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狄恒駕着馬車,帶海亞王子一直逃出繁城。此時繁城三面環敵,只有北面毗鄰雅迪市。馬車卻奔向東北方向,跑出一段路之後,狄恒請海亞王子下了馬車。他在馬背上重重打了一下,讓馬車繼續向前疾奔,自己和海亞王子避開大路,穿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走進山裏。
海亞王子養尊處優,平時連城門都很少出去,第一次這麽辛苦地在崎岖的山道上趕路,走了一陣就有些氣喘籲籲。狄恒想要過來幫忙,卻被他溫柔但堅定地阻止了:“謝謝,不過我還不累。”
只有狄恒才清楚地了解,這個表面上柔弱的少年,骨子裏有多麽堅韌高傲,他一定還為狄恒剛才的失禮冒犯而耿耿于懷。狄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随時聽從您的吩咐,殿下。”
“還有什麽殿下?”海亞王子苦笑,“既然已經如此,你還是直接稱呼我海亞吧。”
狄恒遲疑了一下:“那麽……海亞……”他低低地念着這個名字,像是細細品味一枚青澀的橄榄。海亞聽他的聲音有些古怪,問道:“怎麽?”
“沒什麽,殿……海亞……”狄恒略顯匆忙地一擡頭,突然轉移話題,“還有不遠就到了。”
然後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海亞看着狄恒的背影,那人一步一步走得很穩,身子微微弓起,果露在外的雙臂和小腿的肌肉,顯現出優美流暢的線條,似乎蘊含着無窮的力量,随時可以爆發出來一樣。
海亞這才發現自己其實是沒有注意過狄恒的背影的,那人總是默默守在他的身後,無聲無息,只有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才會站出來,遵守一切命令。而現在,海亞望過去,竟發現這個應該最熟悉的身影有些陌生。偶爾狄恒回頭看他,高大的身形居高臨下,令人感到一種迫人的威壓。
海亞咬着唇,把心底那點不安壓下去。“你只有他能信任了,只能這樣。”他對自己說,但同時另一個聲音會很快地冒出來:“狄恒對這條路太熟悉,這絕不是倉促的逃跑,他早有準備。”
兩個人沿着若隐若現的山路,走了将近一天,中途摘了些路邊的果子充饑解渴。直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狄恒一指前方,說:“到了,前面就是。”
那是一間小木屋,藏在山頂的密林裏,緊挨着一彎溪水。
兩人走進小木屋,狄恒扶着海亞坐在桌旁,說:“您歇息一下,我去給你弄點水。”他在窗臺上取了個水罐,匆匆走出去。
海亞累慘了,雙腿好像都快沒了知覺,他覺得自己一躺下就能睡着,但還是強打起精神,留心身邊的每樣東西。
屋子裏很幹淨,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木柴火爐鍋碗一應俱全,甚至還有調料。這說明時常會有人到這裏來,及時更換。
海亞不動聲色地打量,等狄恒拿過水來,卻沒有問一句。他接過水罐喝了個飽,溪水的清涼甘甜令他精神一振,疲憊似乎減輕了不少。他遞給狄恒,微笑着說:“謝謝。”
狄恒也是幹渴難耐,嗓子都快冒煙,但還是等海亞喝完了,這才接過水罐,狠狠灌下大半罐水,喘出一口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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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恒說:“您等一會,我去弄點吃的。”
海亞站起來:“我幫你。”
“不用。”狄恒很快走了出去,不大會功夫就帶回兩只野雞一只山兔。他用牆角堆着的木材生火,到溪邊清洗獵物,架起爐子支上鍋,舉動有條不紊。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偶爾視線碰觸一下,也很快避開。以往泾渭分明的分屬不同等級的兩個人,這樣住在同一間屋子裏,似乎都有些不适應,不知該如何相處才好。
但狄恒服侍海亞依舊盡心盡力,野雞和山兔烤得很有滋味;爐子裏的火堆暖融融的,驅走了山間夜裏的寒氣;床鋪幹淨而整潔,讓人很想躺上去舒舒服服睡個好覺。他甚至還給海亞沏了一壺紅茶,還兌好一大桶洗澡水。
海亞洗澡的時候,狄恒把他的衣物清洗幹淨,晾在外面:“明天就會幹的,穿起來會好一些。”
海亞只好赤果着身子躺到被子裏,幸好以往都是狄恒服侍他穿衣,這樣做也沒有什麽不自在,他很快就睡着了。
狄恒洗完衣物回到小木屋的時候,海亞睡得正香,呼吸平穩均勻。狄恒輕手輕腳走過去,站在床邊,他俯下身,用目光細細描繪着海亞。
美麗的王子靜靜地躺在那裏,整個人籠罩在昏黃的燈光下,像誤入凡塵的天使。一只手随意放在枕邊,被子只搭到胸前,露出略顯瘦削的雙肩,優美的頸線和精致的鎖骨。
以往海亞王子睡着的時候,狄恒只能退下,緊閉房門,做一個最忠誠的侍衛應該做的事。他從未這樣近距離的,觸手可及的看清海亞熟睡時的樣子。
狄恒知道,被子下的海亞,赤裸。他就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所有的保護不過是一張薄薄的單被,脆弱得如同最精美的玉器,讓人想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恣意憐愛;又想狠狠地摔到地上,徹底粉碎。
狄恒褐色的瞳孔裏凝聚了深沉的欲望,臉上顯出一種隐忍的痛苦。他伸出手,想要去觸摸一下那光滑細膩的肌膚,手到中途又頓住了。狄恒心裏十分清楚,這樣下去,他一定控制不住自己,他會瘋狂地占有這個人,即使下一秒就會死去。
狄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縮回手,湊到海亞耳邊,低聲呼喚:“殿下……殿下……”
海亞一動不動,他似乎太累了。
狄恒直起身子,吹熄蠟燭,打開房門。再看一眼海亞,确定對方根本沒有醒來,這才匆匆走出去。
幾乎在狄恒關上屋門的一瞬間,海亞驀地睜開眼睛。他靜卧了片刻,凝神傾聽外面的動靜,一陣腳步聲漸漸走遠。
海亞站起身,擁着薄被拖拖曳曳走到窗前。他把窗子輕輕推開一條縫隙,借着朦胧的月色,看見狄恒敏捷地躍過那條小溪,迅速隐沒在夜幕中。
莫頓整個腦子都被藍廷和霍維斯占滿了,直到吃完飯,才發覺今天的林賽很不對勁。從海亞王子的府邸出來,他就要求先回家,當時莫頓急着去找刑訊資料,也沒有放在心上。結果林賽一下午都很安靜,只顧着低頭吃飯,菜做得大失水準,不是太鹹就是太淡。
以莫頓對林賽的了解,這個人是生氣了。他擦擦唇角,說:“能說嗎?我做了錯什麽?”林賽一直低着頭,根本沒有看見他的嘴型,當然也就不能回答。
莫頓笑着挑起林賽的下颌,慢慢地說:“好了,能告訴我嗎?”
林賽抿抿唇,有些氣惱地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什麽?”
“誣陷海亞王子。”林賽直直對上莫頓的眼睛,“你明知道事情根本不是那樣的。”
莫頓恍然地“哦”了一聲,說道:“原來你是為他。”
“莫頓,勞特不是好人,海亞王子那麽可憐,你怎麽……”
“林賽。”莫頓溫柔地扶上愛人的肩頭,“你太善良,當然會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我不覺得海亞有什麽無辜,他作為帝國的王子,只會愛惜羽毛明哲保身,時時刻刻念叨的是自己高潔的品性不受玷污。他完全不在意百姓們受到的苦,或者說只是表面在意。一個王子應該肩負的沉重責任,和自己的名聲比起來,他更珍愛的是名聲。事實上,我覺得海亞能有今天,是罪有應得,根本不值得同情。”
“那你也不應該無中生有誣陷好人。”林賽有些急促地伸手比劃着,看樣子他氣壞了。
莫頓沉吟片刻,說道:“我是很自私,這種手段過于卑劣,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他這樣直接承認,倒讓林賽不知該如何是好,尴尬地說:“不……我不是……”
莫頓拉過林賽的手:“繁城陷入如此地步,海亞王子作為最高統治者,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個帝國已經太腐朽了,腐朽到沒有人想去為它殉葬的地步。林賽,你想一想自己從小到大受的苦,難道對這種爛到骨子裏的政權,沒有絲毫怨恨麽?”
林賽不再出聲,他偏着頭,臉上漸漸流露出一絲悲哀。
莫頓輕撫着林賽的手,讓他看向自己:“我必須得為我們的将來打算,這也是我這麽長時間以來,很想問你的問題。”他神色鄭重,“林賽,我有一個秘密,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我只能對你說,我想對你好,想跟你在一起。時機一到,我就會離開繁城,離開這個國家。你會跟我一起走,是麽?”
林賽凝視着莫頓堅決冷靜的雙眼,慢慢地點點頭。
莫頓滿足地輕嘆一聲,他攬過林賽,緊緊地抱在懷裏。兩個人相擁着,分享着彼此的體溫和氣息,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像是永遠永遠也不會分開。
過了很長時間,莫頓才輕輕松手:“我還有點事,估計得晚一點才能睡覺。”
“什麽事?我看你拿了很多錄像帶回來。”
“是藍廷。勞特說,他得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情報,藍廷是藍氏軍團的繼承人。”
林賽一震:“真的?不會吧……勞特那個人……”
“這種事情他不會開玩笑,事關前途。”莫頓語含諷刺,“我就說霍維斯對那個囚犯太上心了,十分古怪。你想,如果霍維斯是間諜,而他又知道藍廷的身份,那麽如此特殊的對待就非常能說得過去。”
林賽想了想,搖頭:“不,這些都是巧合而已。霍維斯也說過,藍廷是要獻給長公主的禮物。”
“但也可以是個借口。不管怎麽樣,我想查看一下審訊資料,說不定會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他沉吟一下,說道,“而且,我還想利用藍廷的身份,好好考驗一下霍維斯。”
“你想把對霍維斯的懷疑告訴勞特?”
“不不。”莫頓被林賽的過于緊張逗笑了,他知道愛人對勞特中校十分沒有好感,“怎麽會。這是很重要的籌碼,如果真和我想的一樣。既能暗中調查霍維斯,又能打擊藍廷,就算勞特不知道我的計劃,也會同意的。”
林賽垂下眼睛,半天沒有說話。
莫頓笑着說:“好了,這些事不用你操心,有我就行。”
“我今晚還有一堂課,得去鐘珉老師那裏。”林賽看看表,“快到點了。”
“不是昨天才上過?”
“老師說再加一節,我的人物像還不算好。”林賽微蹙着眉,“有時候我也覺得他未免太過嚴厲。”
莫頓輕輕吻一下林賽光潔的額頭,算是對他小小埋怨的安慰:“好了去吧,路上小心。”
莫頓留在辦公室裏觀看錄像帶,林賽乘坐馬車趕到老師的住所。他沒等鐘珉開口詢問,伸手比劃說:“老師,我來了。”
鐘珉點點頭,沒有表現出絲毫詫異,和往常一樣語氣冷淡:“那進來吧。”
車夫趕着馬車去歇息,林賽跟在鐘珉身後,上了二樓。
鐘珉關好房門,做出個手勢,說明這裏非常安全。林賽開口說話,聲音極低:“情況萬分危急。敵人已經知道藍廷的真正身份,要設法組織營救。莫頓開始懷疑 ‘木棉’,并要利用藍廷試探,你要立刻通知他。”他剛開始說得有點慢,兩句話之後,就變得頗為流暢。在莫頓面前那種溫順的柔和完全消失了,神色沉着而寧定,清冷的目光中透出幾分堅毅和冷峻,“建議啓動‘枯葉蝶’,實施破繭計劃。”
鐘珉低聲應道:“是。”
莫頓看錄像帶看了整整一個晚上。
普曼國統治階層腐敗透頂,導致所有技術十分落後,錄像帶仍是黑白的,圖像模糊得讓人頭痛。刑訊大部分都是勞特在進行,霍維斯出現僅僅是在最後極為短暫的時候。莫頓把這段錄像翻來覆去看了十幾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他揉揉眉心,覺得既疲憊又沮喪。他有一種直覺,霍維斯一定和藍廷有關系,兩個人第一次見面,怎麽可能不露出一點馬腳?
莫頓端起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苦澀的味道直沖鼻端,不甘心地把錄像帶又倒回去。這一次倒得多了些,播放的畫面裏,霍維斯剛出現。還沒有看到人影,就聽到他那故意提高的近乎誇張的聲音:“聽說勞特中校又要立功了,怎麽不通知我一聲?……”
莫頓猛地直起腰,他快速将畫面倒退,又把這段播了一遍。
“聽說勞特中校又要立功了,怎麽不通知我一聲?……”
就在霍維斯說這句話的同時,被吊着的藍廷明顯一擡頭,随即又極快地低下去。
莫頓慢慢地笑了,帶着幾分篤定、滿意和釋然——霍維斯和藍廷,以前是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