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巡城司的人還跪在地上,聽他二人言語之間似乎十分熟悉,不覺渾身暴汗。想必這公子來頭不小。
“大,大人,小的,小的還未及詢問……”
“大人!”陳大上前叉手道:“小人兄弟文宇失蹤數日未歸,回春堂又誣文宇偷盜,小人懇請大人主持公道!”
長孫恪道:“人口失蹤該上報順天府。”
“小人明白,多謝大人!”
陳大恨恨的看了眼回春堂管事,招呼幾個兄弟浩浩蕩蕩往順天府去了。
衛昭搖搖頭:“到了順天府,只怕也是一個‘拖’字。哦對了,你怎的來了,是要查案?”
長孫恪看了眼回春堂管事,道:“問點事情。”
孟管事先是一驚,随即滿臉堆笑,客客氣氣的将人請進了醫館。
“不知大人想問些什麽,小人必定知無不言。”
“你可認得董昱?”
“董昱!就是護國寺門前抄書的書生?認得認得。”
“他可曾在回春堂買過赤蘿草。”
“這個……小五,拿賬簿來。”轉頭又笑着對長孫恪道:“大人請後堂稍坐,小人要查查賬簿才知。”
長孫恪似乎并不急,也沒進後堂,而是在大堂尋了客椅坐下。孟管事無奈,只得命小厮奉茶。
衛昭心思一轉便知長孫恪打的什麽主意。南府一向于暗中查訪案情,今日長孫恪這般高調出現,卻來查一個随便什麽人都可以過來詢問的事,看來是在做戲給什麽人看。
不多時,孟管事過來回話,說:“董昱素有心疾,冬春兩季易複發,每年這時候都要吃幾副藥養着。春節後,董昱還到回春堂買過一次藥,所有的記錄都在這裏,并未見他買過赤蘿草。”
長孫恪淡淡瞥了眼,點了點頭。
孟管事剛要松口氣,便聽衛昭湊過來問了一句:“本公子倒是更好奇那個叫文宇的小學徒到底偷了什麽藥材。”
孟管事握着賬簿的手一抖。
衛昭猶似未覺,打量着回春堂的門面,啧啧道:“城西富賈雲集,回春堂更是盛京老字號,奇珍藥材應有盡有。能叫回春堂稱的上是名貴的藥材,必定是價值百金千金。被偷了,回春堂損失可不小啊。貴東家倒是大方,要是換成本公子,必要向那幾人索賠了。”
孟管事扯了扯嘴角,僵笑道:“大家過活不易,東家也不願難為人。”
衛昭撫掌大笑:“貴東家還真是仗義,這盛京城看似繁華,如陳大那般人卻仍不在少數,你家東家這般豪爽,日後那些貧苦人可有活路了。”
“這……公子說笑了。”
長孫恪又道:“将三月十八前,所有出售赤蘿草的記錄拿與本官查驗。”
孟管事哈了哈腰,折回櫃臺翻翻找找了一會兒,又捧着幾本賬簿過來,道:“赤蘿草有麻醉效用,也屬常用藥,這是從春節到三月十八那日的記錄,請大人過目。”
赤蘿草少量使用可麻醉止痛,但用量過多則會導致全身麻痹,對身體有不可逆轉的傷害。董昱身上出現赤蘿草絕非偶然。長孫恪翻看記錄時,發現三月初九那日,有人在回春堂抓了一副藥,藥方中正有一味赤蘿草。
而巧合的是,自三月初一始,前後共十日時間,這個人分七次在不同的藥鋪抓藥,藥方雖略有差異,但卻都有赤蘿草這味藥。
他不動聲色的合上賬簿,道:“可有抄寫副本?”
孟管事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三月的記錄,本官帶走了。”
“不知可有疑處,若東家問起,小人也好如實禀告。”
長孫恪瞥了他一眼,涼涼說道:“通察府辦案,無需任何交代。”
孟管事一驚,不敢再問。又恭恭敬敬的将人送了出去。
“……少爺!少爺!”衛昭剛出回春堂便見霍寶兒一臉焦急的過來:“少爺叫寶兒好找,還以為少爺走丢了呢。”
衛昭笑道:“你去買煎羊腸買了這麽久?少爺我都看了一場好戲了。”
霍寶兒斂下眸子,小聲道:“是人太多了。”
将近午時,日頭曬的慌,衛昭甩開扇子遮着臉,湊到長孫恪身邊,笑嘻嘻道:“這會兒正熱,我們到雲樓吃飯去吧,我請客!”
“不了,我還有要事。不過我要提醒衛公子,別忘了十日之約。”
長孫恪留下一個警告的眼神,頭也不回的走了。衛昭又一噘嘴:“約他一次怎麽這麽難。”
人都散了,巡城司的官差方才站起身來,氣勢洶洶的進了回春堂,喝問道:“通察府的監司大人在,你怎也叫我們來!害的老子跪了這許久時間,骨頭疼的很!”
孟管事也是一臉愁悶:“我哪知道通察府的大人要來,他拿走了三月的賬簿,也不知查出什麽了。方大人,那事兒……”
方副司眼神陡然一凜:“你記得,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過。”
“是是是。”
“對了,那紫衣公子是誰你可知道?”
孟管事搖頭:“盛京城遍地權貴,誰知是哪家貴人的公子,瞧着舉止輕浮,不是個精明的,不必在意。不過那位大人似乎格外關注赤蘿草,他還打聽董昱來着,想來與咱們無關。”
方副司目光一顫:“前幾日北府的官差從金水河裏撈上一具屍體,據說是董昱。”
孟管事倒抽了一口涼氣:“董昱死了?”驀地似又想起什麽來,驚道:“金水河!”
方副司狠瞪他一眼,低斥道:“小聲些!”他瞧四下無人,又道:“适才我見寧書生追上陳大,與他說了會兒話,不知是否與那小學徒有關。寧書生日日都在對面書攤,也許被他瞧出什麽了,你警醒着些。”
“我知道了。”
……
衛昭打了個哈欠,頗有些困倦,護國寺附近人來人往,卻沒什麽好瞧的熱鬧,甚覺無趣,索性打道回府。
路過順天府衙門,他朝外看了眼,陳大幾人正蹲守在衙門門口,官差驅趕兩次,人才不情不願的離開了。
他忽然想到了失去兒子的姜氏。他們都是一樣的,而外人卻無法感同身受他們內心的苦楚和煎熬。
“活寶兒,去下河村。”
董昱案發至今已有五六日時間,下河村的人起初還有些難過,如今也只剩一點唏噓和同情。
姜氏才經大恸,幾日功夫,人已形容枯槁。董昱案沒有眉目,衛昭一時還無法給姜氏一個交代,不免有些懊惱。
“衛公子抱歉,家裏沒有蜜餞了。”姜氏掙紮着要從床上坐起來,衛昭忙上前将人按下。
“姜嬸子莫動,我只是來看看你。”
姜氏探身朝衛昭身後看了眼,并不見別人,似有幾分失望。
“那日我驚擾了那位大人,不知……”
“姜嬸子放心,長孫大人沒有怪你。他公務繁忙,所以托本公子前來問候。”
姜氏忙道:“不敢勞衛公子大駕。”
一旁照顧的村婦說:“姜嫂子那日也是受了刺激,這兩日一直憂心大人會生氣,反倒加重了病情,吃了藥也不見好。再這樣下去,好好的身子也要熬壞了。這回知道大人沒有責怪,嫂子也寬心吧。”
衛昭笑道:“姜嬸子要快些好起來,我瞧長孫大人愛吃青梅果,我那一盒都給他了,我都沒得吃了呢。”
姜氏哀戚的眼神瞬間多了一絲光亮:“他……也愛吃?”
“可不是,他還不承認。”衛昭傲嬌的撇了下嘴。
村婦瞧姜氏精神好了許多,心道這位公子真是個伶俐人。“你們先說話,我去煮些蜜水來。也幸好那日公子留了銀子,要不然還真不知如何過活。”
衛昭疑惑道:“董家本家不是還有人在麽?”
村婦一撇嘴:“那些人啊可指不上,往日董昱好的時候可巴着姜嫂子了,如今人一出事兒,恨不得躲的遠遠的。頭兩日我還見董老二家吃豬蹄膀,也不說給姜嫂子送些過來。說來也怪,董老二是個賭棍,家裏窮的要揭不開鍋了,也不知打哪兒發了筆橫財,連他那婆娘都穿金戴銀起來了……”
“好了,旁人家的事與咱無關,你也少說兩句了,叫衛公子笑話。”
村婦一拍嘴角,憨笑道:“瞧我這嘴就沒個把門兒的,你們坐着,我去燒水。”
村婦走後,衛昭方才對姜氏說道:“董昱的案子眼下尚有疑處,不過我一定會找到兇手的。”
姜氏搖了搖頭:“那不是昱兒。”
“可是……”
“可是他們所有人都說那就是昱兒,對吧。”
衛昭點了點頭。
姜氏卻依舊搖頭:“可我就是知道他不是昱兒。就像很多年前,所有人都說我的兒子死了,可我卻感覺的到,那具嬰兒的屍體不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一定還活着。他就在這世間的某一個角落,等着我。”
“我相信。”
姜氏有些激動:“你真的相信?你不是在安慰我吧。”
衛昭堅定的點點頭:“我真的相信。”
姜氏嘆了口氣,幽幽說道:“我夢到昱兒了。他說他心口好痛,痛的無法呼吸了,他要我抱抱他。昱兒從小就有心疾,每次心口痛了,都要我抱着他才行。可在夢中我卻怎麽都抱不到他。昱兒還是死了……衛公子,能不能與那位大人說說,我想再去看一眼,我會找到證據證明那不是昱兒。”
衛昭一口答應下來:“不過嬸子要先将身體養好才行,我想董昱也不願看到嬸子如此憔悴。”
姜氏連連點頭:“真是多謝衛公子了。”
從姜氏家裏出來,衛昭心口似堵了一股郁氣。
這幾日發生了太多事情,紛雜繁蕪,千頭萬緒。每一件事的背後都不單純是事件本身,它們就像藤蔓,肆無忌憚的蔓延擴張,将所有人牽扯其中,無休無止。
絢爛浮華之下,埋藏了不知多少血淚和瘡痍。
楚末亂世至今,天下四分,看似平和的背後又有多少傾軋。
國與國之間争鬥不休,邊關百姓常年苦于戰亂,何其無辜。
富紳豪奢争奇鬥富,朝中官員争權奪利,又有幾人是真正心憂天下……
“就算是強盛一時的楚國,豪富之下,也不知有多少困苦和掙紮。這天下幾時才能沒有紛擾,沒有刀戈殺戮,家家戶戶平安喜樂呢。”
“少爺,你又發癔症了?”
衛昭睨他一眼,嘆道:“愚鈍,愚鈍啊!”
霍寶兒不服氣道:“寶兒知道少爺在說什麽。”
衛昭來了興致,笑道:“那你說說看。”
霍寶兒掰着手指頭道:“寶兒小時候家裏可窮啦,佃了主家田地,要交租子,交稅糧,就算是豐年也還是吃不飽飯。村裏不少人家都将閨女賣給大老爺當小妾,能得不少銀子呢。”
“那會兒縣老爺剛上任不久,見我姐姐漂亮,想要強占了去,可縣老爺都有十幾房小妾啦,況且姐姐也說了人家。爹娘如何都不肯将姐姐送去,哭求許久,縣老爺不耐煩,叫人打斷了爹的腿,搶走了姐姐。”
霍寶兒耷拉下眉頭,神情黯淡。
“……爹重傷不治,沒多久就去了。主家嫌我們晦氣,将我們趕了出來。娘說縣老爺是狗官,她要去府衙告官,可到了州府衙門,根本沒人理我們。有個老吏說,皇帝手底下的通察府是專門監察百官的,你們進京去吧。”
“只可惜,娘沒有堅持到盛京。娘臨去時還告訴寶兒,一定要到盛京去,要去伸冤,要替爹讨個公道,要把姐姐救出來。”
衛昭從未聽霍寶兒說起過自家身世,如今聽來,竟有這般波折在其中。
“你爹娘給你取名寶兒,必是将你視作掌中之寶,只可惜這寶兒卻經了諸多磨難。可你既到了京城,還在少爺我身邊做事,為何從未聽你提起過?”
霍寶兒道:“娘說人心複雜,叫我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後來寶兒長大了,跟着少爺也懂了不少事,寶兒覺得,通察府并不像大家說的那樣。”
“是啊,二哥說的對,一個因皇權而誕生的府衙,又怎麽指望他執法公正呢。從來都是官官相護,在利益面前,律法形同虛設。經年累月,又不知有多少跗骨之蛆侵入國家支柱,直等到将內裏掏空,便是摧枯拉朽般的傾頹。”
衛昭嘆息完,回身猛的用扇柄敲了下霍寶兒的頭:“雖然如此,但通察府給不了的公正,本少爺卻能。你又不是不知鎮國侯府的勢力,區區一個縣老爺,本少爺可不放在眼裏。快說,那人是誰,今在何處任職?”
霍寶兒搖搖頭:“那人已經不在了。”
“真的?”
“真的!”
衛昭拍了拍他的肩膀,半響方說了一句:“回去給你買煎羊腸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