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藍尉竭力把自己從剛剛得知消息後的極度震驚、疑慮和不安中擺脫出來。他除下手套,交給身後的侍衛官,一步一步沉穩地踏上臺階,沿着長長的走廊走到大會議室門前。在外廳守候的秘書和衛兵,都在竊竊私語着什麽,一看見他的身影,立刻有默契地閉上嘴巴,等藍尉走過,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各種各樣的目光投射在藍尉身上,令這個一直冷漠淡然的年輕少校如芒在背。沒有人上前質問他,但那種眼神、那種臉色、那種讓你聽不清卻又顯而易見是在談論你的說話聲,都令藍尉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恥和壓抑。他突然很想轉身就走,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種令人窒息的空氣。但不行,他有他的責任,有他必須要直接面對的事情,即使是一場會将他毀滅的災難。

藍尉緊抿着唇,更加挺直了背脊,走到白色的大會議室門前。

門開了,本來交頭接耳的貴族和部隊上層官員們立刻安靜下來。藍尉沒有理會他們,在侍衛官的引領下走到大會議桌的一側。

他強烈地感受到對面投過來的灼熱的目光,藍尉一擡頭,毫不躲閃地直視着對方。希爾微微一笑,不懷好意地對他眨一下眼睛。

“皇太子駕到!”

所有人起立站好。弗洛在侍衛官的簇擁下走了進來。他的臉色有點難看,沒有了以往溫和的笑意,顯得十分嚴肅。他走到長長的會議桌最前端,掃視一圈在場諸位,深邃的眼眸在藍尉的身上停留片刻,然後說:“都請坐吧。”

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份報紙——普曼帝國核心報刊《普曼日報》——上面紅色粗體字的大标題,鮮血淋漓似的醒目得令人完全無法忽視:奧萊國藍氏軍團繼承人已向我軍投降!

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再去看自己面前那份報紙。已經不用再看了,昨天晚上這個聳人聽聞的消息就已經傳遍奧萊國大江南北,否則藍尉也不會在戰事如此吃緊的情況下從前線匆匆返回。

所有人都看向皇太子,他們需要的,是皇太子的态度。

弗洛沉吟了許久,慢慢地說道:“我想先向各位聲明一件事情,經過專業人士的精密比對,投降書上的簽名,的确是藍廷親筆,而非僞造。如有疑義,可查閱分析報告。”

他偏頭看向藍尉,輕輕地說:“藍尉,作為藍氏軍團的代理者,我想聽一聽你的解釋。”

藍尉站起來,目視前方。他知道皇太子這是給他一個辯解的機會,他知道在場所有人都在豎起耳朵凝神傾聽他的話,他知道他現在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直接影響着藍氏集團未來的命運。可他能說什麽?

大會議室裏安靜得掉落一根針都能聽到,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藍尉艱難地開口,聲音不複平時的清冷,反倒有一種幹澀,他說:“藍廷絕不會背叛國家。”

這句話像一個火星點燃了炸藥包,“轟”地一聲,大會議室裏頓時喧嚣起來。首當其沖的是莫提家族的範吉斯,他身材魁梧性格彪悍,極為強硬,一拍桌子站起來,差點把報紙扔到藍尉的臉上:“不會背叛?不會背叛這是什麽?《投降書》都簽了你還敢說不會背叛?!你當我們都是傻子嗎?!”

“為什麽要投降?這是恥辱!一個軍人最大的恥辱!”羅林家族的羅本緊随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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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麽時候被俘的?怎麽被俘的?究竟是彈盡糧絕還是貪生怕死?!”

“就是貪生怕死,不怕死他為什麽不自殺?為什麽要做俘虜?!槍裏的最後一顆子彈,就應該留給自己!”

“懦夫!敗類!”

“誓死不該投降!”

每個人都是義憤填膺,每個人都是憤怒滿腔,每個人都是慷慨激昂。藍尉筆直地站在那裏,像矗立在巨大漩渦中心的冰山,驚濤駭浪緊緊包圍着他,來勢洶洶聲勢浩大,仿佛用不了多久就會把他完全吞噬。

藍尉緊緊地抿着唇,他只說出那一句話,就再也沒有開口,只是臉色越發地白,襯着黑色的眸色更深。

“篤篤篤”三聲權杖敲擊地毯的聲音,緊接着侍衛官大聲喊道:“請肅靜——”

人們這才想起這是在大會議室,皇太子就坐在正前方。弗洛掃視了人們一眼,目光寧定,他平靜地說道:“請各位就座吧。”

大家面面相觑,只好閉上嘴坐下,大會議室內又安靜下來。

弗洛看向藍尉,又問了一遍:“你還有什麽要補充的麽?”

藍尉微微提高音量,一字一字地道:“藍廷絕不會背叛國家。”

弗洛點點頭,說道:“你也請坐。”

藍尉坐下,這才感到自己的背脊,因為剛才過度的僵硬而一陣陣發痛。

弗洛淡淡地說:“各位還有什麽要補充的麽?”

沒有人說話,範吉斯鄙夷地冷笑一聲。希爾忽然開口說道:“殿下,我有件事情,不吐不快。”

弗洛一挑眉:“哦?你說。”

希爾站起來,和那些恨不能撲上去咬藍尉幾口的人相比,他表現得十分随意,甚至臉上還挂着與以往相同的微笑。他盯着藍尉,問道:“我只是想問藍尉少将一個問題,蔥嶺的戰役,是如何取得勝利的?”

藍尉對上他的眼睛:“這話什麽意思?”

“啊,可能我是太過多疑了吧。”希爾假惺惺地委婉地表達了歉意,随即道,“藍尉少将在蔥嶺一戰中,充分顯現了一個軍人頂尖的才能,指揮若定運籌帷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随後的幾次大大小小的戰役中,藍尉少将再沒有發揮這種優勢,反而被打敗了好幾次。”他偏着頭,已有所指地說,“我們這邊也受到非常大的阻力。好像,敵人已經事先知道了我們的戰術一樣……”

藍尉騰地站起來,漆黑的眸子裏射出冰冷的怒火:“希爾,你想說什麽?!”

希爾哈哈笑道:“我想說什麽,難道你聽不出來?”他陡然沉下臉,“諸位,我懷疑藍氏軍團和敵軍相勾結,出賣我軍作戰情報!”

這句話簡直就像空投的重磅炸彈,所有人都驚呆了。藍尉緊緊捏着拳頭,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會因為極度的憤怒而發抖,他低聲說:“你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希爾冷笑,“這不是明擺着,藍廷已經簽署《投降書》了!”

“投降不意味着背叛!”

“你說什麽?”希爾瞪大眼睛,忽然大笑,“你竟然說投降不是背叛?那什麽是背叛?難道沖鋒陷陣勇往直前才叫背叛嗎?藍尉,你不是瘋了吧!”

藍尉慢慢地說道:“我的意思是,藍廷即使投降,也絕不可能向敵人吐露我軍的作戰情況。”

“誰知道?”希爾攤開雙手,望向在座諸位,“誰知道啊?”

“如果他背叛,早就會供出我軍長河地區、淮委一帶的軍事部署,我們根本不可能取得蔥嶺完勝。”

“萬一是以退為進欲蓋彌彰呢?”

藍尉的目光像冰刃一樣刺向希爾:“用這麽重大的戰役來以退為進?用一個城池的安危來欲蓋彌彰?希爾,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

希爾完全不理會藍尉的辯解,他大聲說道:“無論如何,我已經無法再相信你們。”他看向皇太子,“殿下,我建議,将藍氏軍團驅逐出對普曼的作戰。這個軍團的繼承人投降了敵軍,他們已經喪失了繼續戰鬥下去的資格!”

藍尉像被迎面打了一拳,他立刻說道:“殿下,請您相信,我們絕對沒有,也絕不可能,背叛國家,背叛女王陛下!”

弗洛說道:“諸位,你們看呢?”

這個罪名太重了,它直接決定了一個軍團的生死存亡,所有人都沉吟不語。

弗洛站起來:“今天到此為止,藍尉,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交代。”他轉身向外走。

“殿下。”藍尉追上去,“殿下!”他想跨近一步,卻被弗洛身旁的侍衛官阻止了。他只能隔着一段距離,懇切地說道:“殿下,請您相信,藍氏軍團絕對沒有做出任何背叛國家的事情。殿下……”

弗洛沒有看他,甚至沒有停下腳步,就像根本沒有聽到一樣,直接走出了大會議室。

藍尉失望地放下手臂,忽然聽到身後希爾諷刺的笑聲:“怎麽,他不理你了?”希爾一搖一擺走過來,貼近藍尉:“你還沒弄明白麽?有用的時候他才會理睬你,現在你麻煩了,他躲你還來不及。”他的鼻尖湊到藍尉的耳邊,聞着對方身上那種清冷的幹淨的氣息,呢喃道:“真正對你好的,只有我一個……”

藍尉後退數步,冷冷地說道:“謝謝您的提醒。”

弗洛看着面前熱氣騰騰的咖啡,若有所思。女王陛下走過來問道:“怎麽,很棘手麽?”

“還好。”弗洛微笑,舒了一口氣,“不過我想現在感覺最糟糕的,恐怕是藍尉。”

“我還以為你會給他一個明确的命令,畢竟這雖然會讓他很痛苦,但也是一種解脫。”

“不,媽媽。”弗洛語氣沉穩,“最應該給他這個命令的,是藍廷的母親,裏恩夫人。”

“哦?”女王陛下秀眉微挑,了悟地說,“這樣你就不用做壞人了,是麽?”她笑着拍拍兒子的肩頭,轉身走開。

弗洛端起咖啡啜飲一口,略想了想,叫過秘書:“立刻去查最新負傷的前線士兵,搜索符合以下要求的人:第一必須是在戰争中造成永久傷殘的軍人;第二這個人不能是上尉以上級軍官;第三他要屬于希爾軍團;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不是貴族,但身上必須有藍氏軍團的貴族血統。”

秘書一一記下,說:“是。”

弗洛慢慢地說道:“想盡一切辦法,大肆宣傳他,可以在真實的基礎上加工一些事跡,新聞要做專題報道,但要循序漸進。最後要讓他到各處做巡回報告,激勵全國人民的愛國熱情。但只給外界前三條個人情況,第四條要等群衆和媒體去挖掘,可以引導,但不能代替。”他放下咖啡杯,淡淡地說,“人都有好奇心,并對自己查出來的東西更加确信。以此來引開大衆對藍廷投降一事的關注,增加對藍氏軍團和貴族階級的信心。”

“只需要這樣麽?”

“已經足夠了。”弗洛聳聳肩,“大部分群衆都是盲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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