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時間是晌午,但是陽光并不強烈,路邊建築拖出模糊朦胧的影子。這個城市深居大陸內部,幹燥的空氣同漫溢着塵埃的藍天一起緊緊的貼在路人的身上。桀諾走的并不快,跟在後面的糜稽并沒有察覺到太大的壓力。他左顧右望,只覺得這裏的氛圍壓抑的令人喉嚨幹澀。很長一段路徑走下來,街道和高矮不一的建築都蒙着一層薄薄的灰色——沒有看到綠色,沒有樹也沒有花草,任何可能存在的植物都消匿了蹤影。

桀諾走進街角的一家低矮的旅店。他要了一間标間,坐在櫃臺裏帶着面紗和頭巾的老板娘露出兩只眼睛盯了這一個老人和胖胖的孩子幾眼,她的眼神莫名的讓糜稽不舒服。片刻之後,老板娘将檢查了三遍的戒尼收進抽屜中鎖好,推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

“我們至多會在這裏待一個星期。”桀諾毫不在意的坐在色澤奇怪帶有污漬的床單上,對糜稽坦言,“老朽的工作目标有很大的可能性在這裏,他隐藏的非常巧妙,連雇主都不知道他的姓名與長相,老朽需要花時間找出他來。”

“……我可以幫忙嗎?”

桀諾已經白了的發須下露出些許的笑意:“這可是老朽感興趣的游戲,單單殺人已經沒有什麽趣味性了。你是第一次出揍敵客,到處走走逛逛就夠了。”

他将幾張數值不大也不小的紙幣遞給糜稽。糜稽愣愣的接了錢,老人神情矍铄,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就轉身背着手朝門口走去。糜稽反應過來後帶着尚且混沌不解的大腦追出房門去的時候,昏暗的旅店走廊中已經沒有老人的身影了。他捏着那幾張戒尼局促不安的關門回到房間,拉開滿是灰塵的暗紅色窗簾,隔着上面斑斑駁駁滿是灰塵和鴿子屎的玻璃,他看見人跡寥寥的街道和對街矮小的棚瓦房,隐約可以從敞開的天頂處看見幾個瘦小的小孩子在磚頭圍住的方寸之地嬉鬧。

糜稽記得從飛艇上下來的時候,四周還是高聳的現代化建築。從中繞開并沒有走多遠,這邊已經是夾在灰敗高樓之間的貧民窟了。

他這一天并沒能如桀諾所希望的出去逛逛。

桀諾直到天黑也沒有回來,糜稽餓的有些發慌了。頭暈目眩的躺在留有污漬不知道洗沒洗的被單上,只感覺眼前天旋地轉日月無光。陌生城市、陌生人,這些事物給了他精神一種莫名的壓迫感。他暈暈沉沉的想,殺死一個社交障礙症的最佳方法,就是沒收他的二次元求救工具,把他扔到一堆陌生人當中,自然而然這個人就死于心力交瘁和求救無能。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饑餓感已經消退的幹幹淨淨,他對着窗玻璃開心的想,沒準一個星期後桀諾爺爺回來會驚訝的發現一個胖胖的孫子變成了一個瘦瘦的孫子,這麽一想就覺得人生充滿了希望。

可是在中午的時候,他還是走出了那個破舊的旅店。櫃臺後面老板娘的視線黏丨膩的貼在他的背後,糜稽逃一般的揣着錢跑到了破舊旅館的前街。遠遠的,那場他隔着窗戶恰巧看到的欺辱事件還在進行。小小的女孩子跪在地上緊緊的抱着懷裏的什麽東西,邊上圍着的幾個男孩嚷着糜稽聽不太懂的帶着地方口音的語言,踢打拽罵着想要刨出女孩子為之保護的那個東西。

他站在隔着街角的電線杆後,卻沒能再上前一步。在房間裏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熱血上頭的他沒想那麽多就沖出了自己劃分的安全區域,但是在真正的接近這一幕的時候,他卻不知道為什麽,未能再向外踏出一步。

就算自己出去,能做什麽呢?他的力量未必要比看上去更加健壯靈活的男孩要強——他根本就沒有什麽力量。

不遠處的小女孩緊緊的将自己縮成一個團,低且壓抑的啜泣起來。攻擊她的那群男孩同樣衣衫褴褛,面龐和手上全都是污泥。他們吵吵嚷嚷的一拳一掌胡亂無章的捶向女孩子瘦到皮包骨的身軀上,小女孩一個踉跄,手腕狠狠的擦在水泥地上,她尖叫了一聲,撲過去搶失手漏在前方的包裹——這個動作讓她的整個身軀都摔在了地上,她的手指攀到包裹的邊緣,但下一刻她小小的手就被一腳踩在地上碾壓了幾下。女孩悲凄的哭泣起來,另一個男孩子嘻嘻笑笑的一根一根的扳丨開她的手掌,将包裹搶過來成群結隊的走了。

只扔下瘦小的女孩子狼狽的蜷在地上抽噎。她短短的吸着氣,像只瀕死的小獸,無助的擡起眼睫環顧側邊旅館的窗戶和無人的街道,如同在期待和尋求什麽一般。

“……這個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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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稽小心翼翼的,将小女孩子扶起來,伸手将跑去貧民區邊緣矮矮的平房中買來的幾個烙餅遞給明顯遭受着長期饑餓中的小孩。女孩子擡起黑白分明異常純粹的瞳眸注視着他,她臉上滿是污垢,糜稽也不管他說的話女孩聽不聽的懂,低低的說了聲:“對不起。”就要将餅塞給幾乎瘦成了人形骨架的女孩子懷裏。

在沒有工具的助力下,他能做什麽呢?用念?他根本就不是強化系的,更何況念無非就是一種生命能量,在沒有自己念能力之前,念的作用更多是提高攻擊硬度和形成屏障,對于糜稽而言,念的用處更多的也不過是保護自身——

猛然間,女孩子撲過去将餅搶了過來塞進嘴裏。糜稽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撲倒在地,他根本就沒想到一個幾乎瘦成骨架的小孩子有那麽大的力量!女孩子一邊鼓起腮幫子咀嚼吞咽着食物,一邊狠狠的掐住他的脖子,用了所有力氣一般的用力,而那幾個明明已經離開了的男生又不知道從哪個角落中竄了出來,他們快速的吐出幾個簡單短暫但極有力度的音節,兩個瘦瘦小小黑色皮膚的男孩子撲過來壓住糜稽的手,簡單快速的搜身之後,主導的男孩從他的口袋中抽出了那幾張戒尼站起來,輕蔑的說了句什麽,大概無非是“死胖子”之類的,唾了口唾液在一邊,一幫小孩一擁而散,其中一個男孩子還不忘背起那個小女孩。揚起的塵埃都還未落下,這一片街道複而寂靜的被灰色所覆蓋。

糜稽慢慢的爬了起來。

脖子酸疼的厲害,他咳嗽了兩聲,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口扔還有些茫然無措。一切發生的太快,像一盞剛點起又被吹滅的燭光,結束後他都還未完全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也根本沒有來得及用念,纏都因為面對看起來沒有威脅能力的女孩而沒有環繞在身側。

這比起意外,更像是一場計劃好同時也猝不及防的搶奪。

這天晚上,爺爺桀諾依然沒有回來。

第二天糜稽沒有呆在旅館。他出了門,在運轉着“纏”的情況下四處走走。越到城市的外圍,破敗的情況就更加嚴重。水泥路猛然斷成泥土,在堆着生活垃圾的小山邊,搭着塑料袋拼接而成的窩棚。每一個當地居民看他的眼神都怪異且讓人難受,他在這樣的視線中走了半個小時,明白這種眼神就叫“仇恨”。

但是,沒人上前找茬了。這些生存在貧困線之下的居民對于“活着”的第六感比誰都清晰,單單是常人沒法發現的“纏”,他們都能夠從中察覺出念能力者的特殊。瘦弱、肮髒、乳丨房幹癟、體丨味嚴重、袒露着陽丨具的人們站的遠遠的,視線緊緊的釘在這個從窩棚和狹窄巷道中穿過的男孩身上。

這個城市貧富差距大的可怕。糜稽想起了那些高聳入雲壯觀的建築物,差距和恨意讓貧民窟的居民瀕臨罪惡。他回到旅店的時候,那個一直沉默的老板娘開口了。

“你爺爺呢?”她的腔調非常奇怪,像鋸子切開的木頭。

糜稽停了停,沒有回答繼續往前面走去。老板娘的笑沙啞的響起在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紗巾裏面:“嘿嘿,他已經三天沒來了吧。你沒有錢也沒有吃的東西。怎麽樣,被抛棄的感覺?”

糜稽沒有說話。

“你真胖。”老板娘說,糜稽難以從她語調奇怪的語言裏讀出什麽感情,“我半輩子都沒見過你這麽胖的小孩。就算是富人區都沒有那麽胖的小孩。哦,不是富人區,真正的富人怎麽可能住在這附近。”她露出的兩只眼睛中的光像條貪婪的蛇一般舔過糜稽的身上,“最難的時候,我們易子而食過。但是我從沒吃過你這麽胖的小孩。”

糜稽愣了愣。

“為什麽不離開?”

“離開?”老板娘奇怪的笑了起來,“不可能離得開。離開了一個兩個,這裏又會誕生三個四個。離開的人活不下來。法律保護高樓裏的人,法律不保護我們。”

在第四天,桀諾來了。他突然的出現在房間裏面,糜稽聞見爺爺衣服上并不清晰的血腥味,他跟着桀諾離開這個城市的貧民區的時候,糜稽清楚的感受到了老板娘目光中的遺憾。飛艇起飛的時候,他爬在窗玻璃前鳥瞰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幹燥沒有綠色,東邊的三分之二高樓林立一片繁華,西邊的三分之一是貧困和饑餓的溫床。

為什麽不離開?——因為他們貧弱,所以深紮在這個溫床中,寄生于此,死亡于此。

“爺爺……”他低低的,“我真的比那裏的孩子還要弱。”

桀諾沒有回答。

飛艇降落後糜稽精神依然不好,他在走路時都明顯的神情恍惚,這種恍惚直到面對酒店酒紅色厚重的羊毛編制地毯都還未清醒。相反,綿軟的大床,幹淨的座椅和金色的吊燈,任何一種華美都跟之前噩夢般的貧困格格不入,糜稽像是從一個虛假撞進另一個虛假,但與此同時,他也清楚這就是真實。

這一次,桀諾在金碧輝煌的房間裏給糜稽說清楚了他的意圖。

“有兩個黑幫會在這裏進行交易。”他說,“其中的一方頭目雇傭我們揍敵客殺死另一方的頭目。開幕的時候人會很多,沒人能遇見到細節方面會發生什麽變化。好好跟着老朽我,‘纏’一刻也不能松懈,如果連流彈都能傷到你的話,自己打好包裹下地獄吧。”

“不能被發現的話……要不要用絕?”

“不需要,你的念力并沒有強到要用絕讓人消除警惕的程度。”

這項工作桀諾完成的輕而易舉,一個擡手之間某種定局就像是被扭轉了。但與此同時,呈現在糜稽眼前的是一片修羅血海。每個人都在向不認識的對方射擊,子彈和崩裂開的血腥盛開在酒紅色繁雜精美的地毯上,槍響的悲鳴如同羔羊的哭泣。他緊緊的跟着桀諾,從屍體邊跨過,從流不盡的血中淌水而過。走廊兩側打開的門內怎樣的世界都有,裸丨露的女人屍體維持在最後一刻的高丨潮表情上,觥籌交錯間摔裂的高腳杯中甘甜的紅酒如同一張張扭曲的假面。糜稽帶着強烈的嘔吐感,走出槍林彈雨的酒店時,晚風才将那種萦繞鼻間無法揮散的鐵鏽味給掃除。

他回頭看了那個在夜色中依然光華奪目的酒店最後一眼。

——看吧,無時無刻,都有人因為各種各樣可笑的理由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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