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下個空架子!你哭都沒地兒哭!
王氏想了又想,深以為然。還是想法子早日管家吧,交給婆婆,實在不放心。
王氏存了這個心,晚上回了房,跟薛護商量,“表哥,母親管家實在辛苦。我做兒媳婦的,應該為她分擔一二。”
薛護語氣溫和而堅定,“家務事自有父親母親做主。咱們做小輩的,父母怎麽吩咐,咱們怎麽做便是,不可擅做主張。”
表哥你……真是愚孝!王氏咬緊了嘴唇。也不知他那後娘是怎麽給他灌的迷湯,他也做到四品武官了,不算無知,卻對他那後娘毫無防範之心!
王氏不知道,薛護的後娘打小過慣高高在上的日子,根本不屑于斤斤計較。祁玉才不想管家呢,嫌麻煩,好幾回跟薛能商量着,“交給容兒好不好?我歇着。”薛能滿臉陪笑的央求,“好玉兒,再等等成不成?等容兒生下長子,咱們有了長孫,也算是對祖宗有了交代,可以榮休了。”
榮休?薛能老實,難得說話如此風趣,倒逗的祁玉一笑。
九月,晉王府落成。禮部、欽天監舉行了祭禮,晉王可以搬出皇宮,自己開府了。
晉王府坐落在銀錠橋畔,府前是一片海子,水面波光粼粼,兩岸樹影依稀,風景秀麗宜人。
西山風景很美。可是站在京城任何一塊平地上,都看不到郊外的西山。唯有站在銀錠橋上,可以引頸西望,領略西山浮煙晴翠的綽約豐姿。
銀錠橋,京城第一風水寶地。
“哥哥!”這天薛護回到家,小阿揚笑嘻嘻迎上來,仰起小臉問他,“晉王開府,給你下了貼子沒?哥哥,那邊景色很美,哥哥去的時候,帶上我好不好?”
“還有我,還有我!”小阿揮也一臉着急的跑過來,張開雙臂抱住薛護的腿,“哥哥,還有我!”
薛護俯身抱起弟弟,蹭蹭他光滑的小臉蛋,“成啊,帶你去。小阿揮若是跟着哥哥出了門,應該怎麽樣啊?”
小阿揮得意的仰起小臉,“我知道!要聽話,聽哥哥的話!”薛護高興的親親他,“真乖!”一手抱着小阿揮,一手牽着小阿揚,進了屋。
薛護跟父母商量着,“大姐兒還小,容兒便在家裏照看她。我帶着弟弟妹妹過去,父親母親請自便,去也可,不去也可。”
薛能笑道:“傻了吧?你帶着弟弟還成,妹妹你怎麽帶?小阿揚十歲了,總不能跟着你這哥哥見男客吧。”
薛護呆了呆,“可不是,兒子真是傻了。怎麽竟會忘記,小阿揚已是大姑娘了。”
阿揚眼珠轉了轉,跑到祁玉面前軟語相求,“娘,您也去吧,好不好?聽說景色很美,酒也好戲也好,很熱鬧!”
薛能也笑着相勸,“去吧,去吧!咱閨女一心想去,難道做爹娘的舍得讓她傷心失望?”小阿揮抱在哥哥懷裏,殷勤點着小腦袋,“去吧,去吧!娘,去吧!”
祁玉微笑答應了。
她并不愛湊這份熱鬧,也不愛攀附晉王這樣的權貴。可是一雙小兒女都想去,何必掃他們的興。
九月十六這天,陽武侯府一行人應邀到晉王府做客。因晉王府并無王妃,故此陽武侯府一行人到了之後,祁玉、阿揚由宮中嬷嬷接待。
嬷嬷姓鐘,白淨面皮,相貌很和善。阿揚雖是和她初次見面,不久便熟稔了,“嬷嬷,只有我們一家女客麽?”阿揚看着空落落的殿堂,好奇問道。
“是兩家。”鐘嬷嬷微笑,“貴府,還有英國公府。英國公夫人和大小姐,稍後也便到了。”
第66 翠鳥
阿揚笑的眉毛彎彎,“英國公夫人和張大小姐也要來麽,真好!嬷嬷,張大小姐年紀和我差不多呢,又漂亮又大方,羨慕死人了!”
鐘嬷嬷客氣的微笑着,那笑意明明是浮在臉上,卻讓阿揚覺得很真誠,“張大小姐比您要大上三四歲。若說到漂亮大方,您和張大小姐處于伯仲之間,不相上下。”
正說着話,英國公夫人和張佑到了。英國公夫人進了殿,看見祁玉母女,微微怔了怔,鳳眼中閃過絲複雜難言的神色,似是感概,又似是厭惡。祁玉矜持的站起身,彬彬有禮卻又略有些冷淡的福了福,英國公夫人沉默的還了禮,兩人都不大熱絡。
阿揚年幼嬌憨,和英國公夫人、張佑行禮厮見,一臉甜美笑容。她相貌不像爹,像娘,和祁玉一樣冰肌瑩徹,眉目如畫,張佑勉強跟她寒暄了兩句,難過的低下頭。
她很可愛,很活潑,真沒什麽不好的地方。可是,她如同掌上明珠一般嬌養在父母身邊,妞妞卻一直過着颠沛流離、寄人籬下的日子。她們同母啊,憑什麽她可以這麽安适,妞妞卻要那般可憐?
鐘嬷嬷招待兩家人落了座,命宮人換上熱茶。
“園中有幾只翠鳥,張小姐、薛小姐可有興致過去看看?”鐘嬷嬷屢行主人之職,唯恐客人無聊,和善的出着主意,“這翠鳥是淺藍綠色,羽毛豔麗,極具光輝。”
張佑微笑道:“一定很好看,正想飽飽眼福。”阿揚小臉亮晶晶的,央求的看向祁玉,“是啊,一定很有趣!”
祁玉輕輕的、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阿揚快活的笑着,“勞嬷嬷費心,我想去瞧瞧。嬷嬷,我能不能喂喂她呀,她吃什麽?”
鐘嬷嬷溫婉的笑了笑,“不必喂她。薛小姐,翠鳥栖息在樹叢中、小溪間,她自己會捕魚。”阿揚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鐘嬷嬷見英國公夫人、陽武侯夫人都無異議,點了點頭,吩咐宮女好生服侍兩位小姐過去。阿揚性子活潑,一邊跟着宮女往外走,一邊問着話,“翠鳥很好看,對不對?”宮女曲了曲膝,“是,薛小姐。”
張佑、薛揚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口。鐘嬷嬷微微欠了欠身,溫和說道:“晉王府并無王妃主持內務,本不該邀請女客的。兩位夫人過府,只能由我這地位低微之人服侍,怠慢了。”
“那翠鳥是王爺鐘愛之物,常常溫柔的凝視半天,呼之為‘小青鳥’。兩位夫人請恕罪,我竟是要失陪會子,陪張小姐、薛小姐一起去看看。”
鐘嬷嬷說完,溫雅恭敬的福了福,轉身緩緩出殿。
英國公夫人面色發白,端莊坐着,背挺的筆直。小青鳥,小青鳥!陛下為了四皇子把賈淑寧養在內宮,如今他出宮開府,不立王妃,卻在後園溫柔叫着小青鳥,這算怎麽一檔子事?
祁玉依舊神色淡然的坐着,纖纖玉手捧着晶瑩剔透的細白瓷茶盞,慢慢品味。茶盞內壁潔白如雪,映着她纖細的手指,柔弱的好像輕輕一折,便能折斷。
“我一直想要向您致歉,卻苦無時機。”英國公夫人站起身,斂衽為禮,“沒能護住令愛,我很慚愧。實不相瞞,事發後小兒黯然離京,遠遠去了遼東,至今未回。我,後悔極了。”
祁玉放下茶盞,站起身回禮,“與夫人何幹?她是鄧家的孩子,自應有鄧家人照看。親祖母接了去,孩子卻會出事,任是神仙也難想到,不怪夫人。”
“不只不怪夫人,鄧家,還有我,都該對夫人抱愧。英國公府和鄧家、祁家、王家都沒交情,卻生生被拖到這場争執中,平白做了惡人。夫人,我慚愧的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從她這兒倒能聽到句公道話?英國公夫人心中五味雜陳。
兩人客氣了一番,再坐下來之時,彼此看着都順眼不少。英國公夫人稱呼祁玉為“祁夫人”,祁玉也知道了英國公夫人娘家姓氏,稱呼為“周夫人”。
以夫家姓氏來稱呼一位有夫人诰命的女子,雖說不上不恭敬,究竟顯得生硬。稱呼夫姓,通常是并不相熟的人家之間敷衍應付罷了。因為不熟,所以根本不知道她娘家的姓氏,只好含糊以夫姓相稱。
常來常往的人家,便是以娘家姓氏來稱呼了。若是再相熟的,便會知道閨名,親切的叫起小字。那,已是非常要好了。
因着祁玉通情達理的一番話,英國公夫人大起知己之感,言語間也比平時坦率的多,“我家本是好好的,父慈子孝,兄妹友愛,一團和睦。自打令愛出了事,外子還好,并不曾責怪我什麽。小女心腸最軟,大哭了好幾場,犬子更是郁郁離京,好似一輩子不打算理會我這親娘。”
“令郎必定沒有怪您。”祁玉客氣的反對,“令郎少年英雄,遇事明白,不會錯怪人。鄧家将孩子寄養在英國公府,本就是平白無故給您添麻煩。半中間鄧家再來讨要孩子,您如何攔的住?孩子姓鄧,屬于父族,莫說您了,便是我,也阻擋不了鄧家。”
鄧家的孩子,鄧家要不走?寄養的人家得多強悍才成。
英國公夫人心情更激動了。曾經的那件慘事,知道底細的人并不多,她也不敢随意跟人傾訴,再多的話也只好爛在心裏。女兒哭,兒子怨,丈夫雖沒說過什麽,可自打兒子離京之後,臉色也變的陰沉。英國公夫人滿腹委屈沒處訴,今兒個,可算見着親人了。
“……妞妞那般央求,難道我忍心?可不光我在場,她親祖母也在場啊!親祖母舍得,我這八杆子打不着的伯母,如何說舍不得?”
“若是賈淑寧不曾養在內宮,妞妞和先前一樣時常出入禁宮,我還能有個托辭,‘恐宮裏不時要宣召’,拉出宸妃娘娘的旗號來抵擋一陣子。”
“可那時,都以為四皇子的親事已定下了,我連這托辭也不敢用!您想想,孫夫人這親祖母不依不饒讨要孩子,我能怎麽說,怎麽做?”
“我還以為,孫夫人把妞妞讨回去,不過是要嚴加管教罷了!再怎麽着,那也是鄧家嫡長女,她的親孫女!誰會想到……妞妞說的,竟是真的!”
英國公夫人回想起青雀清亮的眼神,清脆的童言童語,打了個寒噤。回到鄧家她便活不了,原來真的是回到鄧家她便活不了!堂堂一座國公府,竟真的容不下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曾祖母是親的,祖母也是親的,怎麽舍得,怎麽舍得?
祁玉低聲說道:“她會那麽想,那麽說,是我教給她的!我告訴過她,若她見了沈茉,沈茉必定要折辱于她。她不能給祁家丢人,要殺了沈茉……”
英國公夫人不寒而栗。那年妞妞才多大?你讓她殺了沈茉,她拿什麽去殺?你這不是……逼着妞妞去死麽。
祁玉擡頭看看英國公夫人,凄然說道:“周夫人,你一定會覺得我心狠,連哭也不哭,是不是?夫人,我的淚早已流幹了,在我父兄陣亡之後,在我祁家敗落之後,一天一天流幹了。”
“夫人出自名門,嫁入世家,一直平安順遂,哪裏知道家境敗落之苦。沒了父兄做依仗,外祖父又音訊皆無,家母和我兩個弱女子住在人煙稀少的老宅裏,惶惑恐懼,沒了主意。”
英國公夫人心中恻然,“你孤苦無依,又兼當時年幼無知,故此被人騙了,說來也是可憐。”
一直在看不起她,可是一介孤女真到了她那個地步,又能怎麽樣呢?一戶人家沒了支撐門戶的男子,确是舉步維艱。
祁玉輕聲辯解,“初次成婚之時,我是奉了母命。夫人,家母是看見我披上嫁衣之後才放心走的,我雖有千錯萬錯,好歹讓家母含笑而終,沒了牽挂。”
英國公夫人大為嘆息。一位母親,丈夫、兒子都去了,身邊只有獨生愛女。臨死之前能看到她嫁了人、有了依靠,會死而無撼吧?至于之後鄧麒負心再娶,她在九泉之下,又哪裏知道。
“妞妞在哪?”英國公夫人握住祁玉的雙手, “她被救走了,我知道!小兒本是日日在山上找尋她的的,後來有一天,忽然停下了。那時我便知道,妞妞有下落了!”
“你是她親娘,一定知道妞妞的下落,對不對?”英國公夫人眼眸中閃爍着希冀的光茫,殷勤問道。
祁玉臉一紅,“我,真的不知道。外祖父只是告訴我,她傷全好了,又有人疼她。不過還是頑皮淘氣,竟捉了只小老虎,養着玩。”
英國公夫人疑惑的看着祁玉,那目光好像在詢問,“真的假的?你外祖父又是從哪裏知道的?”祁玉向來聰慧,不等她問出來,便如實相告,“楊閣老只告訴外祖父這些,旁的,楊閣老不肯說,我們也沒臉再問。”
英國公夫人長長出了一口氣,“妞妞沒事便好,妞妞沒事便好。”
看來,只有楊閣老才知道孩子在哪了。英國公夫人暗暗想道。
晉王府北面是宮苑,名為“熙園”。園中林木參天,繁花似錦,假山、魚池、亭閣錯落有致,風景極美。張佑在亭中坐着賞景,薛揚年紀小愛玩,四處閑逛,興致盎然。
“要是能和爹爹、娘親、哥哥、小阿揮一起在這麽美的地方玩耍,可該多好!”薛揚行走在如詩如畫的花木間,想起家人。
前方靜靜立着一位身穿黑色袍服的少年,薛揚不經意間看到他,怔住了。那是一張絕美的男子面龐,那是一雙漆黑如墨、亮如明星的眼眸,他真美,美的人讓人無法呼吸。
身邊的宮女、嬷嬷、侍女全都俯伏在地,唯有薛揚悄然獨立,入神的看着美麗少年。
薛揚身邊的侍女壯起膽子,輕輕拉拉她的裙腳。我的大小姐,您沒見宮女、嬷嬷行的都是大禮麽,沒聽見她們說的是“拜見王爺”麽,您怎麽還站着?
少年靜靜看了薛揚一會兒,轉身離去。像,有幾分相像,可是再像,也不是她。
世間,只有一個她。
薛揚見他要走,沖動的伸出手,想要央求他留下。手已經伸在半空,話卻沒有說出口-----宮女、嬷嬷們都站起身,有人輕聲埋怨着她,“薛小姐,您在王爺面前失儀了!”
薛揚才回過神來,忙把話咽了回去,不好意思的、抱歉的笑了笑。
薛揚回到亭中,坐在張佑身邊,兩人一起賞景、發呆。薛揚很喜歡張佑,很想和這大姐姐親近,不過張佑态度有些勉強,不冷不熱的。
不是薛揚不讨人喜歡,只是張佑看見她,一定會想起另一位小姑娘。
這天薛揚在晉王府玩了個痛快,看風景,看翠鳥,釣魚,坐船,還在後園玩了會兒射箭。拿着一把雕金飾玉的小弓,認認真真射了好幾箭,似模似樣。
等她玩夠了,那邊也開了席。品嘗着美味佳肴,聽着悠揚的琴曲,薛揚很樂和。
“晉王府真好玩。”回到陽武侯府,薛揚喜笑顏開,“我玩的可高興了!”
小阿揮極為贊成的點着小腦袋,“好玩,好玩!”他年紀最小,不管哥哥姐姐說了什麽,他只會颠兒颠兒的跟在屁股後頭,鼓掌叫好。
薛能、祁玉縱容的看着一雙小兒女,薛護也是面目含笑。他是好哥哥,對弟弟妹妹一向疼愛。
王氏恭敬的站在一邊,臉上帶着得體的微笑,手中的帕子卻絞的緊緊的。合着一家人全都出門做客,只有自己是看家的!媳婦,真的是外人麽。
這天晚上,薛揚躺在熟悉的架子床上,睜着大眼睛,久久睡不着覺。今天真好玩,太好玩了。
朦胧睡着之後,面前仿佛有位少年美麗的背影,薛揚軟語央求着,“別走,請你停下來!讓我再看兩眼,就兩眼,好不好?”
那少年卻好像沒有聽到似的,飄然遠去。
一向無憂無慮的阿揚,在睡夢中流下淚來。
阿揚夢到的那位少年,自從客人散了之後,便坐在書案前,提筆寫着書信。出了皇宮,有了自己的親王府,他有長史、典簿、引禮舍人、護衛等供驅使,終于可以做自己長久以來一直想做的事。
“秘密送到吏部郎中楊大器手中。”寫完信,少年吩咐護衛送走。護衛恭敬的答應了,後退幾步,轉身出門。
小姨,小青雀,等着我,我快找到你們了!少年靜靜坐在桌案旁,花瓣般的嘴角泛上絲笑意,眉目溫柔。
捉了只小老虎養着玩?真頑皮。小青雀,女孩兒家能這麽玩的,也只有你了,又頑皮又可愛。
十月,禮部正如火如荼的準備着太子的冊妃大典,寧夏傳來蒙古小王子入侵的消息。蒙古小王子,是鞑靼的首領。
自從北元人被驅逐出關,前前後後有多位小王子犯邊。鞑靼人時不時的入侵寧夏、陝西、大同、宣府,殺人劫掠,肆意搶奪人口、牲畜、財物。殺完搶完,蒙古人撤退,守将收拾殘局。
這個消息并沒引起朝廷太大的重視,天朝北部差不多年年和蒙古人打仗,今年,也沒什麽希奇的吧。
第67 二十三年
高寒大漠裏錘煉出來的強壯體魄,野蠻、迅速、崇尚武力,天底下沒有他們不搶的東西,糧食,牲畜,金銀財寶,奴隸,女人,什麽都搶。蒙古人像風一樣掠過大地,冷酷無情的殺戮、劫掠過後,又像風一樣卷走,重回大漠。
蒙古人每回犯邊,都給天朝帶來巨大的損失。這年也沒例外吧,京城等着寧夏的回報,無非是什麽“奮勇殺敵”“斬首數百”之類。反正蒙古人通常不會長久占着地池,搶完就走。守将麽,逮到零星蒙古人,胡亂殺幾個,就算功勞。
出乎人意料的是,不久寧夏傳來捷報:寧夏總兵祁震率所部抵禦,把入侵的鞑靼騎兵攔截在長城以外。激戰數日後,鞑靼騎兵退走。祁震率部追擊,獲勝,斬殺其濟農斯羅,斬首三千餘級。
天朝大勝,還殺了位濟農?濟農,那可是蒙古儲君、副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消息傳到京師,不只武将們熱血沸騰,文官們也激動了。
蒙古人曾占領天朝領土長達九十七年,即使被驅逐到漠北之後,依然時不時的入侵邊境。他們是草原上的狼,一直對天朝虎視眈眈。殺了蒙古的濟農?大勝仗,激動人心!
這場大勝仗誰打的?祁震。祁震不就是當年死守古北口,血戰到底的英雄麽?他做個小小百戶尚能率衆浴血奮戰,這當了總兵,位高權重,更要誓死保國衛民了。甚好,甚好。本來覺得這場勝仗很意外的官員們,一聽主将是祁震,轉而覺得極為理所應當。天朝需要祁震,需要無數名祁震,牢牢守衛北部防線,牢牢守衛萬裏長城。
祁震的英名,傳遍大江南北。至于那位被斬首的蒙古濟農,還用問麽,定是死于祁震刀下了。除了祁震,還會有誰這般英勇,這般所向披靡?
兵部官員們興奮的等着前線報上軍功,好論功行賞。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寧夏行文到了兵部,兵部官員們一個個全都目瞪口呆:斬去蒙古濟農首級的,不是祁震,而是祁震的義女、軍中校尉,祁青雀!
一位姑娘家,上陣殺敵?還把蒙古騎兵的頭子給斬于馬下?祁将軍啊祁将軍,敢情不只你威風凜凜,你閨女比你更彪悍!
驚訝過後,兵部官員們,包括兵部吳老尚書在內,全都犯了難。祁青雀是姑娘,這可該如何封賞?照理說除賞賜財物之外,應該升官。可是本朝除宮中有女官之外,并沒有女子可為官為将的先例。
吳老尚書想來想去,不敢自專,親自去見了萬首輔。萬首輔想了半天,也沒想着法子,最後硬着頭皮報到宮中。萬首輔這人沒什麽本事,也沒什麽野心,這首輔做的很小心謹慎。除了貪點小財,謀點小利,他不敢幹別的。
寧夏之戰是朝野關注的大事,寧夏戰報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也饒有興致的仔細看着。這不是小事,這是對蒙古的大勝仗,難得之至。
“祁青雀?”皇帝看到這個名字,看到名字後頭注明的“女”字,怔了怔。怎麽祁震的閨女也跟他一樣,能征慣戰麽。祁青雀,這名字聽着很熟悉。
皇帝極力回想,好像曾有那麽一位眉目如畫的小女孩兒,在自己面前說過要領兵打仗保國衛民的豪言壯語,專門提過“女子也能打仗”。
“宣晉王。”皇帝想的頭疼,吩咐內侍速去晉王府,宣阿原進宮。
銀錠橋離皇宮并不遠,從北門出來,策馬疾馳,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也就到了。皇帝并沒等多久,他鐘愛的兒子阿原已到了面前。
“阿原,你過來看看。”皇帝拍拍身畔的寶榻,示意阿原坐下。這裏,是阿原從小到大坐慣的地方。
阿原在皇帝身邊坐下,白皙優美的手指拿起戰報看着,臉上帶着淺淺笑意,“父親,什麽要緊事啊,要這麽急急的宣召阿原……”
“祁青雀”三個大字橫在阿原眼前,阿原頓住了。
“阿原。”皇帝的聲音響在阿原耳邊,語氣溫和中又有着些許歉意,“你喜歡的那位小姑娘,愛打仗的那位,叫什麽來着?”
阿原緩緩把戰報放下,清晰說道:“鄧之媛。父親,她是寧國公府的大小姐,姓鄧,名之媛。這名字很美,很有意境,是不是?‘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皇帝見他毫無傷心之色,放心的很,笑道:“朕方才見了這名字,忽覺着很眼熟,不知怎地想起那小姑娘了。那位小姑娘,不就是口口聲聲要領兵打仗,保家衛國麽。”
阿原淡淡道:“我已經忘記了。父親,時日太久,我只記得她的芳名,至于她的音容笑貌,不複能憶起。”
皇帝感動的不得了。阿原太懂事了,為了安慰自己做父親的,竟說已忘記了那小姑娘!傻孩子,你母親是最知道你的,她說過,你心儀的姑娘,始終只有一位。
“姑娘家立了這樣的功勞,該如何封賞?”皇帝感概過後,躊躇看着戰報,“女子做官,本朝無此先例。”
宮中那些女官不算,她們不過是在宮裏服侍,既入不得朝堂,也上不得戰場。
“賞賜金帛財物,再賜一個郡主的封號,如何?”皇帝拿起朱筆,沉吟道。
“不大好。”阿原坐在他身邊,靜靜說道:“郡主是皇室女子的尊榮,怎能輕易給一位民間女子?父親,您還沒有見過她,不知她教養如何。若她十分粗野,豈不玷污了皇室清譽。”
“有道理。”皇帝放下朱筆,笑道:“祁震立下這大功,許他回京面聖。他那斬了蒙古首領的義女,也一并進京。”
見了面,如果姑娘知禮懂事,再給封號不遲。
阿原淺淺一笑,像小時候一樣體貼的替皇帝翻着奏章,“父親,幹活兒吧。活兒幹完了,阿原陪您說說話。”
“成啊,幹活兒,幹活兒。”皇帝就着阿原的手看奏章,微微笑起來。
阿原盤桓許久,方才跟皇帝告辭,出了幹清宮。緩緩走在長長的甬路上,阿原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酸楚。青雀你真的從了軍,還殺了蒙古濟農,太了不起啦 。
小青雀,你娘又不疼你,做什麽跟她姓祁。姓鄧不行,姓祁也不好,你還不如……跟我姓吧。我的姓,是國姓,是天朝最尊貴的姓。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太子冊妃張氏,舉行了隆重的大典。不知是生氣還是別的什麽,太子妃冊立之後,萬貴妃脾氣更不好,經常責打宮女。她已快六十,體肥,責打宮女的時候一口痰堵在喉中,救治不及,溘然長逝。
萬貴妃暴疾去逝的時候,皇帝郊祭歸來,正在舉行慶成宴。等皇帝回到宮裏,萬貴妃已咽了氣。
皇帝好半天沒說出話來,半晌,怃然道:“貞兒去了,我亦不久矣。”傷心非常,為辍朝七日,谥為恭肅端慎榮靖皇貴妃,備極哀榮。
才四十出頭的皇帝非常頹廢,極少見人。王皇後是不用提了,他素來不理會,現在就連周太後也輕易見不着他,宸妃等妃子也被抛在腦後,唯有一直鐘愛的四皇子阿原陪伴他時,心緒會略略放寬。
三月,寧夏總兵祁震星夜兼程趕到京城,觐見皇帝。皇帝心情郁郁,政務多交給太子,即便是祁震回京,皇帝也沒有親自接見。
祁震觐見太子的時候,還着義女、軍中校尉、斬殺蒙古濟農的祁青雀。祁震铮铮鐵骨,面容堅毅,一眼看不去便是久經沙場的将軍。他的義女祁青雀卻是一位異常美麗的少女,年方十五六歲,冰肌瑩徹,眉目如畫,雖是身着戎裝,也掩蓋不住綽約的身姿。
太子向來不愛色,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這姑娘生的實在好,如異花初胎,又如美玉生暈,真是明豔絕倫,舉世無雙。
這麽位嬌滴滴的少女,殺了蒙古濟農?太子越想,越覺得不敢相信。
“祁姑娘膽識過人,真是巾帼英雄。”太子溫和說道:“朝中有官員反對祁姑娘升官,‘牝雞司晨,惟家之索’,不知祁姑娘有何高見。”
“牝雞司晨?”青雀揚起黛眉,“請殿下問問他們,身為堂堂七尺男兒,能否确保天朝女子不被胡人擄掠?有一位敢站出來拍胸脯說這個話的,祁青雀立即解甲歸田,絕無二話!”
“若他們不敢确保,瞎吵吵什麽,亂指揮什麽?讓邊境的女子等着被胡人污辱、搶劫,而不自救自強麽?這種人要麽迂腐要麽無能,要麽,就是吃飽了撐的!殿下,這種人,讓他們回家抱孩子去吧!”
她不只長的好,聲音也極為動聽,清洌甘美,如山間清泉。可是說出來的話,卻飛揚淩厲,詞語铿锵。對于那些腐儒,半分沒留客氣。
太子微微笑了笑,溫言嘉獎祁震父女幾句,命他們先行回府休養歇息。他禀性謹慎,對于寧夏大捷中這新冒出來的姑娘校尉祁青雀,不知如何封賞才好。既然不知道,那就先放放,稍後再議。
祁震帶着青雀拜辭太子,出宮。他倆行走在宮道上,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尤其是花癡的宮女。她們正值妙齡,正是懷春的時候。
“那是位少年将軍麽?太俊了!他要是能轉過頭看我一眼,讓我立時死了,我也願意!”
“你傻呀,那是位姑娘!斬殺了蒙古濟農的那位姑娘,知道麽?”
…………
第68 二十三年(二)
祁震和青雀出了西華門,兩名彪形大漢牽着他們的馬匹,等候已久。這兩匹馬一高一矮,一匹純黑,一匹火紅,渾身沒有一根雜毛,又漂亮又神氣。
不用說,純黑的高頭大馬是祁震的,小紅馬是青雀的。兩名彪形大漢恭敬的遞過馬缰繩,父女二人飛身上馬,疾馳而去。
祁震任三千營指揮使的時候,在校場口胡同置下一棟帶小花園的五進院子。這回父女二人回京,自然是住到校場口胡同的祁宅。
從西華門到校場口,要穿過幾條熱鬧的大街。祁震、青雀俱是騎術卓絕,雖穿行鬧市,速度還是很快。他倆這一高一矮、一紅一黑并肩而行,很顯眼。路上的人行人、攤主、客商只覺眼花缭亂,明明一匹馬已到了近前,可是攸的繞開,再不會踩踏到人。
鬧市中有家米店,不少人在看米、買米。有位五十多歲的大娘一手牽着五六歲的小孫女,一手捧起小米看着,嗯,黃燦燦的,看着很好。不知有沒有香味?大娘放下牽着小孫女的手,捧起小米仔細聞着。
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伸過來,小孫女被無聲無息的拉走了。大娘專心看着小米,竟沒有發覺。
祁震和青雀并肩馳過米店的時候,忽然間,一個孩子從店中奔出,直直飛向青雀的馬蹄!眼看着一場慘劇就要發生,孩子就要葬身馬蹄下!
店門後,一名身材高大、相貌機警的黑衣男子冷眼看着,嘴角帶着絲輕蔑的微笑。祁青雀,女英雄?鬧市踏死人命,花朵般的小女孩兒死在你馬蹄之下,看你還怎麽做這女英雄!
人群中響起一片驚呼聲,行人、攤主等都恐慌的看着,不知所措。那是個孩子啊,是個活生生的孩子!眼看就要……
青雀喝了一聲,勒緊馬缰繩。小紅馬極通人性,長聲嘶叫,前蹄高高擡起,卻不落下。那突然奔過來的孩子呆呆傻傻立在馬前,吓的躲也不會躲,跑也不會跑。
這場變故引得路人紛紛圍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不過是一瞬間,那原本站在馬蹄下的孩子被一條軟綢卷起,平平穩穩坐在小紅馬的馬背上!小紅馬長嘶一聲,前蹄落地。
“孩子得救了!孩子得救了!”一片寂靜之後,整個街市都響起歡呼聲。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年輕人,都極為興奮。更有心腸軟的姑娘們,淚水流了滿臉,又哭又笑。
“妞妞啊,我的妞妞!”米店裏頭沖出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顫巍巍的,老淚縱橫,“妞妞,妞妞!”
青雀身前的孩子好像大夢初醒似的,急切的俯下小身子,“姆姆,姆姆!”青雀笑了笑,抱着她翻身下馬,把她交回給老婦人。老婦人把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抱着孩子痛哭不止。
說來話長,其實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祁震勒住馬缰繩,回身看了過來,青雀對他點了點頭,慢慢走進米店。
米店裏除店主之外,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