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再遇

新歷二年正月初八,永安城。

夜半三更,明德坊的月老廟上空突然閃過一道電光,轟隆隆的雷聲震醒了熟睡的小兒,伴随着其哇哇的啼哭聲,位于升平坊的清豔樓三樓一個房間裏的男人緩緩睜開了眼。

“公子!公子您終于醒了!”屋子裏的小童見到他醒過來,急忙放下手裏的水盆,撲到床邊,眼淚刷的就流下來了。

韓時卿的記憶還停留在羽箭射穿身體帶來的劇痛當中,那種被萬箭穿心的痛楚似乎還殘留在身體中,讓他忍不住發起抖來。

“公子,您怎麽樣?還疼嗎?”小童哭的鼻涕都流了出來,“媽媽說,若是你再不醒,就要打死我給您陪葬!嗚嗚嗚,吓死我了!”

韓時卿的腦袋漸漸清醒過來,那些記憶中的痛苦逐漸消散,可是前胸和後背确實很疼,能感覺到是受了傷。

媽媽……

這不是升平坊的妓女對那招客管事的老女人們的稱謂嗎?

而眼前的這小童,他也從來沒見過。

韓時卿偏過頭去打量這間屋子,床幔用的一水淡紅色輕薄紗料,床邊燃着熏香,床榻前立着一扇畫着花鳥的屏風,屏風以外看不到,以內還布有古琴和矮茶桌,風雅倒是風雅,可搭配屋中的紅粉輕紗則顯得有些過于鮮豔暧昧了。

這絕對不是将軍府,也不可能是止戈城。

而且他受了那麽重的傷本該死去才對,可為什麽現在還活着?

“鏡子。”韓時卿撐着疼痛的身體坐起來,靠着床欄,對小童伸手,“把鏡子給我。”

小童雖然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還是努力止了哭聲,抱着半臂大的銅鏡遞給了韓時卿。

韓時卿看着鏡子裏倒映出來的“自己”。

這是一張和原來的他有七八分像的臉,一樣的臉型,一樣的遠山眉,一樣的桃花眼,嘴唇比以前的他稍稍薄一點,唇色很淡,生來一種薄情的面相。

Advertisement

韓時卿将額發撥至一邊,發現眉間少了那顆绛紅色的美人痣。

這不是他。

這是另一個人。

饒是已經經歷過一次重生,可此時的韓時卿仍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他将銅鏡放到一旁,抓着小童問,“你告訴我,現在是舊歷多少年?”

“舊歷?”小童吸了吸鼻涕,看向韓時卿的眼神像是看一個傻了的人,“公子您怎麽糊塗了?現在已經是新歷二年了啊!您怎麽還說舊歷啊?”

韓時卿僵了僵,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填滿心頭,他急切地問那小童,“現在在位的是哪一位皇帝?是不是江煜?”

小童驚慌地捂住他的嘴巴,“公子您怎麽能直呼江成帝的名諱!您想掉腦袋嗎!”

韓時卿撥開他的手,身體已經發起了抖,他抓着胸前的布料,呼吸變得困難。

那些死之前的記憶和對現實錯亂時間的恐懼将他包圍,這一刻他沒有重生的喜悅,只有對未知的驚慌。

羽箭刺穿眼球,深入腦髓的恐怖痛感随着回憶又回到他身上,那細長的一根仿佛還插在腦袋裏,叫他的手腳抖得厲害。

新歷二年,如果按照前世的新歷二年來算,已經過去了七年,還有誰會記得他?

江煜也應該把他忘了吧?

家人們是不是也已經從失去他的痛苦中走出來,他現在出現,是不是太多餘了?

如果他坦白身份,這些之前自己最重要的人又會怎樣對待自己,他害怕,他恐懼,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去面對。

韓時卿從來就不是堅強的人。

這第二次重生讓他恐慌至極。

讓他覺得自己和這個世間已經格格不入,簡直像個怪物一樣!

他并不後悔死在蠻族大營,或者說其實江煜猜的并沒有錯。

韓時卿第一次的重生,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已經将活着的目的定成了向自己的家人們贖罪。

前世他害的将軍府敗落,這一世他便想方設法保全所有人,他看不得二哥死,便毅然決然前往蠻族大營,以自己的死救回家人的生命,捍衛将軍府的尊嚴。

他帶上了知道這件事的韓山,說好了陪他走黃泉路,卻将對方丢下,回到了這人世間。

他還記得韓山在他懷裏停止呼吸時的感覺,那種心痛,痛的要裂開一樣。

自己為什麽又活了?

為什麽要活着?

他大口地呼吸,臉色泛紅,唇卻蒼白的吓人,額頭上布滿冷汗。

“公子!公子您怎麽了?”小童吓壞了,趕忙抓着韓時卿的衣袖搖他,“公子您看看我,您別這樣,您說句話呀!”

許是小童的聲音太尖太細,終究是喚回了韓時卿的一些神智,讓他空洞的眼睛裏漸漸湧出些光澤。

“我……沒事。”他推開小童,又鑽進了被子裏,将自己裹得緊緊的,這樣才讓他覺得好受點兒,“你搬個凳子坐在這裏與我說說話吧。”

他清楚應該是自己的精神出了什麽問題。

壓力、戰争、痛感、迷茫,這些都讓他感到難受,甚至剛才那一瞬間生出了輕生的念頭。

他需要慢慢調整自己的狀态。

首先就是要嘗試接觸自己的新身份。

他開口問那小童,“我叫什麽名字?”

小童一驚,差點從板凳上跳起來,“公子!您怎麽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韓時卿搖了搖頭,更深的縮進被子裏,“昏昏沉沉睡了太久,就忘了很多事……”

小童也就七八歲的年紀,信了他的鬼話,開始一五一十地解答了韓時卿的問題。

他重生的這具身體的身份是清豔樓的頭牌清倌,叫顏公子,賣藝不賣身做了十年了,可惜前幾日有個財大氣粗的官員看上了他,說是要用五千兩白銀買他初夜。

可這顏公子早已經心有所屬,一直為心中向往之人保留着自己的貞操,如今又怎麽願意委身于那長得肥頭大耳滿面流油官員。

但管事的媽媽卻財迷心竅,看上了那五千兩銀子,當晚就對顏公子說你歲數不小了,總會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倒不如就打破之前的規矩,開始接客,傍上了這位大人物,以後讓其替你贖身,豈不是能走出清豔樓,安穩過一生。

顏公子當然不可能答應,幾乎在那管事媽媽說完的一瞬就出言拒絕,并提出除了那位他心儀的公子,他永遠不可能接其他的客人,除非他死。

管事媽媽氣不過,便找來軟鞭子,讓人按住顏公子,前前後後打了他五十鞭子,又潑了冷水,顏公子細皮嫩肉,體質還弱,夜裏發起了燒,估計睡夢中就歸了西,才得以讓韓時卿進了這具身體。

看來,這顏公子也是個苦命的人。

韓時卿生前兩世都沒大來過升平坊,他就記得墨區在升平坊的東南角,當時和林世成匆匆路過這裏,還與紅月樓的女妓有過交談。

當初他對這些花街柳巷的男子和女子皆存着一點兒鄙夷的心思,覺得他們放蕩,不成體統,敗壞世俗。

可如今聽完小童對原身身世的講述,他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

顏公子當初被賭鬼爹賣到清豔樓的時候才十歲,在江氏王朝被買賣的人會失去戶籍,成為奴隸,任由買主差遣使喚,甚至可以随意處死他們。

像韓山那樣被賣進将軍府,受到良好待遇的為少數。

顏公子被賣之後就被剝奪了姓名,從此他的稱呼就只有一個顏字。

管事媽媽看出他相貌不凡,便生了将他打造成頭牌的念頭。

經過五年的殘酷訓練,顏公子十五歲第一次上臺表演,便獲得了強烈的追捧,之後的十年,他沒有意外地成為了清豔樓頭牌。

可他們這種營生,靠的就是年輕,如今他已經年過二十五歲,遲早有一天要下臺,那管事媽媽就動了拿他賺最後一筆大錢的打算。

二十五歲……

和他這一世死前的年齡真的很近。

韓時卿從來不知道升平坊裏還有這樣一個人與自己長得七八分相似,當真奇異。

“公子您要不要先吃些東西?”小童叫小詞,性格也單純,他對韓時卿說,“您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不吃點兒東西會受不了的。”

經他這麽一提,韓時卿也覺得腹中饑餓,點了點頭,叫小童給他去準備了。

小詞走出去的空檔,韓時卿下了床,打開緊閉的窗戶,入眼的是繁華的街道和暖黃的燈籠,和着空氣中的脂粉酒水香氣,驅散了夜晚的寒冷,模糊了時間。

夜晚的升平坊,格外的熱鬧。

身上還很疼,韓時卿微微倚着窗欄,胳膊搭在窗沿上,往外看,因為燈火通明,所以他能看的很遠。

只見一輛馬車不急不緩地自坊門穿過,馬蹄咯噔咯噔地踏着青石路面,最後在這清豔樓的樓下停穩,不動了。

出于本能,韓時卿盯着馬車的簾子,有點好奇那馬車裏會走出什麽樣的人來。

甚至為此悄悄屏住了呼吸。

厚重的簾子被人從內部撩開,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抓着簾子撥到一邊,彎着腰出來,背對着韓時卿,對更裏面的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下一刻,裏面的人探出半個身子,一張熟悉的俊臉徹底暴露在韓時卿的目光下,被暖黃的燈光勾勒出了一層金邊。

韓時卿猛地抓緊窗戶的欄杆,咬緊了後牙,臉上的表情一時變得相當的微妙。

他還想是哪位大人物。

原來是堂堂江氏王朝的新帝過來升平坊逛窯子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