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莫頓從霍維斯的跟蹤報告中查到蛛絲馬跡,很快鎖定了林賽有可能被藏匿的地點。他發現霍維斯最近幾天,都要去城邊河岸碼頭。

“他去碼頭幹什麽?”

侍衛官說:“他買了一輛汽車,聽說是從帝都直接運抵,他好像是急着等貨。”

“不可能。”莫頓冷着臉說,“現在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物資都供應不上,誰給他運車。就算真買了車,也用不着他天天去守着。你立刻召集所有人,留一小隊在府邸,其餘的全部和我趕去碼頭。”

現在繁城三面被敵軍包圍,來往船只極少,本來繁忙的碼頭顯得十分空曠。莫頓對地形勘察一番,很快确定了兩處廢棄的倉庫。他把帶來的人分成八個小隊,從四面對這兩處倉庫進行嚴密搜索。但此時天色已經黑了,倉庫裏更是伸手不見五指,大家只能點着手電筒。裏面很多又高又大的空木箱,必需得一個一個查看。林賽聽不見,喊他名字也沒有用。莫頓心急如焚,自己用在戰俘身上的那些審訊手段,說不定正一樣一樣報複在林賽身上。他一想到這裏,忍不住心髒一陣一陣地抽痛,但搜索工作仍然進行得頗為緩慢。

直到過了大半夜,才聽到有人高聲喊一嗓子:“在這兒在這兒!”原來是他發現倉庫裏一個隔間的門緊閉着,用力推了兩把沒推開,連忙喊人過來幫忙。

所有人飛快地奔過去。莫頓還沒趕到,就聽見裏面傳出林賽驚恐萬分的尖叫。莫頓大聲命令:“不許碰他!誰也不許碰他!”

衆人迅速讓出一條道來,手電的亮光明晃晃地照在小小的隔間裏。莫頓走進去,看見林賽被綁在角落裏鐵鏽斑斑的橫欄上,身上衣服還算整齊,但臉上蒙着一大塊黑布,把所有的光線遮擋得嚴嚴實實。

最先沖進去的侍衛官認識林賽,本想快點把他解下來,誰知道剛一碰到他,林賽猛地把身子縮成一團,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林賽聽不到自己的叫聲,因此格外高亢刺耳。侍衛官不敢再動,只好和別人守着等候莫頓。

林賽雙腳亂踢亂蹬,拼命地掙紮。莫頓渾身血液凝結成了冰,一顆心被撕扯成一塊一塊的。林賽耳聾又是個啞巴,眼睛再被擋上,等于剝奪了他所有的感官,無異于把一個正常人塞住耳朵扔到一個絲毫不見光亮的封閉空間裏,這是對一個人最殘忍的折磨,神經脆弱的只要一天就可以完全崩潰。

莫頓大步走上前,命人全部退出去,隔間裏的光亮頓時幽暗下來。他緊緊地把林賽摟在懷裏,一把扯下林賽臉上的黑布,雖然明知道林賽無法聽到,還是不停地低聲勸慰:“是我……林賽……我是莫頓……”

林賽根本看不清身邊的人是誰,不管不顧地大聲哭喊,好半天才從溫暖的懷抱中感覺到熟悉的氣息。他漸漸安靜下來,擡起眼睛,淚汪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莫頓,突然狠狠地抱住他,失聲痛哭,說什麽也不撒手。

莫頓一顆心碎成了齑粉,恨不能把林賽揉到骨子裏。懊悔、憐惜、憤怒、後怕,種種思緒交織成一團,棉絮一樣堵在莫頓的胸口,令他幾乎難以呼吸。莫頓脫下外套,輕輕披在林賽的肩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來,說:“咱們回家去……沒事了……”

林賽看不到莫頓的口型,他只是把臉縮在莫頓的肩窩處,不透一絲縫隙地貼在莫頓身上,不停地啜泣,好像全世界只有這個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莫頓一直把林賽抱出倉庫,抱上馬車,所有人都看到他眼中隐藏着的奔湧的怒火。

莫頓抱着林賽回到卧室,他不停地親吻他,哄慰他,給他洗了個澡,換一身清爽舒适的睡衣,再把他像捧着珍寶般抱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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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賽始終死死地揪住莫頓的衣角,說什麽也不放開,眼淚止不住地流。莫頓和他一起躺到被子裏,林賽卻睡不着,只要莫頓稍稍一動,他立刻睜開眼睛,膽戰心驚地張望。

沒有辦法,莫頓只好叫人來,給林賽注射一支鎮靜劑。林賽這才安靜下來,慢慢地睡着了。

莫頓輕手輕腳關上房門,他靠在走廊的牆上,閉上眼睛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逐漸平複那種恐慌、無助、緊張和無邊的狂怒。

他真想不顧一切地沖出去,一把火把霍維斯和所有的一切燒得一幹二淨,摧枯拉朽翻天覆地。可他還不能這麽做,還不到時候,即使對方如此深刻地傷害自己最重要的人。

這才是莫頓痛苦的原因,他從來沒有這樣痛恨自己的身份。像只鼹鼠一樣活着,見不得光,明明知道對方對自己已經在暗中下了狠手,卻還要滿臉堆歡地繼續逢迎。

“間諜和交際花有什麽區別?”他的師父秀美的手指夾着香煙,紅唇慢慢吐出缭繞的煙圈,“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都差不多,都是為了某一種目的,微笑着做一些違背良心又違背靈魂的事。所以我才不同意你和林賽在一起,你保護不了他,沒準有一天,他被人殘忍地殺害了,你卻還要拍巴掌說好呢。”

不會有那麽一天的。莫頓漆黑的眸子漸漸透出堅定的目光。不會有那麽一天,一切都快結束了,只要自己加快進度……

他一步一步走向辦公室,一推開門,就嗅出裏面空氣中有種陌生的味道。

莫頓一凜,這裏有人來過。雖然表面上所有的東西都擺在原來的位置上,毫無異樣,但莫頓還是敏銳地感覺到,這裏有人來過。

他沒有急于進去,而是在門口站了片刻,把每一寸角落觀察得仔仔細細,這才慢慢地走過去。他繞過大辦公桌和牆邊的櫃子,直接走到東邊牆壁上挂着的一幅油畫前。那是林賽的油畫,畫面上一只蝴蝶落在一片葉尖上,輕輕巧巧娉娉婷婷,如一只優美的精靈。

莫頓摘下那幅畫,後面露出一個保險箱。他沒有打開看,已經不用看了,本來夾在縫隙中的那根頭發,不見了蹤影。

果然如此。莫頓意料之中地一笑,心情輕松了一些。他放回林賽的畫,确定從外觀看不出異樣,這才拭去手上的浮灰,轉身離開。

好好地陪林賽睡一覺吧,這樣他明天清晨醒來,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自己,那會讓他安心許多。

很久很久以後,當莫頓自認為已經能夠很冷靜很客觀地進行分析的時候,他曾經一遍又一遍回想那段時光。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對話、每一個動作、每一滴眼淚、每一個笑容……像電影膠片,翻來覆去地在眼前回放。

他最終只能得出一個結論,林賽是他所見過的,最出色的間諜。如果說有人一輩子只擅長做一件事,那麽林賽最擅長的,就是僞裝。

莫頓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早晨的情景,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絲毫也沒有生命即将發生重大轉折的預示。他依舊很早就醒了,偏過頭,在窗簾透過的迷蒙的晨曦中,看着恬靜地睡在身邊的林賽。

林賽無疑是美的,這一點即使在莫頓最痛恨他的時候,也無法徹底忽視。他有一種寂靜的美,恬然的美,一舉一動都能給人安寧和自在的感覺。尤其是現在,林賽的臉上猶有淚痕,白皙的纖細的手腕上,被繩索勒出的紅印還未消退,給他平添了幾分荏弱的意味,讓人只想抱在懷裏,倍加憐惜。

他好像也要醒了,頭微微動了動,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像乍開的蝴蝶的翼,然後慢慢地睜開眼睛,目光迷蒙如水,轉過來時,看到了莫頓,唇角泛起淺淺的笑。

莫頓拉過林賽的手,吻了一下。“對不起。”他說,“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林賽猛然想起昨天的事情,臉上頓時露出驚懼的神色。他慌張地拉住莫頓,張開口,想要說什麽。莫頓摟過他,悉心安撫:“沒事了,真的沒事了,你已經回家了。”

“是克蘭,我認出他了,肯定是他……他露出紫色的頭發……我本來在畫畫,忽然就昏倒了……他們把我綁住關在那裏……我……”林賽連連比劃。

莫頓把他緊緊摟在懷裏,一下一下慢慢地撫摸他,直到感覺懷中的身子漸漸軟下來,不再那麽緊張僵硬。

“這只是個意外,以後不會了。”莫頓吻着林賽,輕聲說,“是霍維斯命令克蘭這麽幹的,我知道,他是想警告我不要管他的閑事。”

“都是我不好……”林賽一臉愧疚。

“不,和你沒關系。”莫頓頓了頓,說道,“我要出去辦點事,你在家裏休息。”

林賽一把扯住莫頓的衣服:“我和你一起去!”

莫頓知道林賽是怕他去找霍維斯,擔心他會出事,他安撫地笑笑,猶豫片刻,說:“林賽,你受了委屈,心裏一定很難受。可我還不能對付霍維斯,至少現在不能,對不起……”

林賽搖頭:“只要你沒事就行,莫頓,讓我和你一起去吧。”他咬着唇,眸中淚意氤氲,“我不想和你分開。”

莫頓最承受不住的,就是林賽這種眼神,他嘆息一聲,說:“那好吧。”

林賽似乎松了一口氣,溫柔地笑了起來。這個笑容,是莫頓對林賽最後的美好記憶,以至于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經常會在夢裏出現。但那時對莫頓來說,這無異于最痛苦的夢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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