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拜包子鋪
這一場有驚無險的小插曲之後,楚晗在家宅了整整三天沒出門,不接電話,也不想見到任何人。
他十六歲開始自己一個人住,這樣的日子,也有六七年了。已經習慣享受寂寞而自由自在的生活,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堅固的蚌殼裏,他能看見外面世界,別人永遠甭想輕易窺視到他。
家裏一間卧室,一間書房,他過日子似乎連客廳和飯桌都不需要的。平時,絕不帶外人踏進專屬于自己的最隐秘的栖息地,不喜歡在純屬私人地盤上招待不相幹的人。書房裏六列大號書架,還有許多擺不下的書散堆在紙箱中。卧室家具非常簡單,一床兩櫃一燈一小桌,大衣櫃裏衣服只有白米灰黑這幾種顏色。不了解內情的人,絕對想不到楚晗過的是這樣一種色調蒼白自我禁锢的苦行僧生活……人前看起來特別鮮肉的一個少爺,漂亮到有些奢華感。
可是楚晗很小就知道,自己要過這樣的日子,自從有一回他爸抱着他掉眼淚了,跟他說那句“爸爸愛你”。
後來從陳煥那號人嘴裏聽說前因後果,終于明白了他爸和他爹當初在什麽情勢下為什麽非要操出一個他來。他跟楚珣兩個人就是一根線拴兩頭,楚珣要是想後半輩子徹底解脫,就只能把兒子獻出來。
楚晗生活的圈子裏朋友挺多,男人緣女人緣都還可以,但是又根本沒什麽能摸到心的朋友。他對身旁每個人都溫存禮貌很有教養,身旁大部分人對他而言也就意味着由面部五官身軀各種特征組成的一串一串數字符號,除此之外毫無意義。他有時工作太累會頭疼,頭疼就吃藥,平時也沒有煙酒零食癖好,除吃飯之外就屬吃藥的量最大,且種類豐富五花八門。
陽臺上擺一溜盆栽,閑得沒事就手動利用人肉發電機給植物們發光發熱,作為生活一大樂趣。
夜深人靜時,偶爾會被窗外很遠地方街角處某一句輕言細語驚醒,他一定要翻身起來,站在空曠窗前,強迫症似的仔細辨認二裏地外空氣振動傳來的流動的細微聲波,否則輾轉反側睡不着覺。
楚晗同學也沒有過伴侶,沒有愛人,連炮友都沒交過一個,固執地保持處男身。有時好像覺着自己就沒有那方面欲望,任憑他幾個哥們兒尤其沈承鶴這種人渣整天跑來撩他,在他面前吹噓器大活兒好能伸能屈可攻可受而且包售後無償服務。他也會跟他的大鶴鶴打情罵俏允許對方撩賤,但是沈承鶴說過他,“楚晗你這人很無情,心是空的。”楚晗可沒覺着自己沒長心肺了。就是長期壓抑,極度缺乏安全感,但是對內心尋求的某些東西,他願意堅守到底。
沈公子打過電話來,楚晗就沒接。
晚上這個話唠又打過來,在電話機裏不停地循環式留言。
“晗——是我啊,你知道麽,哥這回為你豁出去了,哥可吃苦了,發燒兩天就沒起來床!”
“晗——我老爸拷問我跟你幹什麽去了,我死扛着沒出賣你。我爸現在正要做法收拾我呢,寶貝兒快來慰安我啊!”
“滴——晗晗,我沒發燒,逗你呢。就是被吓得有點兒心慌,上吐下瀉,乖,陪我出去逛逛吧。”
“滴——晗,拉肚子拉得老子菊花都綻裂了,哥哥我這塊幹涸的土壤需要澆灌……”
留言箱迅速被那混蛋各種淫蕩語音塞滿。楚晗麻利兒地一鍵清空,接起沈公子的電話:“你說你哪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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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對面那個動靜,沈公子是特興奮從被窩裏翻起來的:“晗晗,你還是疼我的,老子菊花好痛啊。”
楚晗說:“我發個功把你的屁股縫上?”
沈公子嘿嘿一樂:“別別,都縫上了老子以後怎麽歡快享樂啊……幹嘛啊晗晗,平時挺溫柔的人兒,你今天心情不好?”
連沈公子那個大腦欠缺至少2/3容量的,都聽出楚晗畫風不對,心情極其不對付。
楚晗這會兒突然盼着那個叫澹臺敬亭的家夥睡一宿到明兒一早突然就醒了,能動能說能走能蹦,沈承鶴這個活潑奔放熱力四射的大喪屍就趕緊被那個東廠大特務叼走吧,別回來了。
這中間還有個陌生號碼打電話過來。楚晗一聽,竟然是行動隊那個隊員老七。
老七同志就是想告訴他:“我後來都想起來了。”
楚晗:“……哦,現在沒事兒了吧?”
老七那個人,說話口吻柔和內斂,尤其在電話裏,那是相當的墨跡,每說完一句話之後沉默間隔都特別久。老七說:“就是想感謝你一下,當時要不是你撈我一把,我肯定回不來。”
楚晗連忙說別謝我,當時我也都絕望了,覺着自己真沒用,心裏難受極了,後來不知道怎麽來一股勁兒把咱們仨都給旋出去的。
老七說他們劉隊長難得大方一回,說要請客,順便也請楚公子過來一起吃飯。
電話那頭背景音裏竟然傳出痦子八那厮酸不溜丢的一句:“俺們七大爺可難得想請誰吃頓飯!姓楚的大少爺,您就屈尊賞個熱乎臉呗,你到底來不來?痛快點兒行不行!”
楚晗趕忙堆出個笑臉婉拒:“謝了,最近事務所比較忙……這次算啦,改日再跟兄弟們聚。”
楚晗當晚仍是拒絕了沈公子出去泡吧或者抽雪茄的提議。
他一夜無眠,吃了一把藥,埋進被窩,幾天糾結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第二天一早,又是電話。
陌生號碼,幹脆不接,愛誰誰。
那號碼執着地打了三遍,随即氣勢洶洶發短信過來,簡直約戰似的:【楚先生嗎!這是您號碼吧楚先生!不能給個回應吭哧一聲嗎!你這是僵屍號欠費停機了嗎!!!!!】楚晗回三個字:【您哪位。】
那人像個糙老爺們兒罵街,幾梭子掃射過來:【號碼欠費你腦子也欠費?!這姓房的人你認識吧?你要是不來也痛快回個話,老子助人為樂打個電話誰知道這麽麻煩!房先生問你來不來,約不約,約不約,到底他媽的約還是不約!!!媽B的趕緊回話老子好把這人打發了!!!】楚晗被噴了一臉血,才想起某人這生活狀态是個史前動物吧!他手指飛快撥回去,聲音禮貌客氣:“約……哪見?”
……
二人就約在東單附近大街邊,離楚晗公司很近,顯然房先生并不知道楚晗壓根沒去上班,是想讓他來去方便。
楚晗停車下來,遠遠瞅見房三爺悠閑蹲在一家商行門口的臺階頂上,蹲高望遠,靜靜地看遠處。楚晗揮揮手,房三兒沒動地方,對他咧嘴一笑。小千歲望向遠處時,五官的側面弧度挺吸引人,眼皮窄窄的,眼尾細長流露一種富有年代感的韻味,喉結随呼吸微微滑動。
一輛公交冒着黑煙蹿過。房三爺被那股子濃重尾氣噴得捂着鼻子,臉皺成麻花,一下子就破了耍帥的功力。
這人一把掀起衣服前襟,整個兒把自己腦袋包起來,抵擋早高峰大街上烏煙瘴氣的霧霾,包得像個大粽子,也不顧露出肚皮。
楚晗忍住笑箭步上前,伸掌偷襲某人曝光的腹肌!
房三兒翻出臉來,突然露出個驕傲又滿意的笑模樣,哼了一句:“你也手欠啊。”
這句話怎麽如此耳熟?楚晗然後就發覺,他自己以前經常特嫌棄地說沈承鶴,你丫就手欠啊!
倆人大清早都餓慌着肚子,見面時間着實詭異,幹脆去找早飯吃。房三爺順腿就邁進一家“慶餘”包子自助早餐店。這店是幾十年前在北京就特別火那家老字號連鎖“慶豐”包子鋪的後人開的。近二十年來,這家早點鋪形成了近似祭祀的一套政治文化,帝都每一任新上上任之後都浩浩蕩蕩一行人前來拜訪這家店,恭恭敬敬地吃一頓包子,寓意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四海昌晏國泰民安,後人将這一傳統俗稱“拜包子鋪”。
房三爺端了一份【炒肝包子油條豆腐腦四大件超豪華主席拜店套餐】,外加兩枚當時大量販賣到臺北和香港的獨家秘制茶葉蛋。
楚晗一聞那炒肝味道,藥瘾都要犯了,趕緊就想回家吃藥,當真受不了這一口。房三爺于是端了炒肝包子随楚晗去到隔壁。隔壁那家名叫愛絲愛慕西斯意式甜品屋,門口店員一聞炒肝味道也是一臉醉意,攔着他們不準外帶食物。楚晗跟那店員說半天,又尴尬地回頭看房三兒,于是很倔地說:“我不吃了,我們走吧。”
房三兒嘴角一聳:“別不吃。你想點什麽?點。”
結果是楚晗端了一大托盤的果木烤培根芝士三明治配鱷梨沙拉、鵝肝醬慕斯冰激淩以及一大杯黑咖啡,又轉回到慶餘包子鋪……
兩人對桌而坐,埋頭各吃各的。
楚晗吐槽說這鵝肝醬吃進嘴裏分明已經同化成炒肝的味道。
房三爺翻了翻窄窄的眼皮,笑得不懷好意:“特難聞啊,是麽?”
話音未落房三爺抄起勺子從豆腐腦碗裏舀起一勺混合了蒜末與香菜末子的醬湯,精準優雅地甩進楚晗那杯黑咖啡裏。
楚晗“啊”得大叫一聲,撲倒面前桌上……
楚晗自個兒印象裏,多少年沒有過在公共場合衆目睽睽之下撲桌然後指着對面人大聲罵娘,對別人絕對不會,完全不顧及形象風度。他邊笑邊噴了口水,然後薅着房三爺脖領子,逼這人把這杯自制“蒜蓉香菜瑪奇朵”喝下去。
“俺日你勒啊。”楚晗這口音是跟他二武爸爸學的,他二武爸每次被楚珣找茬兒吵架逼急了又說不過嘴,臉憋紅時就剩下這一句殺手锏,“你再矯情,俺日你嘞”。
“咖啡那東西太苦,你怎麽喜歡喝那些?”房三兒面露無辜地辯解。
“……我喝過比這個苦一百倍的東西。”楚晗說。
房三兒看着楚晗,笑意慢慢斂入嘴角,沒有問他那會是什麽。
肚子填差不多了,房三兒開始詢問那天恭王府地宮的後續。楚晗略奇怪對方主動提這些事,但還是一件件捋清楚說了。後來,劉雪城大隊長請考古隊專家去現場“收殓”,小心翼翼将那穿官服戴朝冠的人包裹了擡走,肯定是運進“501所”保存,調查研究去了。據說,專家們上了各種儀器,想盡辦法維持延續那個人的生命,甚至試圖将其喚醒,但目前效果甚微。那個人沒有血流脈搏,只有極其微弱的心脈波像圖譜。服飾是萬歷朝錦衣衛官服官靴,然而區區一個鎮撫使,正史上不可能找到“澹臺敬亭”這麽個名字。
“他們可能去請神刀張,你或許沒聽說過,我爸的一個朋友,想辦法把那個人‘弄醒’,實在弄不醒就開顱看看。”
房三兒眉頭閃過微瀾,迅速就被楚晗捕捉到。
楚晗試探問:“……你認識那個人?”
房三兒搖頭否認,口氣特自然:“不認識。”
楚晗心裏又是一陣失落,心想您主動約我,原來就是打聽地宮裏那個活死人,而不是為哪個活人……這話他也習慣性地吞回了,不說出來,胃酸突然增多,一頓早餐脹得他很不舒服。
兩人當日從包子鋪出來道別分開,臨別時悵然無話。
房千歲平日來往去留都是孑然一身,有時背個包,走路潇灑飄然,背影很快沒入人群中看不見了。
可是楚晗仍然遠遠地看了很久,不知下次又是何時才能見面。他直勾勾盯着對方背影,心裏反複琢磨一件事:你為什麽一直一直在瞞我,永遠都不說實話?
……
就幾天之後,他羅三大爺又叫他去飯館裏吃飯。
羅老板自打年輕時就豪爽好客,廣結天下狐朋狗友。一開始他家那口子還說說他,後來都懶得說了随他折騰。許多江湖朋友來羅戰店裏吃飯,這人也不收錢,好酒好肉伺候。楚晗說三大爺有您這麽倒貼着賣的嗎,您這樣賣不虧錢?可是羅戰就是沒虧錢,反而是手裏家當越攢越多。用這人話說,老子掙的都是“活錢”,活的。母雞能下蛋,錢能給他再生錢。
對外人朋友尚且如此,對家裏小輩就更疼愛。在羅戰這裏,楚家和沈家孩子,都跟他自個兒養出來親生的沒多大區別。後海這間透着古色幽香的私房菜館,就是他們幾家人的“活動據點”。
再回來說眼前這事,原本也應該是羅老板陪楚晗走訪大翔鳳胡同地宮這件案子。羅戰對楚晗說,侄子啊,老子最近不方便陪你出去野了,走不開,你別介意啊,找你那些小朋友們玩兒吧。
楚晗一聽就知道,笑問,程警官在家拾掇您了吧?我跟他解釋解釋呗。
羅戰爽快一笑,哪能啊,我們家那位不管我出去玩兒,程宇最近身體不太好,我在家陪陪他。
程警官老早就調離後海派出所,有一段時間就在北新橋派出所,現在在東單派出所,上班地點在長安街附近。東單派出所級別很高,後來改分局了,比地級市的市局級別待遇都更高些,工作單位也由平房小院變成很氣派的三層白樓,幾十間辦公室,門前停一溜挂“公安”、“巡警”标志的改裝越野車。
羅戰就最踏實他家程宇升了官而且調去東單,因為這樣一來,程宇基本上是再也不用親自值勤掃街、接那些貓三狗四的警情、或者便衣反扒上街抓壞蛋了,每天上班大部分時間就是他媽的開會、開會、與各級領導下屬開會!程宇自己是寧願回到從前的生活,在胡同小院裏接警跟各路大媽大爺鬥智鬥勇,可是羅戰私心裏希望程宇能永遠坐辦公室裏,別出警了,程所長您就負責接電話吧!
程警官一直有胃病,以前胃切掉一半,勞累熬夜仍會胃疼。羅老板每天精心給程警官做三頓飯。
楚晗有一回跟沈公子說:“我那天看見三大爺和程宇叔叔在後海胡同裏遛彎,還悄悄拉着手。”
沈公子不以為意:“他們倆遛彎怎麽的?哪天你要是看見咱三大爺敢領着別的男人上街,你趕緊告兒我,我立即報警。”
楚晗說:“他倆在一起多少年了?每回程宇叔叔不用值班晚上回家,他們都這麽遛彎的吧。”
……
飯桌上,羅戰還告訴楚晗,嗳大侄子,就昨天,你那個姓房的小朋友又來過南苑浴池,最近難得一見啊這人!
楚晗忙問:“哦?他又來過?”
羅戰說:“這人可有一陣子沒來我這個澡堂泡澡了,有幾個熟客老家夥還問過,那挺逗的小孩兒怎麽不來了?我還琢磨着,那小子可能找見更好的去處,去別家玩兒了。”
楚晗心事重重:“是啊……他去別家‘澡堂’泡着去了。”
羅戰不明所以:“咱北京城哪還有別家?我這就是獨一家了我告兒你,其他的全忒麽在舊城改造的時候就被強拆了,一片瓦都沒留下!”
羅戰又道:“房小朋友順便還跟我打聽,大翔鳳胡同底下擡出來的那個人,有沒有消息了。”
楚晗:“……”
楚晗心裏一沉,憋了許多天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尖銳情緒,突然湧上喉頭。
楚晗說:“三大爺,他什麽時候再露面,您立刻知會我,我有重要事問問他。”
沒過多久,他三大爺遍布道上的狐朋酒友就遞來消息,說知道房千歲泡在哪。楚晗飛速趕到。他把車子開得迤逦歪斜直接沖上便道,停在金魚胡同附近一家戲樓門口。一下車,楚晗冷着臉大步邁進了戲樓。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去吃美式大煎餅頗有感觸,于是寫一章包子鋪,這家味道還不錯的。
注:“慶豐包子鋪”創建于1948年,原址位于西單,專一經營包子、炒肝,是京城特色早點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