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1
在這方圓十幾裏的梁家坪上,梁虎若自稱第二,就沒有人敢稱第一。
再準确一點說,在梁五少第一次出現之前,他是梁家坪上當之無愧的第一。
他老爹摸着他的頭洋洋得意了十五年:“瞧瞧我的虎兒,這個頭兒!這相貌!這身板!這氣力!這頭腦!莫說這梁家坪,就是再算上十裏八鄉,也找不到第二個出來!”
此時梁虎站在一塊青石板上,左腳踏上一塊大石,右手拿着一只馬鞭,威風凜凜地指着面前的一個小丫頭,道:“還不認不認錯?你認了錯,小爺今天就饒過你!”
面前的丫頭啐了一口,脆生生地道:“你是那門子的小爺!當我們是外鄉人好糊弄的!”
一句話噎得梁虎臉皮發紫。這身邊十好幾個弟兄呢!被一個女人喝破了臉面,今後如何叫弟兄服氣!還要不要混了!
他啪地一甩馬鞭,堪堪地擦着她的衣袖而過,在青石面上清脆地響起一聲。看見丫頭眼裏微微略過一絲恐懼,梁虎滿意地挪挪下巴,道:“三娘不會求饒,你們兩個,過去幫幫她!”
立刻過來兩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走到三娘身邊,先是一腳踹過去,将她踹得跌倒在地,接着一人一只抓住她的手,強行摁住,要将她擺出個磕頭求饒的姿勢。三娘倔強的很,一聲不出,死命地反抗。
梁虎看着她細弱的胳膊,似乎要被兩個男孩掰斷了似的,心裏生出幾分不忍,覺得自己有些仗勢欺人。不過她這一副不要命的架勢,又讓他下不來臺:話都說出口了,總不能就這麽算了吧!梁虎正琢磨着自己找個臺階下來算了,那三娘又不要命地一口啐過來,離着他的鞋不遠,幾顆唾沫星子飛過來,沾上他的鞋面……
這可是滁州青雲坊的鞋啊!他求了他爹好多次,才在上次去梁府會賬的時候捎帶回來的!梁家坪上獨一份的好鞋!細棉斜紋布,雲紋鞋底,穿上腳,又暖和又輕便又舒服!平日裏若有活計,他都舍不得上腳,統共沒有穿過兩次……
他氣得指着三娘半晌沒吭哧出聲音來,最後喊了一聲:“把東西端上來!”
立刻又有人飛跑着過來,拎着個木桶。還沒有走近,一股子臭味就撲面而來,熏得衆人紛紛掩鼻。
梁虎捏着鼻子,聲音裏少了很多氣勢:“三娘,我再問你一次:你認不認錯?你若再犟,這桶東西就賞給你了!”
三娘毫不示弱地瞪着他道:“明明是你欺行霸市、欺男霸女!我有什麽錯!”
梁虎一聽,看來今天不出絕活是收不了場了。他手持馬鞭一揮,正要吆喝着人給端過去淋她一身屎尿,突然聽見身後一聲輕輕的笑聲:“小姑娘,是誰教你用這兩個成語的?你知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就這麽亂用?”
梁虎一回頭,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個身穿着寶藍色缂絲坎肩的年輕人正站在不遠的地方,手裏拿着一只扇子,笑眯眯地看着他們。梁虎上下打量了打量,只覺得他一身的穿戴都是說不出的好,月白色的長袍,領口和袖口都暗繡着細致的花紋,看上去華貴無比;寶藍色的坎肩上金光閃閃,随意地披在身上,說不出的随性;腰間挂着精致的香囊玉佩;腳上是一雙皮面矮靴,上面繡着麒麟祥雲;連他頭上的書生帽都那麽與衆不同……一切的一切,都不屬于梁家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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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定這個人不是梁家坪的人,再往大了說,不是這方圓幾百裏山地的人。除了滁州那個五百裏以外的大城市,他想不出還會有什麽地方能産出這麽精致的人。
不過梁虎算是這裏的地頭,不能輸了氣勢。他挺了挺腰杆,邁着方步走了過去,道:“你是什麽人!怎麽,打算管管小爺的閑事?”話說的好聽,可惜捏着鼻子,出聲就小了一半的氣勢。他連忙揚揚手,示意将那桶臭物擡走。
年輕人将扇子壓着鼻子,依然笑眯眯地說:“你是那門子的小爺!當我們是外鄉人好糊弄的!”說的與三娘剛才一樣的話,語氣卻完全不同,溫和婉轉,卻是十足的諷刺,聽得梁虎眼角一跳。
耳邊已經響起三娘清脆的嘲笑聲。他不滿地回過頭,發現不僅三娘在笑,其他的半大孩子也捂着嘴憋着笑,還有一個年紀小的,幹脆咧開嘴哈哈一聲,被旁邊的一個大點的敲了一下,趕緊合上嘴。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又氣勢洶洶地往前走了一步,這才看見年輕人身後還站着兩個青年,一個濃眉大眼,生的魁梧有力,一個細皮嫩肉,精幹十足。這兩人一看他靠近,正要邁步上來,被年輕人一伸手示意,又停住腳步,依然站在原處不動。
梁虎眼看着這兩人明明是這年輕人的随從,穿的是不起眼的青布衣裳,但卻是細紋布料,紮着皮質腰帶,腳下是便于行路的靴子,身上任一樣,都比他的穿戴好,就連他腳上那雙引以為豪的新鞋子,這麽一比,也被比得無影無蹤!
這還是下人呢!
這前面的年輕人究竟是個什麽來路啊!
梁虎雖然是鄉裏的野孩子,總算有個做莊頭的爹,多少比旁的小屁孩多些見識。他瞧出這人不太一般,聲音立刻溫和了許多,道:“這位爺,這是我們梁家坪的事,與路人無關,您要是趕路的,繼續走就是,我們的事情自然有村長來做主!”
原本各村都有村長,只是這梁家坪這個地方有些不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有幾十戶人家,幾乎全都是梁家的佃戶,因此,梁家的莊頭俨然成了實際上的村長,在坪上有着十分的威嚴。
梁虎作為莊頭的兒子,在這一小片地方,自然也耀武揚威的厲害,有幾分小霸王的惡名。現在他嘴裏說的是村長,心裏想的便是自己的老爹。自己再出格,老爹總是會護着自己的。
“哦~”年輕人拉了音調應了一聲,擡眼看了看梁虎,又看了看被抓住手的三娘,搖着頭道:“只是,我瞧着你們這麽多男孩子,竟然欺負一個小丫頭,實在是有損我梁家的名聲!”
梁虎剛才文绉绉地說話,已經是隐忍了,聽了他這句挑釁的話,壓制不住怒氣,沖上去道:“你胡說什麽!什麽叫欺負她!”說話間一拳揮了過去,朝那人好看的鼻子而去。
眼看着那人的漂亮的長鼻子就要遭遇無妄之災,突然梁虎的手腕一頓,被人架起,險險地停在他的臉面跟前。年輕人笑容都未變一變,擡手捉着他的手腕,道:“性子暴得很!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就敢動手?”
梁虎腦子轉得快,突然想起他剛剛說的一句話:“……實在是有損我梁家的名聲!”不由心一顫:難道他是梁家的人?這樣的年紀、做派,這樣的氣勢……梁虎騰地想到一個人,不禁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梁……五少爺?”
梁五微微笑着,眼睛彎起一段好看的弧線:“算你還有幾分見識,竟知道我!”說罷,輕松地将梁虎的拳頭推出去。梁虎一個踉跄,幾乎要跪在地上。
梁五回頭對身後的兩個人說:“沒想到,我的名聲這麽大,連這麽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都知道!”
真的是梁五少!
梁虎勉強站穩了,心口跳個不停,看見梁五走到三娘跟前,用手一拎她的衣領,将她提溜起來。三娘被這麽一拎,手腳亂動,正要抓住梁五的袖子,他已經一撒手,眉頭微微一皺,說:“梁莊的糧食不夠吃嗎?怎麽養的這麽瘦?”
梁虎總算找到說話的機會,畢恭畢敬地答道:“五少爺,這個柴三娘并不是莊上的人家,是兩個月前才來的外鄉人,因為她屢次地偷跑到梁家的山上摘果子挖山筍掏鳥蛋,我這才帶着莊上的孩子攔住她,要教訓她一下!”
梁五聽聞,又拉着聲調“哦~”了一聲,用扇子敲着自己的手心,細細地看了看邊上的丫頭。見她瘦骨嶙峋的,面色蠟黃,個頭也不高,一張臉瘦的只剩下兩只大眼睛似的。偏偏兩只眼睛格外的靈動,滴溜溜地轉着,襯得餘下的四官平淡無奇。
那三娘聽了梁虎的話,早就不耐,這時毫不示弱地看着梁五,道:“虧我還以為你是個好人,原來你們是一夥的!橫豎這理也說不清了!想怎樣就放馬過來吧!”
梁五笑道:“既然是偷了梁家的東西,自然要帶進莊裏細細地審!梁右!”他身後那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聞言上前,一只手捉住了三娘,提溜起來。三娘還要掙紮,哪裏掙得動。
他又回頭看看梁虎,道:“你雖是為梁家出力,終歸辦事不力,又口舌招搖,我就罰你……”他望四下裏看了看,道:“這地界也沒個有趣的玩意……”說完看看遠處,指着山腳下那一片,笑着說:“那片山湖不錯,就罰你進去游個來回!”
雖然是四月的時節,這山上的湖水卻是山頂的澗水彙集而成的,即使到了六七月的時節,也冷得刺骨。那梁虎聽得這一聲,還沒進湖,已經打了幾個冷戰。待要說不字,梁五的大名已經深入他心,與山妖一詞同義,哪裏敢反抗,即使心裏萬分不情願,仍然乖乖地往山腳跑去。
梁五望着他的背影,搖着頭輕聲道:“啧啧,這麽聽話,也忒沒意思了!”說罷回頭看了看愣在當場的十來個孩子,問:“怎麽,你們也想跟着去游一圈?”
十來個孩子還愣愣地望着他不知道怎麽反應,有一個機靈的低低喝了一聲:“快跑!”其餘地反應過來,跟着一呼啦都跑得沒影子了。
梁五嘆了口氣,道:“梁勝,我瞧着這裏,實在是沒趣,叫我怎麽打發這半年時間?”
梁勝走過來,瞧了幾步外的梁右和他手裏的三娘,低聲道:“五少爺要是實在無聊,我們就偷偷溜回去。小月季下個月開花堂,五少爺不是還買了座號嗎?如今單這一個座號,在滁州就值一百兩銀子了!我們就是不回去,也不過白白便宜了魏家的二少爺!”
餘香樓的小月季,是個還未接客的清倌,不過十五歲的年紀,有幾分姿色,會一點琴棋書畫,已經被炒得炙手可熱。下個月初五借着十五歲生辰的時候開花堂,男客能憑了座號進樓參選良人。因為花名在外,原本十兩銀子的座號現在已經炒到了一百兩銀子,還奇貨可居,有價無市。
梁勝知道梁五盯着這朵雛花很久了,即使自己不開這個口,保不準他也早有這個心思。
果然,梁五眼光閃了閃,嘴角再度挂上笑意,想了想,道:“這事,要謀劃的滴水不漏方能成行。若是被老爺子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會有5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