,也不過是個侍妾,若非後來誕下皇子,豈有今日地位。仗着皇上寵愛,愈發嚣張跋扈起來。娘娘倒好,不去籠絡皇上的心,反倒自家關起門來,日日抄經念佛。”

衛淑寧擱下筆,嘆了口氣:“好了扇兒,她一直就是那個脾氣。再說這宮裏這麽多宮妃,誕下皇子的又不止她一個,我們若個個都要計較,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扇兒道:“可是三公子才出了那事兒,奴婢想,會不會皇上遷怒了娘娘。”

衛淑寧笑了笑,道:“皇上可以遷怒,但我們卻不能心存怨恨。他是君,我們是臣。更別說這件事本就是阿昭惹出來的。不過昨夜皇帝沒有召見洪監司,倒讓本宮有些意外。”

扇兒道:“娘娘,這案子如今移交南府,三公子想來也是冤枉的。”

衛淑寧點點頭:“希望如此吧。時候不早了,你下去準備吧,本宮要就寝了。”

扇兒退下後,衛淑寧起身将抄好的佛經供奉在佛像前。她跪在佛前的蒲團上,将一直佩戴在胸前的一顆佛珠捧在手心,合上雙手,十分虔誠的在佛前祈禱。

“一切都是淑寧的錯,若要懲罰就懲罰淑寧一人。祈求佛祖保佑阿昭安然渡過此劫,保佑衛家平安和順……我的佛……”

望着手裏那顆佛珠,衛淑寧的心緒有一瞬間的慌亂,她忙收斂心神,低低的念着佛經,遣散心底深處不為人知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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