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哇,真漂亮!”米娜一下馬車,就被眼前金碧輝煌燈光璀璨的建築驚呆了,嘴裏喃喃念叨着,忽然想起了什麽,慌裏慌張地一拉旁邊神色淡然的年輕人,“藍尉表哥,我……我穿這身衣服能行嗎?會不會太普通。”

“沒有。”藍尉淡淡一笑,目光很溫柔。為表示認真,還特地從上到下又仔細打量了米娜一番,“很好看,這裏所有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你。”

“壞表哥。”米娜的臉紅了,裝作嗔怪地抱怨,“都說你古板,原來也會說逢迎話。”

“不是逢迎。”藍尉微笑,使得他臉上本來剛毅的棱角輪廓柔和了許多,“在我眼裏,你比那些所謂上層社會的美女們漂亮多了。”他伸出手,做出個邀請的手勢,“來,對自己要有信心。”

“嗯。”米娜重重地點點頭,竭力扮作淑女的模樣,把纖手放在藍尉的手心裏,昂首挺胸地走進了燈火輝煌的宴會廳。

這是一場奧萊帝國皇室慶祝蔥嶺戰役取得巨大成功的慶功宴,帝都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到處香衣鬓影觥籌交錯。米娜的眼睛都不夠看,驚奇地左望望右望望,拉住藍尉問這問那,藍尉好脾氣地一一回答。

藍尉出身卑微,一向融不進帝都的上流社會,何況又年輕,毫無建樹。但蔥嶺一戰之後,誰也不敢小瞧這位藍氏集團的代理接班人,他披着的正是女王數日前賜予的紫授戰袍,胸前銀星紫心騎士勳章熠熠生輝,這些都是難得的殊榮。嗅覺敏銳的人從女王陛下的舉動中,似乎看到了藍氏集團要東山再起的苗頭,和藍尉似錦的光明前途,紛紛過來寒暄。

藍尉和往常一樣冷然而淡漠,偶爾回答一句。當初他受到排擠,獨守空隅,被人暗諷奚落時,不見他尴尬難堪;如今成為焦點,也不見他驕傲自得。如此寵辱不驚,倒令很多人收了小觑的心思,言語間也尊重了許多。

“咚咚咚”三聲權杖敲擊地毯的聲音,緊接着唱禮官高聲道:“皇太子駕到。”

衆人立刻安靜下來,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人群呈一個半弧形,面對右側金色的大門。不多時,兩個侍衛打開門,皇太子緩步而入,他微笑着對大家招手。米娜的眼睛瞪得溜圓,興奮地小聲叫道:“哇,皇太子好帥!”她沒聽見藍尉有所回應,偏頭一看,藍尉正躬身施禮,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彎腰低頭,把傻愣愣站着的自己顯得異常突出。她大吃一驚,慌裏慌張地曲膝,卻被長長的裙裾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藍尉輕輕托住米娜的手臂,低聲說:“小心點。”

弗洛沿着紅毯走過來,掃視諸位來賓,目光在藍尉身上停留,見他正小心翼翼扶着旁邊那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沒想到一向獨來獨往的藍尉,今天竟也會帶着女伴來。弗洛臉上笑容不變,凝視了藍尉片刻,收回目光,手臂前伸,虛虛一擡,衆人平身。

唱禮官高聲道:“舞會開始!”音樂應聲響起,先是大提琴優雅而低沉的音色,獨奏一段之後,小提琴華麗的應和融入進來,演繹出大小提琴二重奏的華彩樂段。衆人都看着皇太子,等他開舞。以往是希爾家族的貝絲小姐,或者莫提家族的波妮小姐、羅林家族的海信絲小姐輪流着來,但以貝絲小姐居多,因為她的家族更強大,甚至有人說,皇太子已把她列為皇太妃的第一人選。

這不只牽扯到三位女孩子的幸福,更是關系到三大家族的榮譽,只有藍氏集團勢單力孤,不能參與其中,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瞅着。

沒想到皇太子徑直走過三位女人,來到藍尉面前,問道:“藍尉上尉,能否請你跳支舞?”

這個舉動大出衆人意料之外,大家瞠目結舌,連一向不動如山的藍尉都微微吃了一驚,他第一反應就是抗拒,可又立刻明白這個時候絕不能抗拒。但也不能輕易應允,這簡直就是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而且還是藍尉最厭惡的這種極為張揚的形式。

藍尉的腦筋轉得飛快,幾乎立刻找到了一個自己認為很得體的借口:“殿下,我不是獨自前來,我的女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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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弗洛一挑眉,對藍尉的态度絲毫不以為忤,反而問道:“那麽,這位是……”

藍尉穩住心神,說道:“這位是下官的表妹,米娜勳爵小姐。”

弗洛看向米娜,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米娜小姐,我想借您的舞伴一會,可以嗎?”米娜一顆心砰砰亂跳,臉蛋緋紅,結結巴巴地說:“當……當然可以。”

“謝謝。”弗洛禮貌地一點頭,把手遞給藍尉。藍尉深吸一口氣,知道這關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了,只好握住弗洛的手,低聲道:“是,殿下。”

兩個人來到大廳正中,開始跳舞。米娜還沒有從迷醉中清醒過來,看着他們相擁起舞,感嘆似的呢喃:“真好,多美好啊。”一只手伸過來,緊接着是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小姐,我能請您跳支舞嗎?”

米娜一擡頭,正對上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睛,她的臉更紅了,嗫嚅着問:“那您的女伴……”

“她允許了。我是希爾中校,您可以稱呼我希爾。”

藍尉依舊冷冰冰的,即使他和皇太子近在咫尺,彼此可以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呼吸。他只是按規矩一步一步邁出去,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在走儀仗隊。

弗洛無奈地搖搖頭,說:“上尉,你的舞步太生硬了。”

“讓您失望真是對不起。”藍尉硬邦邦地堵回去。弗洛卻低低地笑起來:“怎麽會,你肯跟我共舞,我已經很高興。”

藍尉無動于衷,毫不理會皇太子話中的暧昧。

“喜歡麽?”弗洛問。

“什麽?”

“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藍尉沉默。什麽禮物他早忘了,根本沒有打開過,更遑論喜不喜歡。但他又不願意撒謊,只能沉默。幸好弗洛對此也未深究,過了一會說道:“其實我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他身子前傾,嘴唇貼到藍尉的耳邊。藍尉覺得這個姿勢極為怪異,剛要向後躲閃,卻聽弗洛輕輕地道:“是關于藍廷。”

藍尉一下子僵住,舞步頓時亂了套,踩到弗洛的腳。他連忙後退:“對不起殿下。”

弗洛搖搖頭,把藍尉再次拉到懷裏:“這支曲子還沒完事。”

“對不起”。藍尉定定神,問道,“您能告訴我是什麽事麽?”

“不,現在還不行,剛剛跳第一支舞,如果我和你立刻走開,會引起別人的猜疑。”弗洛微笑,“看樣子我們得再跳一會,才能找到機會離開。”

“再跳一會?”藍尉皺起眉頭,不由自主四下搜索米娜的位置。

“不必擔心。”弗洛好心地向旁邊一指,提醒藍尉,“她在那邊,看樣子你被抛棄了。”藍尉一偏頭,米娜跟希爾相談正歡,純真的大眼睛裏滿是傾慕。

趁着藍尉正走神,弗洛一把把他拉近,緊緊抱了個滿懷。藍尉先是一驚,繼而忿怒,剛要推拒,弗洛卻放開了,這個擁抱短暫得連一秒鐘也沒有,簡直就像錯覺。音樂恰在弗洛放手之時戛然而止,弗洛後退一步,躬身行禮,藍尉只好還禮,卻聽弗洛低聲道:“一個小時之後,二樓左側第一個房間。”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藍尉一眼,轉身走開。

米娜蝴蝶一樣興致沖沖地飛回來,見藍尉望着皇太子的背影,臉上微微發紅,清澈明亮的眼睛中似乎有絲羞憤的怒火,詫異地問:“表哥,你沒事吧。”藍尉深深吸了口氣,又恢複淡定的模樣,說:“沒事。我們跳舞吧。”

一個小時之後,皇太子先離開宴會廳,又過了十分鐘,藍尉借口去洗手間,讓米娜休息一下,自己也上到二樓。

整個二樓靜悄悄的,連侍衛官都不見人影,右側走廊所有的燈都關着,一片昏暗。只有左側亮着燈,照得長長的走廊像一條故意留下的看不見盡頭的路,靜靜等待着藍尉。

藍尉一步一步走到盡頭,猶豫片刻,還是擡起手來輕輕敲門:“殿下,藍尉奉命來到。”沒有人回答,也聽不到什麽聲響。他抿抿唇,推開房門。

屋子裏并沒有想象中那般明亮,屋頂上的大吊燈依舊暗着,只有書桌上一盞小臺燈,發出幽幽的光芒。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厚重得像一堵牆。暗淡的燈光,封閉的空間,尤其是房間裏站在書桌後的那個人,都使藍尉感到一種壓抑。他忽然有一種危機感,像懷疑前方有個極為隐蔽的陷阱,卻被香餌誘惑的獸,他覺得自己應該立刻離開,但究竟放心不下藍廷的安危。藍尉站在那裏不動,弗洛居然也不催他,低頭不知道在看什麽。

過了很久,藍尉終于下定決心,他向前走了一步,喚道:“殿下。”

弗洛擡起頭,像是才發現藍尉走進來一樣,溫柔地微笑:“過來吧。”

藍尉內心深處有絲忿怒,但又沒有辦法發作。在認識皇太子之前,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能把要挾威逼做得如此不動聲色理所當然,竟還含情脈脈,更可恨的是自己還不能拒絕。他幾步邁到書桌旁,冷然說:“等候您的吩咐,殿下。”

他想擺出一副拒之千裏的架勢,只可惜弗洛下句話就讓他動容:“你來看看,這是為藍廷準備的逃跑路線。”

藍尉不由自主湊上前細瞧,桌面上攤開一張地圖,用極細小的字标注出一些特殊位置。弗洛伸出食指指出其中一處:“這裏,是關押藍廷的監牢。”緊接着手指上移:“這裏,是一處廢棄的倉庫,大概在數年前也曾經是監牢,但發生了一件事,敵人就把這裏進行改造,變成辦公樓的倉庫。”

“發生過什麽事?”藍尉敏銳地捕捉到弗洛話中的含義。

“越獄。”弗洛神色嚴峻認真,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沒有半分戲谑調笑,這讓藍尉漸漸放松下來,“以前的監獄下是防空洞,當初施工的時候,留下了一處便于工人進出的入口,沒想到被一個犯人察覺。他糾集另一些人,挖通那裏,逃跑了。後來被捉住,由一個叫莫頓的監獄長負責審訊,供出了地道的位置,敵人根據口供,把地道炸毀了。這件事并不光彩,隐藏得很好,但我們的情報人員,還是把那條地道的路線圖繪制出來。當時炸得并不徹底,如果加派人手,日夜不停,還是能盡快挖通的。”

藍尉沉吟一下:“可是挖通地道是必要弄出很大聲響,敵人不會察覺麽?”

“這些都不用我們擔心。”他目光灼灼凝視藍尉的眼睛,語重心長地說,“藍尉,按規矩這種事情其實是不應該向我直接報告的,只要把人救出來就行,具體細節我一般不過問。因為這會給情報人員帶來很大壓力,把這個地圖送過來,要冒不必要的風險。”他頓了頓,繼續道,“不過,這次要救的人是藍廷,藍氏家族唯一的繼承人,不能有絲毫閃失。另外,是因為……”他忽然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藍尉心中一跳,刻意忽略掉皇太子話中未盡的意味,生硬地轉移話題:“不錯,若不是得到情報人員送來的蔥嶺敵軍防禦兵力部署,我們還不能那麽容易取得那場勝利。”

弗洛點點頭,指着地圖:“入夜時,藍廷會從這條地道逃出戰俘營。但防空洞裏有衛兵把守,因此必須從離戰俘營最近的地方出去,會有情報人員守在那裏,給他換一身普通老百姓的衣服。從這裏避開巡夜的巡邏兵,直奔北城門,那裏守城的一隊士兵全會安排我們的人,輕而易舉就可以把他放出來。北面是條大河,那晚會有人接應,乘船直到對岸,蟄伏在那片村子裏。那裏恰是一個小港口,來來往往的船只行人非常多,人員複雜,便于隐匿。第二天早上敵人才能發現藍廷的逃跑,但他們一定以為他要逃往奧萊國邊境,會奔向西南方的蔥嶺,萬萬想不到藍廷其實是躲在北方。等風聲過去一陣,藍廷會以一個流浪者的身份到一艘貨船上做苦力搬運貨物,那艘船表面上向東,但出去百餘裏時,會折而向北,再折向東,最後向南,回到我們這裏。”

藍尉伸出手指,在地圖上輕劃,想象着藍廷如何一路輾轉。可以說,傳遞過來的這個計劃,已經算是比較詳細了,但其中有太多太多未可知的變數,不在他們可以控制的範圍內。倘若守城的士兵換崗怎麽辦?遇到大雨河水暴漲無法通過怎麽辦?又或者,從一開始,地道無法挖通怎麽辦?

藍尉對這個表弟關心備至,未免患得患失。他全神貫注盯着地圖,濃重的眉峰微微蹙起,臉龐被明黃的燈光籠罩着,竟有難以言明的柔和感。睫毛低垂,并不算長,但很濃密。鼻子筆直,淡色的唇緊緊抿着,顯得堅毅而嚴謹。

弗洛第一次離藍尉這麽近,還是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以往這個恪守本分的上尉,無論如何都要和皇太子殿下保持三步以上的距離。弗洛不得不承認,這個身上散發的冷淡的禁欲氣息的上尉,對他來說有種難以抵制的誘惑,就算有時笨拙的躲閃和眼底裏的不甘,也是可愛的。

弗洛輕聲糾正藍尉的小錯誤:“不是在這,是這兒……”指尖在地圖上一抹。“是麽?”藍尉詫異地問:“剛才說在這邊——”他指出另一個方向,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弗洛一把握住他的手,可惜還沒等他感受到對方肌膚的溫度,藍尉悚然一驚,驀地收回手去。藍尉猛然後退數步,羞憤難當,沉聲道:“殿下,請您自重!”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這話說得太重了,完全不是一個下級對上級應有的語氣。一陣難堪的沉默在書房中蔓延,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藍尉這才警覺對方是皇太子,是奧萊帝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尊貴的存在。他的腦海裏重現裏恩夫人對他的警告:“你要小心那個人。戰争就要結束了,聽說皇太子已經有裁撤四大家族勢力的跡象。咱們藍氏軍團力量最弱,肯定首當其沖。藍尉,你不能給他借口……”

皇室在奧萊帝國擁有絕對的特權,尤其他們以軍治國,等級森嚴,上級絕不允許下級有任何反抗行為,哪怕是個“不”字。藍尉知道自己應該道歉,應該卑微地匍匐在皇太子腳下,懇求他的原諒,以示自己的忠誠。但他張不開嘴,他覺得屈辱,他倔強地把目光偏到一邊,不去看皇太子的臉色。

長時間的沉默。藍尉悄悄咬緊牙關,他現在的确有些後悔,自己一向冷靜自持,完全可以若無其事地淡然避開。只能說皇太子一向對他的态度太溫和了,以至于放松警惕,忘了自己的身份。

“就到這裏吧。”足足像是過了一個世紀,皇太子才開口,聲音從頭頂上飄下來,淡淡的,聽不出喜怒,“事關重大,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

“是,殿下。”三個字藍尉說得萬分艱澀,他等了一會,見皇太子沒有再說什麽,一鞠躬,趨身退下。

大廳裏依舊裙裾翻飛旋律悠揚,璀璨的燈光居然晃得藍尉有些眼暈。米娜跑過來見他臉色不好,擔憂地問道:“表哥,你不舒服麽?”

藍尉搖搖頭:“沒事,你願意再和我跳支舞麽?”米娜歡快地挽住他的手臂。

希爾特意接近米娜,從這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身上,卻得不到有用的消息,跳了兩支舞,也就放開手。可希爾無論跳舞、喝酒、笑談,眼睛的餘光始終沒有離開過藍尉,看着他離開,又看見他出現。希爾十分随意地拿起一杯酒,像喝醉了的樣子一搖一晃地踱到暗處,招來自己的侍衛官,壓低聲音吩咐:“去探聽一下皇太子和藍尉,他們一定是在商讨什麽計劃,把這件事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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