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藍廷猶豫了一陣,還是走了過去,原因是霍維斯的臉色真的稱不上正常。他一只手撐在桌沿,稍一用力,躍坐了上去,自顧自倒一杯,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個精光。手背一抹唇角,眯着眼睛,很享受地說道:“果然是勃艮第。”沒等霍維斯有所回應,随手又倒了一杯。
霍維斯鐘愛勃艮第,一直如此,他似乎對一些事物有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偏執。聽說當間諜的都多多少少有點怪癖,藍廷想,他們總需要牢牢掌控一些東西,給自己心理上帶來任何事物盡在掌握的暗示。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很快一瓶見了底。霍維斯吐出一口氣,仰躺在寬大的靠背椅上,從藍廷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光潔寬廣的額頭,還有那雙深邃的眼睛。
藍廷聳聳肩:“好了,說吧,出了什麽事?”
霍維斯看上去平靜了許多,他淡淡地說:“沒什麽。”
“行了霍維斯。”藍廷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譏諷地笑道,“我說你怎麽總想裝成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其實明明心裏擔心得要死。你這副模樣最令人讨厭!”
“哦?”霍維斯挑眉不但不反駁,反而饒有興味地看着藍廷:“看樣子你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啊。”
“當然。當初你是我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競争對手,每一個小動作我都會研究很久,透透徹徹。就比如這個吧,每當你緊張的時候就會請人喝酒,這麽多年還沒變過。”藍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抿了抿唇,流露出幾分倔強,繼續說道,“最後一場考試之前,你請所有的學員喝酒,那天晚上玩得真瘋。”
霍維斯沉默下來,他沒想到會是藍廷最先提起那場考試,不過這也符合藍廷的性格,要強、純粹、毫不虛僞。
“你那時是不是很恨我?”霍維斯望着杯子裏晃動的紅色液體,悠悠地問。
“是啊。”藍廷坦率地承認,“而且到現在仍然恨你。”
霍維斯笑了一下,故意拖長音調裝模作樣地說:“能讓你記恨一輩子,我的目的也算達到,你畢竟還是忘不了我。”
藍廷翻個白眼,嗤之以鼻。他不客氣地又拿起一瓶,用牙齒拔下瓶塞,給自己杯子滿上。這次沒有過于急迫,而是啜一口含在嘴裏,一點點地咽下,品味那與衆不同的甘甜滋味。
“是不是克蘭?”藍廷問。
霍維斯沒有回答。他點燃一根雪茄,慢慢吐出個煙圈。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坐了很久,久到藍廷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突然開口說道:“他跟了我五年。”
藍廷微微皺眉想了想:“五年。那就是你一離開特訓基地,他就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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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維斯點點頭:“他是‘家裏’給我安排的拍檔。克蘭很優秀,事實上,我覺得在某些方面,他比你更優秀。”
“是啊。”這句話讓藍廷聽得很不是滋味,他略含諷刺地說,“我怎麽能和一個諜報人員比?也就配當個大頭兵。”
霍維斯轉過頭來凝視着藍廷,目光深沉得讓人讀不懂,他輕聲說:“即使你比他還要優秀,我也不可能跟你做拍檔——我怕自己會控制不住。”
藍廷的心咚地跳了一下,他張張嘴,卻說不出來什麽。他實在猜不中霍維斯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每次當他有些許感動的時候,霍維斯總會毫不留情地把他那點幻想打消得一幹二淨,他只能把對方所有的話都當成一種甜言蜜語的策略,為了讓自己放松警惕。也正因為如此,藍廷尤其厭惡霍維斯,恨他恨得要死。
幸好霍維斯很快轉移了話題,他遞給藍廷一根雪茄:“來一點?”
藍廷擺擺手,他還是更喜歡紅酒。
兩個人沒有就克蘭這個話題再說下去,他們都曾受過最嚴苛的訓練,知道諜報人員的任務,是最高機密。霍維斯剛剛透露的那點消息,已經違反規定了。兩個人只是喝酒,像要比着誰更能先把對方灌醉一樣。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一個人坐在辦公桌上,很少交談,甚至都不曾對視一眼,但卻令人沒來由地覺得安心。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那個獨處将近半個月的時光,那是他們之間,最安寧祥和的時候。
藍廷不知什麽時候睡着了。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否則,怎麽可能這麽清晰地再次看到霍維斯那張可惡的臉,還有臉上更加可惡的笑容。
“明天第一次正式淘汰測試,不如今晚都來喝一杯,我請客!”霍維斯舉起酒杯,大聲說。酒吧裏一片歡呼聲。說是酒吧,其實就是基地為避免學員生活過于枯燥乏味,弄個地方讓大家放松一下。吧臺後坐着的是教官,門口守着的是教官,連穿着一套緊身小制服,在人群中穿梭來去的服務員還是教官——只不過這位是那個美人教官,他總是很有惡趣味。
酒不限量供應,你可以随便喝,只要你敢保證第二天能照常爬起來進行訓練。更何況明天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入訓之後的首次集中考核,失敗的立刻淘汰。
剛開始大家只想來放松考核之前的緊張情緒,漸漸的都被酒吧裏喧鬧的氣氛感染了,都喝下去不少,瘋狂地蹦跳,頗有點“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架勢。
其中也包括藍廷。
藍廷看到頭頂五顏六色的射燈,铿锵的音樂聲震耳欲聾,所有人都跳下舞池搖擺扭動。他的身邊就是霍維斯,那小子好像一點也沒喝多,笑容依舊沉穩溫柔。
“來呀!來呀!”藍廷對他大聲嚷嚷,拉着他躍到舞池裏。
霍維斯貼近過來,漆黑的瞳仁在絢爛的燈光下,顯出別樣的光彩。他突然湊到藍廷耳邊,說了一句什麽。他說了什麽?藍廷沒聽清,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喝酒,喝酒……
到最後,所有人都被教官們趕回了寝室。
也許正因為前一天晚上的肆意瘋狂,第二天大家的狀态出奇地好,在灼熱的陽光下站得筆直,彼此暗中對視,都有些不肯服輸好好較量一場的意味。
美人教官拈着名單,像一根挺不起腰來的菟絲花似的,斜倚在越野大吉普車旁,懶洋洋地讀名字。兩人一組,是按他們抽出的號碼決定的。這兩個人中只要有一人落下,全都會被淘汰。“一個人的素質不能表明全部,你們更需要的,是同搭檔之間的配合和默契。”教官如是說。
所以,和誰能分到一組,至關重要。
所有人都豎起耳朵聽着。然後美人教官念道:“藍廷,霍維斯。”
下面有人又不甘心又沮喪地哀號一聲。他倆被分到一組?那還有別人的活路嗎?藍廷的心雀躍起來,他不由自主看向霍維斯。霍維斯卻沒有看他,突然上前一步,說道:“報告,我拒絕。”
藍廷的笑容凝在臉上,大家驚詫無比,連教官都面面相觑。美人教官站直了,問道:“為什麽?”
“因為他上次在訓練時對我的襲擊,表明這個人的沖動和不計後果。”霍維斯轉過頭來對上藍廷的目光,挑釁的表情十分明顯,他一字一字地說,“我認為,藍廷根本不具備做一個諜報人員最基本的素質,他根本不配。”
藍廷像被人迎面狠狠扇了一個巴掌,耳邊嗡嗡作響,很長時間甚至沒有聽到周圍人都在說什麽。等他反應過來時,他的拳頭已經兇猛地奔向那張臉,那張帶着輕蔑的笑容,令人恨不能一腳踹上去的臉。
再後來的一切恍惚而混亂,藍廷無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在夢裏,美人教官的神情變得很模糊,連聲音都很模糊,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似的:“對不起,藍廷,你第二次違反了不得擅自私鬥的禁令,我們只能開除你。”
“你必須以你家族的名譽發誓,絕不會将這裏的情況洩露出去。你要遵守以下規定……”那些話藍廷都記不清了,準确地說,當時他就沒有聽清。他覺得委屈、憤懑、難過、羞恥,他多希望能在那一刻死去。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忍住眼裏的淚水,從齒縫中吐出一生之中最艱難說出的三個字:“是,教官。”滿心滿肺滿腦子卻只有一個名字——霍維斯!霍維斯!!霍維斯!!!
藍廷猛地睜開眼睛,似乎有一個影子飛快地離開視線。周圍有一種朦胧的光亮,已經是清晨了。藍廷發現自己躺在辦公桌上,他轉過頭,霍維斯正叉着手指看着他。
“怎麽樣?睡得還行?”霍維斯明顯恢複了正常狀态,語氣裏又出現那種隐含的嘲弄意味,“一定是個美夢吧,藍廷,我聽到你錐心刻骨深情無限地呼喚着我的名字。”
“有你的就是噩夢!”藍廷還沒從夢境的感覺中回過神來,一句話說得切齒痛恨,惡狠狠地盯着霍維斯,好像要撲過去咬死他似的。
霍維斯卻毫不在意,笑着說:“無論美夢還是噩夢,只要有我就行。”
忽然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侍衛試探性地低喚:“廳長?”
霍維斯一把扯下藍廷,手上一用力,将他按跪在自己面前。藍廷怒氣上沖,剛要反抗,聽到霍維斯拖長的聲音:“進來——”他咬咬牙,只好先忍着。
侍衛官推門而入,向霍維斯行了個禮,一眼瞥到辦公桌一邊地上露出的兩只帶着鐐铐的腳,很顯然,那個可憐的囚犯正跪在後面。廳長大人衣服很淩亂,衣襟大大地敞開,他微眯着眼睛,似乎在享受着什麽。
看樣子自己打擾了某種好事,侍衛官暗自埋怨消息來的不是時候,但又不敢不說,只好小心翼翼地禀道:“廳長,醫院那邊打來電話,說克蘭安全度過危險期,已轉入普通病房。”
“我當是什麽事。”霍維斯滿臉的不耐煩,“不就是沒死嗎?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快點下去。”
侍衛官忙不疊地出去,把門關好。
辦公桌後的兩個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陡然輕松下來的神情。霍維斯目光閃爍,俯下身,在藍廷耳邊低低地說:“這個姿勢,真不錯……”
藍廷這才想起來自己還跪着,正跪在霍維斯分開的兩腿中間。他像驟然發力的小豹子似的一躍而起,順勢給了霍維斯一拳,終于打在那張可惡至極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