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間,莫頓感受到的竟然不是憤怒,也不是痛苦,甚至連剛才猜疑的忐忑也失去了。他最先想到的是:原來,林賽的聲音是這樣的。

在他們相處的兩年多的時光裏,盡管莫頓并不在意林賽的殘疾,內心深處甚至更喜歡這樣的林賽,因為他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只能守着自己。但某些時候,比如兩人親昵地鼻尖蹭着鼻尖,額頭抵着額頭的時候;比如輕輕擁在一起,在躺椅上仰望璀璨星空的時候;比如酒到微醺,林賽帶點羞澀的酡紅的面頰在酒色燈影裏,顯得格外迷人的時候……他也會希望林賽能低低地,呢喃地呼喚莫頓——那一定很美。

他也曾想象過林賽的聲音會是什麽樣子,會用什麽語氣,會用什麽表情,從唇齒之間,吐出自己的名字。他想象過許多次,今天才知道,原來,林賽的聲音是這樣的。

并不算柔和,但清亮,帶着點冰塊相擊一般的冷脆。

莫頓擡起頭,從他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到林賽堅定的下颌,和平靜如水的藍紫色的眼睛。恍惚間,莫頓竟然覺得面前之人十分陌生,好像從未見過。完全不是以往那個安靜而溫順的林賽,那個常常會臉紅的林賽,那個微低着頭、用一種熱切的目光凝視着自己的林賽……

那個林賽已經不見了,沒有了,消失了。

莫頓的心猛地揪成一團,突如其來的劇痛令他差一點叫出來。但他畢竟沒有出聲,甚至連呼吸都沒有任何變化。他挺直腰背,整個人僵硬得近乎殘酷,只是臉色鐵青,毫無表情,令人不忍去瞧上一眼。

屋子裏阒然無聲,那一層沉寂厚得可以插刀矗立。過了很長時間,長到霍維斯和克蘭都有些忍受不了,才聽到莫頓低聲說:“好,好。”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他說得聲音不大,聽上去卻像是含着血噴出來的,給人以觸目驚心的錯覺。林賽的眼睛眨了一下。

莫頓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來,冷冷擡眼,對霍維斯說:“我輸了。”轉身便向外走,從後面看去,背影依舊沉穩而冷峻。

霍維斯沒想到莫頓在受到如此打擊的情況下,直承其敗,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目光不禁流露幾分欽佩。他起身走到窗前,等着莫頓出現在昏黃的路燈下,登上自己的馬車。

莫頓用最快的速度走到樓下,侍衛官不知道上面出了什麽事,但見廳長面色陰沉冷厲,想問卻又憋了回去。

莫頓上馬車時,順勢向後伸手攙了一把,那是去扶林賽。他是和林賽一起來的,每次都要這樣攙一下,早已成了習慣。但今天卻撲了個空。他像從懸崖上突然跌落,一下子明白過來,林賽不會回來了,他留在了樓上那間辦公室,永遠不可能回來了。

或者說,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莫頓這才感到那種鋪天蓋地鑽心刺骨的痛苦,眼前一陣發黑,喉嚨一片甜腥。侍衛官被他吓人的臉色驚呆了,忙上前道:“廳長,您……”

莫頓擺擺手,他竭力穩住自己,一步一步登上馬車,說道:“走。”

霍維斯一直瞧着馬車離開,消失在暮色中,再也看不清楚。他回頭對林賽笑笑,說:“謝謝你,枯葉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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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賽沒有說話,他站起身說出那一句話後,就再也沒有開過口。他依舊筆直地站着,目視前方,一動不動,凝固如同一座雕像,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站在這裏,還要站到很久很久以後。

“開飯了開飯了。”低沉的聲音從鐵門後響起,藍廷睜着眼睛望着灰塵滿布的冰冷的屋頂,表情麻木,像沒有聽到一樣。嘩啦啦幾聲鐵鏈敲擊的響聲,一個獄卒躬身把食盤端過來,墩在桌上。他說:“藍廷,吃飯。”

奇怪的稱呼讓藍廷向這邊瞥了一眼,那些獄卒從不叫他的名字,多一句話都欠奉,放下食盤就走,而不是像這個人。

就在一瞥間,藍廷發現對方帽檐下故意沒塞進去的一绺的紫色的頭發。他心中一跳,翻身而下,走到桌子旁邊。

克蘭用最低的聲音說道:“準備暴動。”一邊說一邊捏了捏粗黑的幹面包。

藍廷眸中閃過興奮激動的光芒,卻不動聲色地接過食盤,坐下來吃飯。等克蘭走出去,鎖上鐵欄門,他轉到另一邊,擋住門前守衛的目光,掰開幹面包,露出裏面銀色的鑰匙——牢房門的鑰匙。藍廷緊緊地把鑰匙握在掌心裏,仰頭望着窗口投射下的些許陽光,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放風的時候,藍廷悄悄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蓋爾。他已經被獨自關押,放風也只在一處用鐵栅欄圍着的小方地裏,像只籠子,和C區的戰俘們隔着一條通道,彼此能在鐵欄的縫隙中對望。今天他突然發現,那邊所有的戰俘居然都不再戴鐐铐,他想起克蘭送過來的信號,一顆心猛烈地跳動起來。

藍廷靠近鐵欄等了片刻,蓋爾趁獄卒不注意的時候漸漸溜過來,對藍廷慢慢做嘴型,神色有些緊張:“他們除了我們的鐐铐,是不是快要戰敗進行屠殺,故意放松我們的警戒?”藍廷搖搖頭,無聲地說道:“準備暴動。”蓋爾一凜,臉上頓時發出雀躍的光彩,他用力對藍廷點點頭,離開了那裏。

經過上次藍廷除去內奸的鬥争,戰俘營內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消息傳播方式。不過一天一夜,所有戰俘都知道了這件事。甚至還有十幾個牢房的囚犯,在食物中發現自己囚室的鑰匙。大家表面裝作若無其事,其實連晚上睡覺都會有人睜着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等待暴動的信號。

戰争是在十三日淩晨打響的,對繁城守備來說簡直是突如其來。奧萊國的軍隊圍着他們足足兩個月,只在外面打游擊,從來沒有攻過城,不過是把持着要道,不能進也不能出而已。城裏的守衛剛開始全神警惕,日夜輪守,甚至把普通百姓都給驅趕到城樓上。哪知快一個月了對方連聲槍響都沒有,漸漸也就放松警惕。更何況他們的長官勞特中校,聽說就要升官調職去帝都,根本不把心思放在守城上。又不知從哪裏散布的傳言,說奧萊國根本沒想打繁城,這只是個幌子,人家早把主力部隊拉到長河沿岸,準備渡河去打密林。

普曼國的士兵享福早享習慣了,每天一早出操熬夜輪值短時間還行,日子一常都受不了。當攻城的炮彈突然震耳欲聾地響徹繁城上空的時候,有很多本該守在城門上的士兵,都是從女人身上被震到床下的。他們驚慌失措狼狽萬分,顧不得女人顧不得財物甚至顧不得戴帽子,一把抓起槍飛快地跑出花街柳巷,提着褲子搶上高高的圍牆。劃破長空的彈道明亮刺目,閉着眼睛都能看到那種令人心驚膽戰的亮光,炮聲連綿不絕振聾發聩,整個繁城都在炮聲中顫抖呻吟。他們只能徒勞無功地縮在城樓裏,張着口以免被炮彈震聾了耳朵。

炮彈轟炸足足持續了半個多小時,城牆和堡壘全都被轟開了,騰起的煙塵把繁城弄得灰頭土臉,每個人都像從墳堆裏剛扒出來。

士兵們端着槍還擊,這時才發現周圍的戰友竟然少了三分之一,有人高聲喊:“他們都跑了都跑了!”

沒有人去辨別這句話的真實性,士兵找不到長官,長官找不到士兵,所有人都像無頭蒼蠅亂成一團。而城牆下,奧萊國的軍人們猛虎下山一般沖過來,雷霆萬鈞氣勢如虹。藍尉率隊站在護城河外,跨下的白馬在槍林彈雨中興奮地打着響鼻。一個士兵跑過來氣喘籲籲地大聲嚷嚷:“隊長,希爾将軍已經攻進城了,和您約定在城中皇室官邸中見面。”藍尉拔出軍刀,刀鋒在火光中冰冷耀眼,刀尖直指戰火中的繁城,吼道:“沖進去!”拍馬當先,直沖敵陣。

第一聲炮響驚醒了戰俘營中所有的囚犯,他們都是戰場上厮殺過來的,知道這種情況最怕慌亂,現在不是出去的最好時機,外面甚至還沒有高大堅固的戰俘營更為安全。每個人抱頭縮身,緊貼着牆壁躲在角落裏。

奧萊國的射擊目标都是早已接到的情報确定下的堡壘位置,以及四周的城牆,對城內絲毫無損。盡管這樣,大家還是被轟天震地的炮聲震下的灰塵嗆得睜不開眼睛,耳中嗡嗡作響,以至于炮聲都停了,還會出現轟隆隆的幻聽。

随後那十幾個囚室立刻用鑰匙打開房門,争先恐後地奔了出去。外面的獄卒都被炮聲震迷糊了,萬萬沒有想到囚犯居然能自己跑出來。這次暴動非常成功,他們很快占領了火藥庫,驚奇地發現戰俘營四個角落炮樓裏早已沒了人影,高架機槍孤零零地留在那裏。

囚犯們陸陸續續跑到放風的空地上,一下子彙集這麽多人,顯得密密麻麻。藍廷情緒激動,一躍跳上勞特曾經用來訓話的高臺,大聲說道:“軍隊已經打過來了,我們不能就這樣坐享其成,我們手上有武器,我們不怕死,為什麽不能也跟着他們沖?!我決定要去攻打皇室侍衛軍,你們誰願意跟我一起去?”

所有囚犯胸中都憋着一口氣,都燃着一團火,紛紛嚷道:“我去,我去!”“他奶奶的,就等這麽一天!”“幹死他們!”“對,幹死他們!”

蓋爾擡頭看着藍廷:“上尉,我們聽你的!”

“對,我們聽你的!”

藍廷幾次在戰俘營中和勞特對着幹,早已在戰俘心目中成為不可磨滅的存在,每個人目光灼灼,都盯着他。藍廷掃視一眼這些難兄難弟,沉着地說:“那好。身上有傷的兄弟請留下來,另外再有五百名守着他們,防止敵人瘋狂反撲,其餘的人和我一起沖上去!”

“沖上去!”

“沖上去!”

兩千多名戰俘發出震天動地的怒吼,揮舞着手上的武器,山呼海嘯一般沖向皇室府邸。

勞特正在家中酣睡,懷裏摟着身材豐腴的情婦,他本來和霍維斯研究好,明天就以做工的名義,把戰俘陸續帶到野外去,就地屠殺。

“得先把他們的鐐铐打開。”霍維斯輕描淡寫地說,“然後放他們出去,在密林的空地裏射殺。對外宣稱他們越獄,被及時發現。勞特,到那時候,奧萊國只能默認倒黴,你又是大功一件。”

沒想到還沒等到天亮,半夜攻城的炮聲就響了。他連滾帶爬躲到床下,悔恨萬分,早該動手的,早該動手的。那個情婦放聲尖叫,可惜都被吞沒在炮聲的轟鳴中。

足足像過了一世,炮聲才漸漸稀少。勞特對敵極有經驗,知道下一步敵人馬上就會沖入城中。他從床底下爬出來,匆匆披上一套外衣,一腳踹開痛哭流涕攀過來的情婦,大聲喊道:“科托!科托!”

沒有人答應他,勞特幾步奔到左側侍衛值班室,他應該在那裏。值班室裏一片狼藉,卻不見科托的蹤影。

“他媽的。”勞特咬牙切齒,“居然跑了,這個懦夫!”

皇族侍衛全都聚集過來,大約有一千餘人,勞特命令:“你們是繁城的最後一道防線,無論如何給我血戰到底!以皇族府邸為中心,第一道防線築到五百公尺以外,給我用盡最後一顆子彈,流盡最後一滴血,誓死不能丢掉繁城!”

勞特以為守城的官兵至少能頂幾天,只要帝都得到消息,派兵支援,繁城危機一定能夠解除。沒想到莫頓早已撤走部分兵力,并在軍中散布謠言,而他自從這場戰役開始,就再也沒出現過。守城士兵士氣極為低落,根本無心抵抗,奧萊國軍隊像席卷的潮水,迅速占領了大半個城區。

而勞特這些皇族侍衛,甚至沒能到達皇室府邸五百公尺,他們在四百公尺的地方,就遇到了猛烈的攻擊。

勞特暴跳如雷,都沒弄明白這股敵人是哪來的。雙方在暗無天日的街道上竟然相持了半宿,一直到曙光微現,勞特搶過侍衛官的望遠鏡,才看到對面那些破爛不堪的囚服。他氣得險些昏過去,眼前突然浮現那個年輕人冷傲譏诮的目光。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名字:“藍廷,一定是藍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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