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陽光在薄雲之後慢慢顯露,氤氲迷蒙。柔風纏綿,翠柳新綠。盛京城也在蒙蒙煙霧之中愈發清晰,飛檐流丹,金珠輝煌欲滴。
暖日升空,街上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馬車粼粼駛過,時不時濺起一灘泥水,惹得行人紛紛避讓,各種鄉音混成的喝罵聲這時聽來竟也十分可愛。
衛昭性子活泛,他坐馬車向來不老實,總要撩着車窗簾子探頭瞧熱鬧。見到有趣兒的事也跟着嘻哈笑上幾聲,回頭回府裏也會撿幾件令他捧腹大笑之事說給衛老太君聽。
走過這條街,便愈發冷清了,待到南府外的巷子裏,更是連個鬼影都瞧不見。
馬車停在南府門口,衛昭率先跳下車,一擡頭,見前頭兩人正往另一側的巷子走。他忙喊了一聲:“姜嬸子!”
長孫恪這時也下了車,見前面男子攙着一個老婦人已經拐進了巷子裏,再看不見。雖只瞧了一眼,那老婦人的背影卻叫長孫恪印象深刻。
婦人雖是一身粗布衣裳,但身姿儀态端莊優雅,不似尋常農婦那般含胸塌背,舉止粗鄙。觀她走路的姿态,款款細步,竟有一番華貴氣質。
如此,他心中對姜氏身份的猜測更多了一分篤定。
衛昭卻有些悵然道:“姜嬸子一定難受死了,我叫她她都沒聽見。”
長孫恪收回視線道:“先辦正事兒吧。”
“好。”
展翼剛送走姜氏和那壯漢,正要派人去告知衛昭,不成想他家大人已經帶衛公子來了。
想起今晨才找到董昱屍首時,還不容他細禀,大人便出府去了。他還以為大人有要緊事辦,可這會兒怎麽瞧着大人是專程找衛公子去了。
還有,大人奔忙一夜,晨時衣裳都濕透了,他還好心叫大人換一身衣服呢。這會兒衣裳幹了,人似乎也清爽了呢。
展翼嘟囔了兩句,也沒多想,忙迎上去道:“大人,卑職叫姜氏來認屍,可姜氏瘋言瘋語,說死者不是他兒子。卑職瞧她神情恍惚,便叫人先回去了。另又派人到下河村去尋董家的本家人再來認認。”
長孫恪點了點頭,又問:“梅玉茞有消息了麽?”
展翼道:“暫時沒有,那人實在狡猾,每次都差那麽一點兒。”
“繼續追蹤。”
“是,大人。”
說話間,已經到了停屍房。董昱的屍體就停放在完顏鴻隔壁。有了上次的經驗,衛昭非常自覺的問長孫恪要了姜片含在口中,而後輕車熟路的進了屋。
展翼總覺得哪裏不太對,眼神無意識的瞥了幾眼衛昭,而後猛的察覺到大人瞥向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太友好……
“卑職去做事了,大人有事随時吩咐。”
……
“哎呀,屍體泡成這副模樣,還真是難為人。”衛昭啧啧說道。
“衣着,身形都與董昱相似,且董昱失蹤兩日,按屍體如今狀态推測,溺亡時間也在兩日以上。”長孫恪邊說邊翻看展翼的驗屍記錄。
董昱自幼随姜氏讀書,十幾歲開始便抄書賺錢,後又在相國寺附近擺攤代人寫信。常年握筆,右手握管處,指掌成繭。
死者手指磨損嚴重,已分辯不出,但能依稀辨認出手掌處有老繭。長孫恪眉頭微皺了一下,似有幾分疑惑。
姜氏雖不是董昱生母,但也将董昱從小帶大,與親子無異。見到董昱屍體,大受刺激,無論展翼如何問話,都只有一句‘那不是我兒子,我兒子沒死!’
至于驗屍記錄,是展翼依據那壯漢描述粗略記載。
“長孫大人覺得如何?”
長孫恪擱下驗屍記錄,道:“既然姜氏提出異議,我們便不能完全認定死者是董昱。”
“你說的正是,那死者的死因呢?”
長孫恪褪下董昱的上衣,屍體因浸泡時間較長,已經腫脹不堪,但依稀可見其雙臂外側有青紫淤痕。長孫恪伸手按壓,發現肱骨已有錯位。
“溺亡,他殺。他是被人抓住手臂,扔到水裏的。過程中有過強烈掙紮,而且兇手身材高大魁梧,力氣極大。”
衛昭摩挲着下巴,眯起眼睛,說道:“董昱只是鴻胪寺一個臨時征召的雜吏,能與什麽人結下如此仇怨?會不會是張炳應了董昱轉正式小吏之事,阻了別人的路遭人嫉恨了?又或者,董昱與完顏鴻一案有什麽牽扯……”
“咦,這是什麽東西?”衛昭湊上前,在董昱衣服上撿起一塊黑乎乎的東西,道:“好像幹掉的水草。”
長孫恪接過看了眼,又放在鼻尖嗅了嗅,雙目微微一顫:“赤蘿草!”
“赤蘿草?什麽東西?”
“一味藥材,有麻痹之效。”
“啊?董昱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長孫恪搖了搖頭,他将赤蘿草收好,道:“先去下河村一趟吧。”
二人出了停屍房,正逢展翼帶了董家的人來。來人自稱是董昱的幾位叔伯,個個神情哀戚,淚眼婆娑,佝偻着身子互相攙扶着,像糾纏在一起的幹癟樹枝兒,好似風一吹就折了。
“我們董家幾代才出了這麽一個讀書人,指望着董昱光宗耀祖,如今出了這事兒,真真叫人心疼死了。”
“董和命苦,婆娘早亡,自個兒也沒活過幾年,如今兒子又這麽去了。大人,你可要為咱們做主啊。”
衛昭打量幾人兩眼,嗤笑一聲,拽着長孫恪讓到一旁,低聲道:“你聞見肉味兒沒,瞧那中間老漢衣襟上還有油漬呢。”
長孫恪偏頭睨他一眼:“你餓了?”
衛昭揉了揉肚子,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肚子裏的鹧鸪餓了,南府衙門可有吃的?”
“饅頭小菜清粥,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能合你胃口,自然也能合我胃口,我不挑剔的。”
“好,我叫人傳飯。”
幾人嗚咽着進了停屍房,疊聲道:“這就是我那可憐的侄子呦。”
“行了行了,別嚎啕了,如何證明此人就是董昱。”展翼不耐煩的呵斥道。
董老大道:“這……啊,董昱他娘身子骨不好,生董昱的時候可謂兇險,董昱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須得仔細養着。聽大夫說董昱有心疾,那姜氏是個心細的,一直将董昱照顧的很好。雖每年冬春都要犯病,也只需用藥溫養,倒也無甚大礙。”
“董昱因這病,很少出去和村裏頑童玩鬧,日日在自家讀書,養成了溫潤性子,那一打眼便和村裏人不一樣。雖說這屍體面目全非,可這人咱天天能瞧見,那眉眼瞧着可不就是董昱。”
衣襟有油漬的董老三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咱雖說不出什麽四五六來。但也是血脈親緣,這感覺就是不一樣的呀。”
董老二也忙說道:“小人前兩日還遇上董昱了,他就穿的這身衣裳,滿面春風的。若不知道的還當他是城裏的富貴公子呢。他客客氣氣的跟小人問了好,小人問他進城作甚,他說進城去看房,可給咱羨慕壞了。那之後,就再沒見董昱回來。”
幾人你一句我一句,都言之鑿鑿說死者就是董昱。
“董昱身上可有什麽明顯印記?”
董老三支支吾吾道:“那沒聽說過,該是沒有的。這孩子生的白白淨淨的,你瞧這屍體都跟白面饅頭一樣……”
展翼想起中午吃的白饅頭,險些嘔了出來。他狠剜了那老漢一眼,喝問道:“那為何姜氏說這人不是董昱。”
董老三‘嗐’了一聲,怪道:“不是咱背後說人,只是這事兒整個下河村都知道。姜氏有瘋症,時常說話颠三倒四的,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早幾年發病的時候,總是指着董昱說他不是她兒子,還瘋瘋癫癫的說什麽她兒子沒死,她兒子還在。”
“那姜氏平素看着溫婉賢淑,發起病來真正是誰也不認。村裏人都說姜氏流落至此,許是家中生了變故,受了打擊。這些年倒極少見她發病,如今董昱沒了,定是受不得刺激,犯了瘋病了。”
董老大憨憨道:“咱都是董家人,打小看着董昱長大的,自家人還能認錯不成。”
展翼記錄之後,擡頭向門外看去,想要征詢大人意見,卻一眼望了個空,門外哪還有大人的影子。
他略一思忖,揮揮手道:“你們先回去吧,這幾日不要亂走,随時等候衙門傳話。”
“那大人,我這侄子到底是怎麽死的,可有找到兇手?”
展翼一瞪眼:“不該打聽的別瞎打聽,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董老三吓的一縮脖,不敢吱聲了。
……
衛昭嘔了幾口酸水,連連擺手道:“我不餓了。”
長孫恪輕笑一聲,将那盒蜜餞遞過去:“吃顆果子就不吐了。”
衛昭拈了一顆青梅果放入口中嘬了幾下,果然舒服不少,遂大方說道:“我請你去雲樓吃飯。”
“不必,已經送來了。”
“哦?”衛昭吸了吸鼻子,果然從門口飄來陣陣香氣,是他最愛的椒鹽八寶雞。
他搓搓手掌,笑道:“長孫大人怎知我愛吃這個?”
“我只是叫人點了幾道雲樓的招牌菜而已,能合衛公子心意甚好。”
衛昭見他一本正經,暗暗撇了下嘴:“偷偷關注本公子還不承認,可真擰巴。”
吃飽喝足,衛昭和長孫恪乘馬車一路往下河村去。因午飯稍稍吃多了些,馬車又晃晃悠悠,衛昭困意席卷而來,不自覺的竟睡了過去。霍寶兒也哈欠連天,早已倚着車廂夢周公去了。
一場雨後,村道坑坑窪窪,馬車駛的不穩,衛昭的身子漸漸朝一側滑了過去,腦袋也随着馬車的颠簸一點一晃。
長孫恪垂下眼,正看到衛昭毛茸茸的腦袋在他肩頭蹭來蹭去。這人多動,做什麽事都不會規規矩矩的,短短片刻功夫,就已經順勢換了好幾個姿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身上長虱子了。
長孫恪繃緊的唇微微彎了一下。
要到下河村時,霍寶兒悠悠轉醒。長孫恪抖了下肩,繼而猛的抽身往後面一靠。衛昭一猛子紮了下去,險些從座位上滾下去。
他倏然驚醒,含霧雙眸迷蒙的看着長孫恪,嘴角往下一耷,委委屈屈道:“你怎也不知扶我一下!”
長孫恪斜了下眼:“你口水流到我肩上了。”
衛昭抻抻袖子,噘嘴撇眼的替長孫恪擦拭水漬,嘟囔道:“這路這麽颠,叫我靠一下怎麽了……”
二人下車後沒有直接奔董家去,而是尋了幾個農人打聽了一下董家的情況。關于姜氏的瘋病,關于董昱,還有董家的事,都與那幾個人說的差不多。
下河村不大,村中人互相都十分熟稔,這些事随便一打聽便能知曉,董家兄弟幾個不敢在這件事上說謊。
“如果是這樣,那麽那具屍體自是董昱無疑了。”衛昭嘆了口氣:“姜嬸子還真是可憐人吶。”
長孫恪道:“辦案最忌帶入個人情緒。”
“……我只是感慨一下。”
“董昱脾性如何?可曾與人結怨?”衛昭又問身旁一個農人。
“董昱他爹娘都是敦厚人,姜氏更是賢良,董昱又飽讀詩書,性情溫和寬厚,從未見他跟人紅過臉,更別提和誰結怨了。”
問過幾人後,都是差不多的說辭。再打聽不出什麽,二人便往董昱家去。
衛昭敲了半天的門,姜氏才出來。
遭此大難,姜氏更是憔悴,她滿面淚痕,目光一片死寂。
衛昭正要與她說話,便見原本死氣沉沉的姜氏忽然瘋了一般跑了過來,直沖到長孫恪身前将他緊緊抱住,恸聲大哭:“我兒,我兒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