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一抹暖黃(莫頓和林賽番外)
那時,莫頓還不知道林賽就是奧萊國派來潛伏在他身邊的間諜;那時,他也不知道他的代號叫做“枯葉蝶”。
那時,莫頓剛到繁城。
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城市,總是灰蒙蒙的,一副天地混沌的模樣,陰雨連綿,難得有幾個晴天。這裏的上流人物也是如此,盡管戰争都已經快蔓延到家門口了,依然醉生夢死、奢靡淫亂。只有老百姓們切實感受到戰火的威脅,他們急急忙忙慌慌張張,一舉一動都透出一種恐懼和對未知命運的茫然,卻不知該怎麽辦。
從保衛廳走出來,莫頓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暗淡的天空,只有東南角的層雲中,透出一點陽光,隐匿在一片灰色中的遠處的屋脊,還有來來往往滿面憂愁的行人。
“真是個鬼地方。”他有些煩悶地吐出口濁氣,等着屬下給他備馬車。就在這時,他偶然一偏頭,隔着院子黝黑的鐵藝欄杆,看見坐在對面街角的林賽。
準确地說,他第一眼看見的不是林賽,而是向日葵。向日葵一看就是剛剪下來不久,還帶着一股子鮮活的挺拔,大大的花盤毫不掩飾地張着,像是在對每個路過的行人微笑。每一瓣橘黃色的花瓣,自得地舒展開來,微斜向上。
向日葵不只一株,而是連成一小片,都仰着橙黃的臉,在灰撲撲的街景中格外顯眼。然後,莫頓看見了坐在那堆橙黃背後的林賽。
林賽是個安靜的人,一直都是。他靜靜地坐在街角,靜靜地守着身邊的花,靜靜地看着紛繁嘈雜的行人,靜靜地笑。那笑意不是清淡的,冷眼旁觀的,而是善意的,溫暖的,像身旁那株向日葵。
當時莫頓并沒有對這個男人過多地關注,他還有很多事要忙,剛接手新的工作,太多頭緒需要梳理。只是偶爾,無意中擡頭,會瞥到那個靜靜的人影。那人身邊的花卻并不只有一種,有時是火鶴,有時是玫瑰,有時是鳶尾蘭——原來他是賣花的——不過更多時候,是向日葵。
漸漸地,莫頓開始留心他,總會在出門上車或下車回來時,有意無意地向那邊瞄一眼。車流人流成了可以忽略不計的陪襯,在一片分不清輪廓的灰色中,那抹橙黃成了眼裏揮之不去的風景。
和林賽有進一步的接觸,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莫頓正要出門去海亞王子的府邸開會,尖銳的警報聲,像利劍一樣突然刺破繁城的上空。人們心底最深的恐懼一下子被提了出來,驚慌失措,甚至哭泣叫喊。大家你推我攘奔向最近的防空洞,生怕比別人慢上一步。
在這一群無頭蒼蠅一般倉皇四奔的人群裏,只有一個人沒有動,那就是林賽。他站起來,有些茫然無錯地看着周圍的慌亂,好像根本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花籃被人踢翻了,鮮花撒了一地,無數只腳踏上去又踏回來。林賽想去撿,卻被擠到一邊,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一籃子花跟污泥混在一起。
沒等莫頓反應過來,他自己已經奔到林賽身前了,一把拉過他:“沒聽見嗎?警報!你得快進防空洞,敵人馬上就要來空襲!”
林賽一臉茫然,似乎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危急時刻也顧不上再細講,莫頓拉着他,一直跑到保衛廳下的防空洞中,那裏早已聚集了很多軍官,看見他倆過來,連忙站起身讓出一條路。
這是一場虛驚,敵機很快飛過去,并沒有扔下什麽炸彈。大家都松了口氣,這時莫頓才發現,林賽之所以沒有跑,因為他聽不見,不但聽不見,而且不會說話。
殘疾人莫頓并不算陌生,他的未婚妻就是個盲人。可憐的艾達,還沒出生時就和莫頓定下了娃娃親,出生才發現,這孩子兩只眼睛都有問題。兩家花費大量人力物力,也只把災難拖延到艾達十歲,在這之後,她什麽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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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認識莫頓的人,都說他性格剛硬堅毅,甚至于冷酷,卻不知道他曾經也很柔軟。艾達失明之後,一直是莫頓陪在她身邊,耐心細致、溫柔體貼,盡自己一切所能,令這個未婚妻感到愉快,盡管事與願違,艾達十六歲的時候,還是死了。
這六年時光,和艾達的突然去世,給莫頓的心裏留下深深的刻痕。他每到一個地方,總會抽時間去當地的孤兒院看一看,捐助些金錢,尤其是那些身有殘疾的孩子們,他希望他們能幸福,不要像艾達一樣。
如果是普通人,因為這種聯系,說不定會對林賽另眼相待。可惜莫頓不是普通人,他一得知林賽的缺陷,警惕心立刻湧上。他命人把林賽送回去,這件事告一段落。
太巧了。莫頓在辦公室裏想,太巧了。這樣敏感的身份,這樣緊張的局勢。恰恰自己剛到繁城,恰恰出現在自己辦公樓的門前,恰恰是個身體有殘疾的人。莫頓冷靜下來,恢複理智。
第二天傍晚,莫頓結束工作要乘馬車回家,一到門前就看見林賽提着個籃子站在院門外。他似乎等了很久,衣衫單薄,在陰冷的空氣中凍得鼻尖發紅。
莫頓沒有理會,徑直上了馬車,穿過院門走出去。沒想到林賽跑了過來,他攔住馬車,伸長手臂,把籃子舉得很高,湊到馬車窗前。打開遮籃子的布,露出裏面烘焙的小酥餅。林賽的眼睛亮晶晶的,帶着些期待和赧然,更多的卻是感激,他張開嘴慢慢作出兩個字的口型,莫頓看的懂,那是:“謝謝。”
莫頓面容冷淡,根本沒有向那籃子東西看一眼,他完全漠視林賽,只轉過頭對侍衛官說:“回府。”
林賽的笑容凝在臉上,他羞慚而狼狽地急速後退,讓出道來。馬車很快離開了,轉彎的時候莫頓回頭,林賽還站在原地,遠遠地望着。沒有了那堆向日葵的襯托,不過是個尋常人而已,隐沒在一片黯淡的灰蒙蒙的冷霧中。
莫頓以為林賽不會再出現了,畢竟通常情況下,如果對方真是接近自己別有居心,他的斷然拒絕一定會使對方産生已經暴露的疑慮,進而退縮。
沒想到的是,林賽依舊在對面的街角賣花,只是不再沖着保衛廳這個方向。莫頓的馬車路過時,故意別轉臉看別處或者低下頭擺弄東西,就是不肯瞧上馬車一眼。這種毫無意義的躲閃,幼稚得近乎孩子氣,倒把莫頓弄樂了。不過他沒有繼續對林賽探究下去,甚至特地不去再留意。
時間一天天過去,莫頓越是了解繁城各個系統的內部運作,就越是為普曼國的腐敗統治而感到憤恨和憂心。從上到下,不是貪生怕死就是醉生夢死,他有一種深切感慨的預感,只怕這個滿目瘡痍傷痕累累的龐大的帝國,支撐不了多久了。
天氣逐漸冷下來,不只飄雨,而是細碎的雪花,街道上冷冷清清。因此,莫頓不用刻意,就能看到孤零零守在街角的林賽。他還穿着那身衣服,盡可能地把自己縮成一團,沒有了向日葵,幾束幹巴巴的植物堆在籃子裏,看不出是什麽花。沒有人哪怕上前問一句,林賽就這麽坐着,一動不動,莫頓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凍僵了?莫頓想過去看看,但猶豫一陣,還是坐上馬車,說:“走吧。”
那天過後,一連五六天,再沒有看見林賽。有時莫頓忙完了事情,走到窗口去,總覺得街角像少了點什麽,光禿禿的。不由自主地想,為什麽沒來?花賣不出去?還是,凍病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又過了幾天,晚上莫頓乘馬車回府邸,剛穿過一條街就聽到外面喧鬧笑罵的聲音。他挑起棉簾,見一隊士兵,正揮着皮鞭驅趕一群衣衫褴褛的窮人。他皺皺眉頭,問侍衛官:“這是做什麽?”
“長官,這是奉了您的命令,把城中乞丐和閑散人員趕出城去,以免裏面混入敵軍密探和可疑分子。”
莫頓點點頭,不置可否。局勢已經很緊張,大兵壓境,戰争一觸即發,按規矩先得這樣。但他注意到,這些士兵并不老實,他們搶奪那些人已經少得可憐的一點財物,或者暴虐地用皮鞭抽打他們,只是一種發洩,或者一把拖出其中年輕的男人女人,不顧他們的哭喊掙紮,扯到陰暗的巷子裏。
在極度黑暗和腐敗的統治下,官兵和強盜沒有任何區別。
這時,他看到了林賽。和那群乞丐相比,林賽穿着很幹淨,只是凍得有些瑟縮,緊緊抱住懷中的籃子,像抱着根救命稻草。一個士兵猛地扯住他的頭發,叫喊:“嘿,這個不錯。”林賽驚恐地伸手推拒。
有人笑起來:“行了吧,他是個啞巴,又不會叫。”
“他會的,就是難聽了點,哈哈,我嘗過。”有人接口。
“他媽的你個蠢貨,連啞巴都上。”
“那又怎麽樣,他下面又不啞。”
士兵們放肆地大笑起來,他們對于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表明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而感到得意洋洋。先前那人高聲嚷道:“喬治你完事沒有?快出來接班。”邊說邊用力拉扯林賽。
林賽拼命地抗拒,衣服被撕破了,引發士兵們一陣輕佻的口哨聲。他像逼急了的兔子一樣咬住一個士兵的手臂,卻被另一個狠狠一拳打倒在地。
莫頓終于看不下去了,士兵肆無忌憚的行為和話語中下流的含義令他怒火上沖,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憤怒。他“砰”地推開馬車門,一躍而下,上前拉過那個給了林賽一拳的士兵,一個耳光甩了過去。
士兵們一下子安靜下來,再不敢有任何舉動,莫頓的嚴厲無情是出了名的,誰也不想變成他洩憤的活靶子。
莫頓把林賽抱上了車,即使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他也記得自己的身份,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城郊的另一處宅子。
長時間的凍餓使得林賽的身體本來就有些虛弱,那一拳中的結結實實,眼前有些眩暈,好半天緩過這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坐在莫頓的懷裏。他驚慌失措地掙紮着坐到一邊,盡可能把自己弄成一小團,占用最小的地方。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莫頓皺着眉想怎麽處置這個人才好。可惜還沒等他有所表示,馬車剛一停下來林賽就奔出去了。他低着頭,伸出手比劃了兩下,莫頓都沒看明白,那人卻轉身就走。
莫頓下車追上去,叫他:“你幹什麽去?!”林賽不管不顧往前走,莫頓氣得上前扳過他的肩頭,卻見林賽猛地向後一躲,吓得一下子變了臉色,這才想起對方是個聾子,根本聽不見自己說話。
莫頓有些煩躁,伸手比劃:“你要幹什麽去?”
他比劃的意思林賽沒看懂,但猜到了,指一指外面,然後就低下頭,也不看莫頓。兩個人實在無法溝通,莫頓索性把林賽一直拉到屋子裏。他找出紙筆,寫:“留在這裏。”
林賽的眼睛驀地一亮,像看到一絲希望,可是很快又黯淡下去。他咬咬嘴唇,拿過筆,寫:“不用了,太麻煩你。”
這小子一定還是記着當初自己的拒絕,莫頓忿忿地想,他搶過筆,近乎強硬地寫下:“我說你留在這裏。”
林賽沒動,然後慢慢地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像是陽光突然灑進來,有一種天使般的純潔。他擡起頭,看着莫頓,用嘴形說:“謝謝。”莫頓忽然感到寧定而妥帖,像是一件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終于做到了,再不用牽腸挂肚。
安頓好林賽,莫頓立刻返回府邸,第一時間把這件事彙報給“師父”。
“很明顯,這是在充分利用你的弱點。”師父神情嚴肅,“太巧合了,林賽一定是個間諜。”
“可這裏沒有人知道艾達。”
“但你常去孤兒院,還資助殘疾的孩子,不可能不引人注意。”
“我拒絕過他一次,但他沒有離開,一般情況下,間諜不會這樣。”
師父沉默許久,最後說:“派人看住他,我來調查他的底細。”
然後是長時間的,近乎冗長的調查和試驗。林賽真的是個孤兒,當年所在的孤兒院裏,存有十分完整的資料檔案,還有各種照片。但那時,林賽還是個很正常的孩子,不聾,也不啞。十二歲的時候,林賽被人收養,收養他的,是普曼帝國一個貴族,但是卻有虐童的嫌疑。四年後這個貴族被人殺死,兇手竟是他的妻女。這是帝國一個很轟動的醜聞,報紙長篇累牍地報道,當時林賽是人證。警察在地下室裏發現了他,遍體鱗傷赤身果體,那時他已經表現出失語和失聰,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福利院治療了很久,稍微有些好轉的時候,又被貴族的弟弟領走了。再後來的事情,沒有具體的記載,可以說是一大段空白。
“這不正常。”師父把資料扔到桌上,“沒人知道那幾年他經歷過什麽,很有可能被敵人收買。”
“不過也可以說明很正常,如果真是間諜,履歷必然是完美無缺的,根本不可能存在這麽大的空白,引人懷疑。”
師父深邃的近乎犀利的目光凝視了莫頓很久,低聲問:“你想留下他?”
莫頓深吸口氣,說:“如果可以的話。”
師父沉默片刻:“你可以把他關起來,像養個寵物那樣,不與外界接觸,就用不着質疑他的身份。”
“絕不可以。”莫頓斷然拒絕。
“莫頓,你似乎對他太上心了。”師父不無憂慮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