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衛昭今日與長孫恪一同出門,并未叫府上車夫來送。此時要到城外去,便叫霍寶兒在灑金門附近賃了輛車,又就近買了蜜水,就着那婆子的蒸糕,主仆二人倒也吃了個八分飽。
吃飽喝足,下河村也到了。将近春耕時節,農人們也開始忙碌起來,見外來的馬車裏下來一位貴公子,也只匆匆瞥上一眼,并未顯露太多驚詫。
下河村距盛京城不遠,農人們農閑時便到城中做工,自是見過不少達官貴人,此時見衛昭,頂多是驚嘆于此人容貌隽秀。
霍寶兒四處一瞧,見走過一個憨厚壯漢,遂上前向他打聽賣蜜餞的姜婆子。
壯漢擡手往東邊一指,道:“姜嬸子家就在村東頭,你見到一棵老槐樹,再往前第二家便是了。你們是來買蜜餞的?姜嬸子做的蜜餞酸甜可口,遠近也有不少人打問,不過你們今日來怕是買不到了。”
“哦?為何?”
說到此處,壯漢面露愁容,道:“姜嬸子的兒子董昱有兩日未歸,姜嬸子憂心着呢。”
衛昭道:“興許是在外頭有事耽擱了呢。”
壯漢搖搖頭:“董昱是孝順孩子,雖說姜嬸子是他後母,但也如親母一般侍奉。自打董叔過世後,母子兩個相依為命,感情更是深厚。董昱是讀書人,尋常便在護國寺一帶替人抄書,每日收了攤,都要到灑金門外接上姜嬸子,無一日耽擱。更別說一句話沒留就足足兩日未歸。”
“昨日我還跑了一趟鴻胪寺,小吏說昨日沒見董昱過去,我又去了護國寺一趟,小師父也說沒見過董昱。今日仍未見董昱回家,我正要幫姜嬸子到衙門去報官……”
“等等,鴻胪寺?董昱是鴻胪寺的小吏?”
壯漢道:“不是。去歲北燕使臣入京,鴻胪寺事務繁忙,便征召了些雜吏,董昱就在其中。雖說不是正經官吏,但能與大人們相識,也是好事一樁。”
楚國官員多是經由各地舉薦,大齊沿襲楚制,只在選拔時增設大考。太學也因時制宜,增設一應科目。除盛京城中顯貴子弟外,也有各地貴族子弟應舉薦前往太學求學。每三年一次大考,從太學學子中選拔官員。至于各部衙門小吏,則由本部按需選拔,可以不必經過大考。
雖說改革取士制度,篩除了一批草包廢物,但官場之中勢力盤根錯節,為了鞏固自家利益,自然要想應對之策。至武帝晚年,大考舞弊屢禁不止,選拔的官員參差不齊,真正做事的官員少之又少。
因此每年各部繁忙時節,都要從民間征召臨時雜吏,這是慣例。常有寒門學子應召前往,若能與官員攀上關系,好生運作,也能落個正經兒差事。由此一來,戶部撥給各部的經費便連年上漲。
武帝大怒,命通察府嚴查,革除了一批冗官,暫停大考。至元帝登基,再一次改革大考制度,取消舉薦制,允許士子自行報名參考,分科取士。但舊貴族地位穩固,寒門難出頭,官場之風一時間難以扭轉,少數衙門仍需向民間征召雜吏。
衛昭心念一動,又問那壯漢:“你可知董昱在鴻胪寺具體負責什麽事務?”
“聽說是負責接待使臣,具體的咱也不懂。哎,春節前後,董昱還十分歡喜,說這次找到了門路,要不了多久就能正式到鴻胪寺任職呢,我們都替他高興。他說鴻胪寺丞張大人已經上表,就等任命下來了。誰知好端端的,這人就不見了。”
壯漢邊說邊惋惜。
衛昭安撫道:“這位大哥也莫急,董昱那麽大個人,也興許真是被什麽事情絆住了呢。”
“承公子吉言,時候不早了,我得趕緊進城去了。”
“大哥慢走。”
衛昭目送壯漢遠走,站在原地略一思忖,擡步便往村東頭去了,在老槐樹前第二家院子停下腳步,擡手敲了敲門。
半響,一個婦人打開院門,正是賣蜜餞的婦人。
姜氏五十左右年紀,但樣貌卻不似一般老婦那樣盡顯老态。舉手投足間頗帶幾分端莊之氣,言語文雅,說起話來柔聲細語,笑起來時眉眼慈愛,平白便叫人生了幾分親近之感。
衛昭常與她買蜜餞,姜氏自然認得。許是兒子未歸,姜氏愁眉不展,但見有客來,仍勉力叫自己打起精神來。
她微微笑道:“衛公子,今日不賣蜜餞了。”
衛昭朝她微微颔首:“聽說姜嬸子家裏出了些事,不知可有用得到衛昭的地方?”
姜氏慌忙避開身子,道:“不過家中私事,豈敢勞煩衛公子,實在有失體統。”
“诶,姜嬸子莫與我客氣。我見适才有人替姜嬸子去報官,不是我說話不中聽,只是那位大哥太過憨直,官府的人又最會磋磨人,恐怕報了官也無人理會的。”
說到這,姜氏哀嘆一聲:“報了官總會有些希望的。”
衛昭眼珠微轉,又道:“聽那位大哥說,您家公子在鴻胪寺丞張炳手底下做事?”
姜氏點點頭:“張夫人喜歡吃咱家蜜餞,張大人下值回家,偶爾會買上一些。有時回來的晚,正巧能碰上昱兒來接我回家。張大人知道昱兒粗讀詩書,頗為賞識。去歲使臣入京,張大人便詢問昱兒是否願意到鴻胪寺做事。”
“昱兒本想應今年科舉,但也深知自家沒有根基,又無錢財,科舉之路多半是走不通的。憑着張大人這點情分,興許能走動走動,在鴻胪寺謀個小吏。就算行不通,也不耽擱今年科舉。便歡歡喜喜的應了召,到鴻胪寺去了。”
“張大人待他不錯,一直将他帶在身邊,又叫他負責接待使臣一應事務。昱兒那些日子每日都高高興興的,有幹勁兒,我瞧着自然也歡喜。”
“那……董昱這兩日有沒有什麽異常的地方?”
姜氏想了想,道:“昱兒向來懂事,哪怕是遇到難處,也都是自己忍着。前些日子,他看起來有些悶,我與他說話他總是聽不見。我想着官場事多,許是碰到了棘手的事兒,便沒敢打擾。過了兩天,他便沒事兒人一樣。還說張大人應了他,許他到鴻胪寺做事。還說等他賺了俸祿,便接我一起到城裏賃間房……”
姜氏想起這些,又有些傷懷,掏出帕子抹了抹眼淚,朝衛昭歉然一笑:“失禮了。”
衛昭搖搖頭:“姜嬸子也莫憂愁,回頭我再幫姜嬸子打問打問。”
“這……”
“姜嬸子不必與我客氣,衛昭自幼沒了母親,見姜嬸子倒是親切的很。不過舉手之勞,嬸子也莫要推拒了。”
“如此真是謝過衛公子了。啊,衛公子且稍等。”姜氏不知想起什麽,匆匆返回屋中,折回時手裏多了一個小籃子。
“承蒙衛公子看得起,這蜜餞是做多了還沒有賣的,新鮮的,衛公子快收下。”
衛昭笑着接過,霍寶兒趕忙遞了銀子過去,姜氏卻說什麽都不肯要。衛昭不好再拉扯,只得收下。
“少爺,您怎麽有心思管起這些許小事了?”霍寶兒有些不解。
衛昭撩開車窗簾子看着兩旁碧野,悠悠說道:“長孫大人說過,很多事表面看來沒有聯系,但背後卻是千絲萬縷。事發當日,張炳也在梅苑,而這董昱又與張炳有間接聯系,偏巧在這時,董昱不見了。反正案子沒有頭緒,還不如多方打聽,碰碰運氣。”
“再說,本公子說與姜嬸子投緣也是真的。”衛昭嘬嘬嘴,忽然問霍寶兒:“你有沒有覺得姜嬸子看起來好像不是一般人。”
霍寶兒一臉茫然的搖搖頭:“少爺要查姜嬸子這個人麽?”
衛昭放下簾子,拈起一個蜜餞果子嚼了嚼。
“不必了,若有疑處,還是當面問姜嬸子的好。寶兒,叫車夫到南府去。”
趕車的車夫聞言手一抖,馬車跑偏硌到了石頭,猛的一颠,衛昭口中的蜜餞卡在嗓子眼兒,差點兒噎的他背過氣兒去。霍寶兒驚呼一聲,忙替衛昭順氣兒,好歹是咽了下去。
衛昭咳了幾聲,啞着嗓子道:“南府有那麽吓人麽。”
霍寶兒怯怯點頭。
衛昭:……
車夫不想去南府,但他更不想惹了衛昭,猶猶豫豫,還是将馬車趕到了南府門口。衛昭勒令他侯在門外,車夫哆哆嗦嗦,險些尿了褲子。
衛昭手裏有青龍令牌,大可自由出入南府。只可惜長孫恪此時不在,他有些失望。
展翼賠笑道:“大人吩咐了,若衛公子有事,找下官也是一樣的。”
衛昭巴望了一會兒,才不情願的對展翼說要他去尋一個叫董昱的人。展翼應下此事,恭恭敬敬的将人送了出去。
霍寶兒坐在馬車上,一個勁兒的探頭往後瞧,直到馬車拐出巷口,再也看不見南府了,他才坐正了身子,蹙起眉頭嘀咕道:“南府好像也沒有那麽可怕。”
衛昭睨了他一眼,心道這別家小厮仗着主子的勢,各個趾高氣昂,想自己也是盛京城纨绔頭子,貼身的小厮卻老實巴交的。別說耀武揚威了,就算是狐假虎威他也不肯做。
衛昭常說,要不是別人看在你是衛家仆人的份上,定要被人欺負死了。
他才要誇贊這膽如米粒大小的寶兒今日終于開竅了,便聽霍寶兒這時又叨咕了一句:“只要那位監司大人不在便好。”
衛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