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軟糯香甜的栗子,甜甜笑着往自己嘴邊送的情形,眼裏有了淚花。

寧國公和鄧麒不敢看楊閣老的神情,滿臉羞愧的,把楊閣老讓到石屋前面。

楊閣老看到荒野中那孤零零的、看着就可怕的石屋,怒火一陣陣升騰。這到底是關囚犯的地方,還是關親孫女的地方?青雀,她在你們鄧家人心目中,是孩子,還是敵人?!

“帶我看看,青雀逃走的地方。”楊閣老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說着,口氣不容置疑。

寧國公和鄧麒無話可說,硬着頭皮帶楊閣老到了石屋後。石屋後那扇鐵窗、那被利刃割斷的鐵條、地上的鐵釘,依着楊閣老的要求,還是原狀。

“妞妞,是從這裏逃走的?”楊閣老伸手指着地上的鐵釘,胳膊是顫抖的,聲音也是顫抖的。鄧麒鼻子一酸,低聲應道:“是,閣老大人。”

楊閣老盯着地上的鐵釘看了半晌,目光投向遠方,“小溪在哪裏?帶我看看。”鄧麒腿一軟,差點跪地上。小溪,從這裏到小溪,那是很遠很遠的一段距離。

年邁的楊閣老,跟着鄧麒,一直慢慢走到小溪邊。在小溪邊神色凄然的站了會兒,又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了回來。

寧國公一動不動站在原處,羞慚的說不出話。鄧麒走這一趟,跟受酷刑似的,漸身難受。他每走一步,都要想到小青雀掙紮着一點一點爬出去的身影,心疼的快要發狂。

“妞妞一路爬過去,流了一路的血。”楊閣老伸手指指小溪的方向,聲音悲怆蒼勁,“小小人兒,流了這麽多的血,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

“父精母血,她都還了!從此以後,請你們放了青雀,再也不要試圖把她關到籠子裏,再也不要拿你們的親情去捆綁她、束縛她!”

“妞妞如果不是因為姓鄧,斷斷落不到這步田地!你們既然保護不了她,就放了她!”

寧國公沮喪的垂頭不語,鄧麒痛哭失聲,“只要妞妞還活着,只要妞妞好好的,我什麽都答應!我什麽都答應!”

不要她姓鄧了,不要她認祖歸宗了,也不要她孝敬曾祖母、孝敬祖母。青雀,爹爹的小青雀,只要你好好的,爹爹什麽也不求了。

楊閣老在石屋後伫立良久,長嘆一聲,轉身下山。

下山後,楊閣老馬不停蹄去了王堂敬家裏。王堂敬起身相迎,已經十幾年沒見過面的兩位老朋友相對唏噓,感概萬千。

王堂敬的身邊,站着位風姿綽約的少婦,亭亭似玉,灼灼如花。正是王堂敬的外孫女,祁玉。

楊閣老定定看着她,“成化十三年,青雀六歲。英娘在寧國公面前侃侃而談,講述她出生那天的風風雨雨、前前後後,她趴在窗戶上偷聽。妞妞聽到她出生之時你要溺死她,沒有恨你,沒有怨你,她說,她是女孩兒,一樣能重建三千鐵騎,重建祁家軍!”

祁玉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着想說什麽,卻沒說出口。

“成化十四年,青雀七歲。寧國公府派去的信使只對她說了一聲,你富貴了,寧國公府要對你不利,妞妞便不管不顧的要來京城保護你!”

“她在楊集過的無憂無慮,她來京城,為的是要保護你!”

祁玉站立不穩,跌坐在椅子上。

王堂敬見她臉如白紙,心中頗為疼惜。想想乖巧可愛的小青雀,又覺慘傷。小青雀,小妞妞,你比你娘懂事多了。

楊閣老冷冷說道:“當初是鄧麒騙婚也好,是你自己一時軟弱也好,青雀可曾做錯什麽?孩子才生下來,只有一點點大,稚嫩脆弱,全靠父母憐惜她、疼愛她!祁大小姐,薛夫人,妞妞對你只有孺慕之情,把你當仙女來敬愛,你對她如何?你這做母親的,難道從來不覺慚愧?”

祁玉捂着臉頰,肩膀一抖一抖,無聲哭泣。

王堂敬看看老朋友,看看外孫女,唯有長嘆。玉兒,老楊說話雖不中聽,卻有道理。你是妞妞的親娘啊,你疼疼孩子怎麽了,那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

老楊這人,脾氣極好,性情溫和,他這般言辭銳利咄咄逼人的,我還是頭回見。玉兒,他都比你疼妞妞。

“你生了妞妞,給了妞妞一條命。妞妞為了救你冒險回京城,這條命算是還給你了,以後,再也不欠你的!你……你好自為之吧!”楊閣老斬釘截鐵的說完,轉身離去。

祁玉失聲痛哭。

王堂敬也顧不上她,追着楊閣老出來,小聲問道:“老楊,妞妞在哪?好不好?你倒是告訴我一聲呀,你想急死我不成。”

當年李師父急急忙忙回去召集同門,事後只說青雀被她師爹師娘救走了。再往後,音訊全無。

楊閣老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小王你放心,妞妞如今已是生龍活虎,活潑喜人。要說令人擔心麽,唯有一點……”

王堂敬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什麽事,老楊,什麽事?”

楊閣老笑了笑,“小姑娘家家的,功夫太好,力氣太大!她師爹帶她在深山練功,你猜怎麽着?她捉了只小老虎!”

王堂敬原是擔心的不行,聞言重重捶了楊閣老一拳,“老楊,沒你這樣的!吓唬人很好玩麽?”

楊閣老哈哈一笑,沖王堂敬拱拱手,揚長而去。

王堂敬望着老朋友的背影,目送他遠去。老楊你……越老越有趣了,你年輕時候一本正經的,很讨人嫌知不知道?

成化二十年,賀蘭山一處深山老林中。

一名相貌威嚴的中年人手持繩索,蹑手蹑腳走向一只脖頸長長的梅花鹿。梅花鹿性情機警,行動敏捷,想要生擒活捉,極不容易。

“小鹿,快跑,快跑!”對面出現一名小小少年,輕聲叫着小鹿快跑。梅花鹿何等機警,聽到聲音,早撒蹄子跑了,姿勢優美潇灑。

中年人不悅看向半道兒殺出來的少年,少年沖他吐吐舌頭,轉身想跑。

“站住!”中年人一身大喝,手中的繩索沖他抛了過去。少年縱身躍起,在空中翻了個身,輕輕巧巧避過中年人的攻擊。

“這孩子有點兒意思。”中年人來了興致,笑着沖少年招呼過來,“誰家的小搗蛋?接招!”拿繩索當鞭子使,虎虎生風的抽了過來。

“你這麽大聲做什麽?小心把猛獸招出來,生吃了你!”少年回頭沖他笑笑,口中說着話,撥出腰間寶劍,和他纏鬥在一起。

這少年大概極少有和陌生人對打的機會,兩眼放光,一套輕靈的劍法使出來,似模似樣。中年人見他小小年紀,功力不凡,起了愛才之心。

“孩子,等你長大了,去從軍吧。”中年人笑着跳出圈外,“你這樣的身手,應該挺身而出,報效國家。”

“我看行。”少年也收了劍,嘻嘻笑着,“打仗,我喜歡。敢問閣下在哪裏高就呀,我跟着你成不成?”

中年人驀然覺的不對勁,這孩子怎麽……這般美貌?世間哪有如此美貌的少年?

一只斑斓猛虎跳出草叢,沖着兩人怒吼。中年人忙伸出胳膊,把少年護在自己身後,“快躲開!”

電光火石間,中年人明白了,這哪是小小少年,分明是個丫頭!她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氣,就是這血腥氣,招來了這只饑餓的猛虎。

來了月事,還敢在深山裏晃悠?不知道有些猛獸嗅覺異常靈敏麽?中年人眉頭微皺。

小小少年,不對,小小少女嘻嘻一笑,神氣的揮起手中寶劍,“您看我的!我先殺只真虎給您看看,然後咱們去殺比猛虎更兇惡的敵人!”

第61 孩子

少女大約十二三歲的年紀,身姿如郁郁青竹般挺拔清秀,看上去很美,卻又很脆弱。中年人見她面對猛虎凜然不懼,心裏倒是很欣賞的,不過她說出來的豪言壯語,只以為是小孩子不懂事瞎吹牛。孩子,這是只猛虎,不是只貓,

“退到我身後,”中年人斥道。少女哪裏肯聽他的,兩眼亮晶晶的瞅着猛虎,嘴角含笑,琢磨着刺它哪個部位為好,“一掌打死它,我估計沒這個功力,還是刺穿它的頭頸吧!”

中年人撥出腰間寶刀,橫在猛虎面前。虎通人性,看看眼前這兩只,皮粗肉厚的手裏有刀,細皮嫩肉的手裏有劍,哪個看着也不好惹。算了,我還是餓着吧,逃!

猛虎咆哮着轉身逃跑,中年人哈哈大笑,“孩子,它被吓跑了!”少女也嘻嘻笑着,并不答話,縱身往猛虎逃走的方向掠去。

她輕身功夫很好,等到中年人發覺的時候,她已掠出數丈。中年人臉色大變,提着刀向前飛奔。

一道小斜坡前,猛虎正縱身向下,少女執利劍從坡下躍起,一聲嬌喝,利劍準準的刺入猛虎頭頸。猛虎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慘號一聲,翻倒在地。少女抽出利劍,靈巧的刺入虎腹。虎腹,是虎身上最柔軟的部位之一。

等到中年人追到之時,猛虎肚腹向天,四只爪子在空中亂踢亂爬,少女在旁笑吟吟看着。中年人目瞪口呆,花朵般的豆蔻少女殺死了斑斓猛虎,恁的不可思議。

猛虎掙紮了好一會兒,終于一動不動,氣絕身亡。少女踢踢虎身,笑道:“這只虎您要了有用不?送您了。其實我能扛的動它,不過我若把它弄回家,我師爹師娘定要刨根問底,不依不饒。他倆不許我打虎的,若知道了,定有一場好罵。”

中年人驚駭半晌,這時也回過神了。敢情這小姑娘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至少怕師爹師娘。這不,她擔心師爹師娘盤問,打死了猛虎,卻不敢帶回家。

調皮丫頭!中年人微微笑起來。

中年人拖起猛虎,和少女并肩走着。一路走,兩人一路說着話。

“您一看就是從軍之人!并且,一準兒是殺敵無數,官階很高!”少女的聲音清冽動聽,宛如林間那道清可見底的溪水。

“你一看就是個小淘氣!并且,一準兒是被師爹師娘慣壞了,無法無天!”中年人走在這山林之中,鼻間聞的是清新之氣,眼中見的是奇美之景,心緒飛揚起來,竟跟這才認識不久的少女開起了玩笑。

“我要從軍,該到哪兒找您呀?”少女湊近中年人,讨好的笑着。她穿着男孩兒的粗布衣服,可是,一張吹彈得破的小臉欺霜賽雪,如花似玉,那美麗的顏色,根本掩蓋不住。

中年人心頭一陣迷惘。這樣的一張臉,自己是在哪裏見過?很美,很熟悉,很親切……孩子,我在哪裏見過你。

“你要從軍,你師爹師娘能答應麽?”中年人笑着問道。你是女孩兒家,年紀又這般小,你師爹師娘能答應你從軍才怪。

少女忿忿道:“師爹倒是答應的,師娘不許!您猜她說什麽?一開始是說我身上有傷,養好傷再說;然後呢,說我年紀太小,軍隊不收;再然後說我是女孩兒,天朝不許女子從軍。前天改說法了,說師弟才三歲,她一個人管不了,要我在家看孩子!”

“看孩子!您瞅瞅,我像看孩子的人麽?!”少女氣憤已極,小臉漲的通紅。

中年人哈哈大笑,“不像,不像!”丫頭啊,估摸着你師娘是真拿你沒轍了,随口講講罷了。要你去看孩子,似乎好像确實是有那麽一點大材小用、強人所難。

前方空地上,停着十幾匹戰馬,或坐或站有二三十位年輕勇士。見到中年人過來,年輕勇士全都站的筆挺,還有兩個有眼色的,忙上前幫中年人拖猛虎。

在林間的時候可能還不覺得,到了這幫年輕勇士面前,中年人顯着面目剛毅,極有威勢。“哎,您一定是位将軍吧?”少女羨慕的緊,悄悄問道。

“征西将軍。”中年人微微一笑,客氣的自我介紹。

少女睜大了眼睛,“您是寧夏鎮的總兵官?真了不起,失敬,失敬!”

漠北的蒙古人常常南下侵擾,屢屢犯邊,天朝的北部防線敵患日多,邊防甚重。東起鴨綠,西抵嘉峪,綿亘萬裏,設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寧夏、甘肅、薊州、太原、固原九鎮分地守禦,稱為“九邊重鎮”。其中,寧夏孤懸塞上,首當其沖,鎮守寧夏的總兵官佩征西将軍印,職責重大。

中年人一邊跟少女客氣着,一邊納悶道:“孩子,你不只武功很好,膽量很大,還通曉天朝官制麽?”

聽到征西将軍,便知道是寧夏鎮總兵官。普通人家的孩子,可沒有這份見識。孩子,你究竟是什麽人?

少女嘻嘻笑着,一臉的孩子氣,“在下,學識淵博,通古知今!将軍,我很有學問呢,字也寫的很好!”

中年人平日很威嚴,不茍言笑,這會兒看見眼前喜人的少女,笑意卻一直蔓延到眼角眉梢。這孩子如此鮮活生動,看見她,令人心生歡喜。

遠處傳來清嘯聲,一聲接着一聲,中氣充沛,氣韻悠長。少女側耳聽了聽,扮了個鬼臉,“師爹催我回家呢!将軍,我先走了,咱們改天再見。”

中年人笑了笑,解下自己的腰刀遞給她,“若你師爹師娘答應你從軍,帶着這腰刀到總兵府來找我。我姓祁,你說找祁總兵便可。”

“你姓祁啊。”少女一聲驚呼,“敢問,是哪個祁?是整齊的齊,祁連山的祁,還是言之綦詳的綦?”

言之綦詳的綦,是哪個字?中年人呆了呆,見少女神色急切,忙告訴她,“是祁連山的祁。”

少女臉上露出燦爛明悅的笑容,喜滋滋的誇獎,“這個姓好!将軍,普天之下,我最喜歡這個姓了!”

祁将軍見她這麽高興,也微微笑起來,“孩子,你姓什麽?”

少女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祁将軍見她忽然愣住,莫名的一陣心疼。

少女勉強笑了笑,嘟囔道:“我沒有姓。”祁将軍低下頭看她,聲音異乎尋常的溫柔,“這沒什麽,長大以後,你便會有姓了。”

女孩兒,小時候不管姓什麽,長大後總要嫁人,嫁人後總要姓夫家的姓。孩子,女孩兒小時候吃苦受罪沒什麽,嫁對了人,一樣快快活活過後半生。

少女咯咯笑着,發足向後山跑去,“祁将軍,再會啦!趕明兒我到總兵府找你,做個小兵!”她人已在數丈之外,銀鈴般的笑聲依舊響在耳畔。

祁将軍越想越覺着這少女實在熟悉,但是苦思冥想,不得要領,只好暫且放下。帶着下屬又打了幾只山雞、野豬、兔子之類,下山回府。

回到總兵府,他直接回了內宅。依本朝官制,總兵出鎮在外,嫡妻、嫡子要留在京師,不得随行。不過他出京的時候情形特殊,皇帝特許他攜帶家眷。故此,他的妻子、兒子、女兒,都跟在身邊。

回到內宅,一位相貌清秀、三十多歲的女子溫柔迎接他,“回來了。”體貼、熟稔,是妻子的口吻。

一名約五六歲的小男孩兒,拉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兒咚咚咚跑出來,一臉渴望的詢問,“爹爹,我的小老虎呢?還有妹妹的小鹿!”

小男孩兒長的像娘,相貌很清秀。小女孩兒卻是長的像爹,眉宇間有幾分英氣,眉目剛毅。兩個孩子站在一起,相映成趣。

祁将軍咳了一聲,“小老虎沒捉着,有只被打死的大老虎。小鹿也沒捉着,不過有幾只錦雞,也蠻好玩。”

小老虎也沒有,小鹿也沒有!兩個孩子仰起頭,用指責的眼神看着父親。他們的母親見狀,掩口而笑。

祁将軍又咳了一聲,“青峰,乖兒子,帶青寧出去看錦雞好不好?很漂亮的,有六七只呢。”

兩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拉着手,昂着小腦袋出門,看錦雞去了。

“英娘!”祁将軍瞅瞅兒子女兒都出門了,屋裏沒旁人,委屈的靠在妻子肩上,“你看看咱兒子,咱閨女,小老虎和小鹿比親爹都要緊!”

英娘哧的一聲笑了,“這有什麽。大哥,小孩子是這樣的,整日家不是惦記吃,就是惦記玩。”

祁将軍眼前閃現出另一個“孩子”的身影。她雖比青峰和青寧大的多,卻也還是個半大孩子。可是,她自由自在行走在深山老林之間,吓走小鹿,殺死猛虎,勇力驚人。她很可愛,可是她像青峰和青寧這麽大的時候,絕不只是惦記吃和玩。

祁将軍忽然睜大眼睛,好像想到了什麽很要緊的事。

“英娘,好英娘。”他扶着英娘的肩膀,目光熱切,“小姐的頭生女,名叫青雀的那孩子,今年有多大?”

英娘鼻子一酸,“大哥你忘了?小青雀出生那天,咱倆頭回見面!到如今,整整十三年了!”

“十三,十三。”祁将軍放開英娘,滿屋子踱來踱去,興奮的搓着手,“年齡對,年齡對!那孩子看着,不是十二,就是十三!”

孩子,我說你怎麽看着這麽眼熟呢,敢情你才出生那天,我便抱過你!

第62 英爹

祁震傻呵呵的笑出聲。

英娘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大哥,你怎麽了,”怎麽提到小青雀,大哥會這般失态,會笑成這樣,青雀,可憐的小青雀。

祁震拉着英娘坐在,一臉興奮的講給她聽,“青寧不是想要只小鹿麽,我去給她捉鹿,被個小小少年給吓跑了……”一五一十,講了遇着少女的經過。

英娘抓住他的手,急切問着少女的相貌,“大哥,她長什麽樣子?是不是清清亮亮的杏子眼?是不是挺翹可愛的小鼻子?是不是花瓣一樣的嘴唇,粉粉的?大哥,妞妞眉毛很好看的,根本不必修眉畫眉,便是眉如遠山!”

祁震一樣一樣回想着,恍然大悟,“英娘,我說當時怎麽會看着孩子覺着親切呢,敢情她跟小姐有幾分相像!”

青雀是祁玉親生的,兩人在相貌上頗有相似之處。

英娘怔了怔,捂着臉痛哭起來。肩膀抖動着,大滴的眼淚不停從手指縫中流下。祁震慌了手腳,“英娘,孩子有了下落是好事啊,你哭什麽?不哭了啊,大哥立即出門,把孩子找着,帶回來。”

英娘哭着搖頭,“她師爹師娘不會肯的。大哥,妞妞的下落,她師爹師娘連小姐都不肯告訴!”

除了妞妞的師爹師娘,這世上知道妞妞下落的,大概只有楊閣老了。寧國公府、英國公府是不必提了,妞妞的師爹師娘根本沒放在眼裏。就連祁家、王家,也不予理會。

祁震面色一沉,“看妞妞的樣子,她師爹師娘必定極疼愛她,視如己出。英娘,他們心裏有怨忿,真是在所在免。要怪,只怪鄧家這幫人心腸太狠、做事太毒!”

從妞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在躲避鄧家。若能遠離鄧家,不拘是莫家村、楊集、英國公府,處處如魚得水游刃有餘。若不能遠離鄧家,妞妞注定會境遇悲慘。

祁保山的外孫女,傲骨天成,怎麽能在寧國公府內宅女人手中讨生活。更何況,寧國公府那幫所謂的尊長之中,有人存心要置她于死地。

英娘泣不成聲,“怪我,都怪我!若我跟在妞妞身邊,我拼了命也要保護妞妞,不能讓那幫人得逞……”

祁震慢慢把她攬到懷裏,堅澀說道:“不怪你,怪我。我把她寄養到二有家,又讓二有搬到了楊集。我一直以為,有楊閣老在,定會萬無一失。”

後來的事,誰能料到呢。英娘離開妞妞的時候,妞妞還在楊集,有林嬷嬷照看,有楊閣老教導,快活的像只小鳥。

英娘哭成了淚人,祁震心疼的抱着她、哄着她。英娘,善良的英娘,愛哭的英娘,我頭回見你的時候,你便是在将軍靈位前哭泣。

等青峰和青寧看完錦雞回來,英娘已收了眼淚。青寧張開手臂,奶聲奶氣說道:“娘,抱抱。”青峰心細,奇怪的問着,“娘,您眼睛怎麽又紅又腫?”青寧也忙探着小腦袋仔細看,英娘勉強笑道:“沙子迷了眼。”

晚上哄兩個孩子睡着之後,英娘和祁震夫婦私語許久,方朦胧睡去。

第二天,兩人把孩子留在總兵府,帶着一隊騎兵進了山。“英娘,便是在這裏,我正拿着繩索,想要捉只梅花鹿。”祁震一一指明,“妞妞打死猛虎,是在前邊斜坡前。”

一個女孩兒家,小小年紀,連猛虎都能殺死。妞妞你吃了多少苦,才練成這樣的武功?英娘眼淚奪眶而出。

祁震帶她到了斜坡前,慢慢往空地走,“我拖着猛虎,妞妞在旁邊走,叽叽咕咕說着話,樣子可愛極了。”

英娘在山林間徘徊,想着小青雀可愛的樣子、辛苦練功的樣子,備覺凄涼。妞妞,都怪英娘不好,英娘不該離開你。

祁震一直陪着英娘。

走到一道清澈的小溪前,英娘停下腳步。楊集也有條差不多的小溪呢,也是這般清可見底。妞妞美麗的杏子眼,比溪水更晶瑩,更明淨。

小溪對面輕盈走來一位身穿青布上衣、青布褲的少女。她天生麗質,雖穿着粗布衣裳,卻也掩蓋不住清秀的身姿。

祁震和英娘都定定看住她。

她在小溪對面好奇的看了會兒,一聲歡呼,“英娘,好英娘!”身子輕靈的躍起,如小鳥一般過了小溪,撲到英娘身上,歡快的叫着,“好英娘,快想死我了!”

英娘抱着她,淚如雨下,“小小姐,小青雀,乖妞妞!”妞妞沒有嫌棄我呢,妞妞還認得我!

祁震在旁看着摟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英娘和青雀,也是感概不已。

英娘忽想起一件事,放開青雀,扶着她的肩膀,急切的上上下下打量。青雀嘻嘻一笑,得意的轉了幾個圈,“好英娘,我長大了呢,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英娘忙不疊的點頭,“我家小青雀,是最好看的小姑娘!”

十三歲的青雀正值豆蔻年華,身材修長柔美,面目美好如畫,看上去宛如三月春風裏含苞待放的白玉蘭,清新悅目,光可鑒人。

青雀快活的笑起來。

祁震微笑走到英娘身邊,英娘臉上飛起紅霞,嗫嚅道:“妞妞,這便是我要尋找的恩人,當年他救過你,也救過我。他,他是……”

“英爹!”青雀脆生生叫道:“好英娘,我一看你倆,便知道他是英爹!”

昨天還叫“祁将軍”呢,今兒個就成“英爹”了。祁震看着眼前眉飛色舞的少女,心中好笑。

英爹?英娘怔了怔,嗔怪道:“妞妞還是這般頑皮!”英爹,妞妞,真虧你想的出來。

“好英娘,我爹我娘呢?”青雀嘻嘻一笑,拉着英娘的手,殷勤相問,“自打你們離開楊集,我再沒見過我爹我娘和青苗青樹,想死他們了!”

青雀到京城的時候,英娘和莫二有一家已經離開京城,到朔州尋找祁震。故此,一直沒見着養父養母。

“你爹你娘,如今在大興一處田莊裏過活,很安穩。”英娘忙告訴她,“你爹娘如今不種地了,靠收租過日子。青苗和青樹都上學呢,對了,你又添了個小弟弟,叫青林。”

“真好,又多個弟弟。”青雀笑嘻嘻看着英娘、祁震,“那,英爹和英娘呢,有沒有給我添個弟弟呀。”

英娘紅了臉,祁震微笑道:“有。有一個弟弟,名叫青峰,今年五歲;有一個妹妹,名叫青寧,今年三歲。”

青雀笑咪咪,“太好了!”掰着指頭數,“我娘有小阿揚,小阿揮,我爹我娘有青苗、青樹、青林,英爹英娘有青峰、青寧,我師爹師娘有林嘯天。我有五個弟弟,三個妹妹!”

“林嘯天今年三歲了,淘氣的要命!我師娘一個人看不了他,時不時的要我幫忙,我也看不了他呢。他人小腿短,可是跑的飛快,一眼看不見,就不知道跑哪兒了。”

祁震和英娘眉目溫柔的聽着她叽叽咕咕說話,心裏暖融融的。

遠處傳來清嘯聲,一波接着一波,似有斥責之意。青雀調皮的笑笑,“師爹師娘管我管的可嚴了,才出來玩這麽一會兒,便催我回去!”

親熱的一手挽着英娘,一手挽着祁震,“請到寒舍小坐片刻,如何?”英娘大喜,“好啊好啊。”祁震當然也是欣然同意。

帶上一隊騎兵,三人去了坐落在山坡上的紅楓嶺。這裏全是青石砌成的房舍,十分堅固,大約有二三十戶人家聚居在這裏,形成了一個小村落。

青雀帶着英娘和祁震到了位于東側的一個院落,“師爹,師娘,林嘯天,我回來了!”青雀歡快的叫道。

屋門打開,一個三歲左右、和青雀一樣穿着青布粗衣的小男孩兒跑了出來。他一定是長的像娘,雪白小臉上那雙狹長妩媚的丹鳳眼,簡直勾魂攝魄。

只見他站在屋門前的空地上,兩手叉腰,氣勢萬千的大聲指責,“姐姐,又貪玩!”“又貪玩”這三個字,每個字都咬的重重的,一字一停頓。

青雀捋捋袖子,不懷好意的笑着,慢慢走向他,“林嘯天,好弟弟,別跑!”。林嘯天眼珠轉了轉,掉過頭便往屋裏跑,“姐姐,又要使壞!”

屋裏走出一男一女,男子俊秀清逸,女子天姿國色。男子俯身抱起林嘯天,女子嗔怪看向青雀,“頑皮丫頭,又亂跑!”

青雀吐吐舌頭,一手拉起英娘,一手拉起祁震,高高興興說道:“師爹,師娘,林嘯天,這是自小帶大我的英娘,還有救過我的英爹。”

師爹師娘和英爹英娘客氣的見了禮,讓到屋裏落座。說了幾句話,師爹溫和吩咐,“青雀,帶弟弟出去玩會子。”青雀笑嘻嘻答應了,牽起林嘯天,出門玩耍。

青雀出門之後,師爹臉色鄭重起來,“敢問兩位究竟是何來意?請坦誠相告。”師娘眼神也變的銳利,“孩子已是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好容易才撿回條小命。誰若再想打她的主意,休怕我們辣手無情!”

英娘聽到“鬼門關前轉了一圈”這樣的話,眼淚撲簌簌掉下來。祁震拱拱手,誠摯說道:“自打妞妞出生那天,我頭回在祁家老宅見到她,便想保住她,保住祁将軍的一點血脈。英娘只想她家小小姐平平安安的,別無他求。對妞妞,我們只有愛護之心,絕無他意。”

知道英娘和祁震是自青雀出生那天起便善待青雀、守護青雀的人,師爹師娘容色稍霁,“孩子吃苦太多,心疼死人。如今你們看着她好好的,是不是?剛救回來那會兒,根本是個小血人,奄奄一息。”

“外傷倒不值什麽,可孩子還受了內傷,頗費精神。這幾年我們帶她遍尋名醫,一直尋到此處,訪到位高人,才替妞妞治好了內傷。”

祁震臉色鐵青,“妞妞的內傷,是拜誰所賜?”師爹苦笑道:“才救回孩子那會兒,只忙着替孩子療傷,哪顧得上別的?等到妞妞傷勢略好一點,我們試着問過那晚的情形,妞妞神情很痛苦,似乎不願回想。”師娘微微皺眉,“你們也不許逼着孩子問!那段往事一定不堪回首,莫讓孩子心裏難過。”

英娘泣不成聲的點頭,祁震沉思片刻,也無異言。

是誰害妞妞的,猜也猜的到。自己能猜的到,難道寧國公、鄧麒猜不到?可是他們什麽也沒做。事涉鄧家內宅陰私,他們隐忍不發,讓外人如何下手。

沈複任宣府總兵,和萬首輔私交甚篤,聽說連宮裏的萬貴妃也對他甚為賞識。得了萬貴妃的賞識,那不就是得了皇帝老子的青眼麽。沈複,官位穩穩的。

這筆賬,只能慢慢算了。

祁震請師爹師娘一家到總兵府住下,“彼此親熱些,也相互有個照看。”師爹微笑,“青雀一直盼着當兵打仗,若真住到總兵府,該整天纏着你了。”師娘搖頭,“不成不成!才揀回一條小命,又要動刀動槍的,我心疼!”

英娘想起往事,把青雀當年的豪言壯語說了,“妞妞說,她要重建三千鐵騎,重建祁家軍!”

師娘白了她一眼,“就知道你們來了沒好事!想勸我放青雀上戰場是不是?休想!”

花朵般的小姑娘,跟個男人一樣披甲搏殺,就為了你們祁家的榮譽?小青鳥不欠你們祁家的,別打她的主意。

師爹溫和說道:“青雀若不想做的事,咱們絕不勉強她。若有一心一意想做的事,咱們也不該攔着她。師妹,孩子有孩子的志向。”

師娘還是舍不得,無論如何也舍不得。

但是,祁震如果偶爾接青雀到總兵府玩耍,師娘還是肯的。一對自青雀出生之日起便開始守護她的夫婦 ,師娘沒有理由拒絕。

青雀興沖沖騎上戰馬,跟着祁震四處巡視。铠甲、刀槍、戰鼓、戰旗、整齊的軍容、變幻的陣形,青雀天然的對之感興趣。

這天,祁震帶她登上賀蘭口長城,“青雀,寧夏鎮境內東、西、北,三面環繞長城,背山面河,四塞險固,被稱為‘關中之屏蔽,河隴之上噤喉’。”

這是塊寶地,“中國有之,以禦外夷;外夷切之,足以抗中國”。 雄偉的賀蘭山,滔滔的黃河水,連綿不斷的長城,共同抵禦蒙古軍隊南下。

“青雀,什麽是萬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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