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藍廷醒來的時候,口中幹渴得像着了火,渾身酸痛無比,軟軟綿綿的,用了很久才聽到耳邊低低的呼喚聲:“上尉,藍廷上尉。”

他緩緩偏過頭,見多維一臉擔憂地望着自己。原來又回到牢房裏了,藍廷心裏長籲口氣,他寧可終日不見陽光,也不想再看見霍維斯那張可惡的臉。

蓋爾小心翼翼端過一碗湯和兩個黑面包,說:“這是特地給你留下的,你快吃點東西吧。”

藍廷掙紮着坐起,近乎貪婪地将那碗湯和面包吞個一幹二淨,這才覺得有點力氣,熨帖許多。他擡起手背擦擦嘴,把湯碗還給蓋爾,說:“謝謝,我好多了。”

周圍的人都松了口氣,多維笑嘻嘻地說:“啊,你可不知道你剛進來時臉色有多蒼白,我們都還以為你死定了。”

“那可不太容易。”藍廷是那種哪怕全身上下只剩一口氣了,也要硬撐着不讓自己倒下的人。他坐直身子,調侃說,“我要是死了,勞特那群混蛋會很寂寞的。”

大家一起笑起來。上次藍廷在衆人面前大大掃了勞特的面子,無形中拉近了他和獄友間的距離,早先的隔閡消失得無影無蹤。

藍廷做了個手勢,把大家聚集到身邊,他的目光在陰暗的牢房裏顯得異常閃亮,壓低聲音說:“我軍剛剛奪取了一向重大勝利。”他頓了頓,确定所有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着,慢慢地道,“是蔥嶺,我們攻下了蔥嶺。”

衆人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喜色溢于言表。多維吐出口中含着的草梗,說:“消息可靠麽?”

藍廷沉吟着說:“應該還算可靠,而且很有可能長河一帶敵人也沒有保住。我猜,繁城就快要失守了。”

大家受到了鼓舞,精神振奮起來,開始竊竊私語。

藍廷等了一會,直到大家又心情稍稍平靜,低聲說:“得想辦法把這個消息告訴戰俘營裏的所有人。”多維立刻接口:“這容易,我們早已形成了一整套聯系方式,傳遞消息都很有辦法。”

藍廷搖搖頭:“只有這樣還不行,現在我們還只是一盤散沙,必需得真正團結起來。”

多維神情一肅:“上尉,你的意思是……”

藍廷深深吸了口氣,說:“這裏是普曼帝國最大的戰俘營,裏面關押的戰俘足足有三千餘名,我們C區就有一千多人。一千多人不是個小數目,足以打一次大反攻,戰場上的弟兄們流血送死,難道我們就在這裏默默地等着嗎?”

多維只手握拳,在空中用力一擊:“上尉,你說的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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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爾皺起眉頭:“可我們被關在這裏,赤手空拳,能做什麽?”

“所以才要團結起來,随時做好出擊準備。”藍廷神色堅定,“也許用不着我們,戰友們很快就會攻下繁城;也或許敵人失敗後窮兇極惡,明天就會把我們全部處死。但無論怎樣,我們得盡自己的努力,哪怕最後一刻,也要和敵人戰鬥到底!”

犯人們用盡一切手段,将這個消息傳遞給戰俘營中的每個人。盡管沒有任何證據,但大部分人寧可相信這是真的。謹慎的人小心翼翼地和獄卒對話試探,最後确定了消息的可靠性。這對戰俘們來說,意義非比尋常,他們自從被關進來,沒有得到一星半點外面的信息,在無窮無盡的茫然和恐懼中,很多人選擇了麻木。

但蔥嶺的攻陷,無疑給了他們最需要的東西——希望。一股令人難以察覺的暗湧,在戰俘營裏隐隐流動,像厚厚冰層下面的激流,逐漸緩慢的,不動聲色的,融彙到一處。

……

……光線很暗,樹影在朦胧的月光中晃動。林賽把所有文件放在桌上,一份一份仔細撿看。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一種莫名的焦躁緊緊抓住他,簡直難以呼吸。在哪裏,到底在哪裏?……

……一只手突然伸出來,用力按住他的。林賽猛地擡頭,正對上莫頓怒火熊熊的目光,莫頓在叫喊,對着自己叫喊,他在說什麽?說什麽?……

林賽驀地睜開眼睛,朦胧皎潔的月色,透過窗子映進來,寧靜而美好。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平複自己過于劇烈的心跳。莫頓走到他面前,端來一杯溫水:“怎麽,做噩夢了嗎?”

林賽點點頭,有些赧然地看他一眼,用手比劃:“我可能有點太緊張了。”

莫頓溫柔地笑,掀開被子坐到愛人身邊:“第一次開畫展,難免。不過沒有關系,一定會有很多人來看的。”

“不是,我只是覺得自己畫的不夠好,怕贻笑大方。”

“怎麽會。”莫頓輕輕撫摸林賽藍色的頭發,“鐘珉老師不是說你畫的很好了嗎?你也知道他為人嚴苛,如果你不是達到這個水平,他一定不會建議你開畫展。”

林賽點點頭,似乎安心了。不過莫頓知道他太敏感而小心,只要畫展不開始,他就會一直這樣患得患失的。索性翻身壓下去,含住林賽圓潤的耳垂吸吮。林賽怕癢,想躲開,卻被按住了。莫頓探出舌尖,在林賽的耳廓中輕輕舔弄。林賽癢得全身都縮了起來,難耐地急促喘息。

莫頓低低笑着,手指在愛人的臉上流連,無聲地問:“可以嗎?”

林賽偏轉了頭,閉上眼睛,沒有回答,身子卻像片剛剛吸飽了水分的葉片一樣慢慢地舒展開。莫頓低頭吻住他的脖頸,一路向下舔舐,像愛撫最珍貴的寶貝。

其實在莫頓看來,林賽的擔心是多餘的,他早已将邀請帖分發給所有在繁城的朋友。盡管現在戰局不妙形勢緊張,但上流社會還是改變不了骨子裏的貪圖安逸享樂,只要炮彈沒有打到自家門口,誰管那麽多?一些極有趣味的沙龍還是照常開始,出席這種小型畫展更是聯絡感情打探消息的好機會,更何況邀請的人是大名鼎鼎中校軍銜的莫頓隊長,要知道此人一向嚴肅刻板,六親不認,要巴結他機會可不多。

一早上來的人就不少,低聲交頭接耳對幾幅畫評頭論足。真心喜愛也好,附庸風雅也好,一個小時之後,竟有三分之一的畫被貼上“已售”的粉紅色的小标簽。看得出來林賽的心情非常不錯,眼光一直閃閃亮亮的,像陽光映射下的海水。莫頓一直陪在他身邊,偶爾對方說話欲速過快,林賽分辨唇語比較困難的時候,他就會體貼地代為回答。

鐘珉老師依舊神情嚴肅,坐在旁邊一動不動,只等到一些專業的畫家和收藏家過來,才勉為其難地起身打個招呼。

畫展進行到一半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嚷,緊接着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啊,我來晚了,實在不好意思……嗯,人還真不少呢。”

居然是霍維斯,盡管莫頓出于禮貌,給他送去了請柬,但可沒料到他真能來。這只花孔雀左看右看也跟高雅的藝術半點沾不到邊,除非是調教的藝術。

莫頓還是站起身,和林賽一起向外走。霍維斯帶着克蘭正迎面走過來,和各式各樣的來賓打招呼。盡管莫頓不太願意,不過還是得承認,霍維斯在交際圈裏比自己更受歡迎。女人喜歡從他嘴裏說出來的無窮無盡的甜言蜜語,男人則喜歡私下悄悄溝通一些技巧,畢竟情婦的多少,也是上流社會用來炫耀的資本之一。

莫頓一扯嘴角,算是露個笑容:“霍維斯,你能來我太高興了。”

“怎麽能不來?這畢竟是林賽第一個畫展,意義非同尋常。”霍維斯只對莫頓略一颌首,目光就全被一旁安靜溫和的林賽吸引去了,溫柔地說,“能收到您的邀請,真是萬分榮幸。”說着,微微躬身,伸出一只手,要對林賽行吻手禮。

林賽頗為窘迫地看着莫頓,不知該如何是好。莫頓毫不客氣地擋在林賽身前,撥開霍維斯那只讨厭的手:“我替他心領了。”

霍維斯很是遺憾地搖頭嘆息:“唉,莫頓,你太不懂得人心了。”

“是啊。”莫頓略含譏諷地說,“若論風流潇灑,善解人意,誰能比得上你?”

霍維斯哈哈大笑:“太過獎了,又有什麽用呢?我永遠也遇不到林賽這樣的妙人。唉,你們感情這樣好,真是令人嫉妒,盡管還沒有結婚。”

“就快了,霍維斯,我會第一個給你發喜帖的。”莫頓回答得很爽快,看樣子已經籌劃很久。他對着霍維斯說話,林賽看不見他的嘴型,也不知莫頓在說什麽,只是在後面拘謹地微笑。

“是嗎?”霍維斯別有深意地看了林賽一眼,“那可真是恭喜。”

說笑間,幾人已然步入展廳,霍維斯總算閉上嘴,一幅一幅看過去。他每幅畫都看得很仔細,有時蹙眉,有時撇嘴,有時點頭。林賽有點緊張,悄悄握住莫頓的手。莫頓輕拍了他手背兩下,無聲地做口型:“他看不懂,裝樣子。”

事實證明,霍維斯絕不僅僅在裝樣子,他開始點評,每幅畫都用詞不多,但明顯都說到了重點:“這幅色彩有點媚了,不過極有意味。”“啊,黑白黃色調,很有新意。”“筆調很放松,不錯不錯。”從風格到技巧,從構圖到表現,居然說得頭頭是道。林賽有些急切地抓着莫頓,等他用手語“翻譯”,連在一旁坐着不動如山的鐘珉都站了起來,一改剛才不耐煩的模樣,走過來和霍維斯低聲探讨。

最後,霍維斯走到鐘珉剛才坐着的角落,停下了。那裏牆上也挂着一幅畫,畫的是一個衣衫很破舊的小女孩,輕輕歪着頭,像在看着什麽。整幅畫呈現灰調的有些暗淡的色彩,在一衆色彩鮮豔筆調飽滿的大幅畫作中,顯得很不起眼,又放在這種角落,因此很少有人注意到,更不用說花大價錢購買了。看不懂畫的人通常如此,喜歡畫作大或者色彩濃厚,看上去花錢花得很值,這種小幅的就很少有人問津。

但霍維斯注意到了,他站在那裏,仔細欣賞了很久,沉默好半天,低低的,像是怕吓到畫中小女孩似的說道:“眼睛,太有內涵了。”霍維斯的神情嚴肅,目光有些憧憬似的悠遠,和那個平常浮誇張揚的他十分不同。他轉過頭來,很鄭重地問林賽:“這幅畫叫什麽名字?”

林賽比劃了兩下,鐘珉替他回答:“希望。”

霍維斯吐出口氣,喃喃地說:“希望。是啊,得先有希望。”

莫頓心裏不痛快,他覺着林賽像是和霍維斯有了一種默契,用不着言語表達,靠繪畫這種媒介就可以傳遞得淋漓盡致。他伸長手臂宣告占有似的摟過林賽,對霍維斯說:“你喜歡這幅麽?”

霍維斯問:“這幅畫多少錢?”

“既然你這麽喜歡,就送給你吧。”回答的是鐘珉,林賽居然也符合地連連點頭。霍維斯微笑着搖頭:“這怎麽好意思。”

“沒有什麽,我說送就送了。”鐘珉像所有的才子一樣孤介,也不征求一下莫頓的意見,吩咐服務生,“麻煩把畫包好,送到他的府上。”他顯然還不知道霍維斯是誰,只一指。

霍維斯哈哈大笑起來,又恢複那種裝模作樣的神氣:“那真是多謝啦。”說着向莫頓輕佻地一挑眉,用一種彼此心領神會的語氣低聲說,“莫頓,你弄到了個好寶貝。”

莫頓冷哼一聲,也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只是摟住林賽肩頭的手臂更加用力了。

霍維斯回到家中的書房,細細品味着克蘭奉上的葡萄酒,看着畫廊的服務生把畫作放到桌邊。克蘭遞給他們小費,送他們出去。

霍維斯放下酒杯,踱到畫前,仔細又端詳一陣,從抽屜裏拿出工具,小心翼翼地解下外框,在畫布後拿出一幅圖紙。

克蘭走回來,關好房門,看了看那張圖紙:“這是……戰俘營的平面圖?”

“不錯。”霍維斯手指在其中用紅筆勾勒出的粗線上一劃,“這就是那條地道。莫頓畢竟比咱們早來兩年,對戰俘營的地形研究得很透徹。”

“可靠麽?怎麽以前沒聽說過?”

“這倒不奇怪,越獄事件就發生在莫頓接管戰俘營後不久,他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沒法向上面交代。又不是什麽好事,當然不會到處嚷嚷弄得沸沸揚揚,只希望這條地道摧毀得不夠徹底,好便于我們挖通。”他回頭看向克蘭,“你去找他們,注意,不要露出你的臉。”

克蘭躬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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