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
鄧麒咧嘴笑,“人死如燈滅,有什麽可說的呢,他們命該如此。祖父,咱們初到浙江,還沒開始顯身手呢,跟咱們幹系不大!您趕緊的吧,該招撫的招撫,該剿滅的剿滅。等這消息傳到京師,咱們也該把局勢穩定下來了。”
寧國公瞪了他一眼,“說的輕巧!”鄧麒不知是膽子變大了還是情緒實在高昂,被他瞪着也不怕,繼續傻樂。
“你就笨死吧!”寧國公看不得他這副模樣,恨鐵不成鋼,“當年你若是老實告訴我心裏話,會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寧國公這話說的沒頭沒腦,鄧麒卻是完全聽懂了,想也不想就頂了回去,“您要是真想聽我的心裏話,該私下裏問我!您當着祖母的面問我,還想聽着真話呢,可能麽。”
當年祁家父子戰死,荀氏執意悔婚,孫氏也不願意娶位孤女做長媳,要為鄧麒另覓淑女。寧國公和荀氏幾番争執,不得結果,最後把鄧麒叫過去詢問,鄧麒一臉孝順狀的說了句,“孫兒聽祖母的,祖母讓孫兒娶誰,孫兒便娶誰。”這麽着,寧國公最終下了決心。
鄧麒說順嘴了,一連串的指責脫口而出,“那時我是年輕不懂事,您一把年紀了,也不知道個好歹!說定的婚事便是說定的婚事,哪有女家遭了難,男家便反悔的道理?背信棄義、傷天害理!”
“你這混小子!”寧國公怒吼一聲,伸巴掌掄了過來。鄧麒不只不躲,還勇敢的迎了上去,“打吧打吧,打狠點兒!最好留下五個巴掌印,等見着妞妞,我告訴她這傷是從哪來的!”
一提妞妞,寧國公登時沒了脾氣,讪讪的收回掌,低頭裝作看公文。鄧麒直着脖子瞎吵吵了一通,最後居然沒挨打,自己也覺得意外,安靜了好一會兒。
“等妞妞回來,看好她,不許她再自作主張。”半晌,寧國公悶聲道:“那些人沒一個好對付的,她年輕氣盛,太大膽了。這回是險勝,往後不可如此。”
“哪還有往後啊。”鄧麒聲音軟和了,“一鍋端,全解決了,沒有往後。”
寧國公沉默許久,方低聲說道:“但願如此。”
自從下令招撫,提出“凡歸誠者,既往不咎”,流民丢掉槍械到官府自首的絡繹不絕。官府把這些人專挑荒僻的野地安置了,給他們辦理良民戶籍,許他們開采荒田,自種自吃。一開始來投降的人還是少數,慢慢的就越來越多。
流民,本來就是因為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才铤而走險的。朝廷讓他們有地種,有飯吃,他們還造什麽反,鬧什麽事。
不對,他們甚至不要求有飯吃,只要能吃糠咽菜,餓不死,就能撐下去,就能安安份份的活下去。
寧國公一面下令招撫,一面兵分兩路,分別攻取匪首程藺和葉松朋。交戰之前,寧國公為了瓦解流民的鬥志,分化流民,向流民軍中射了上千張招降的貼子,“除匪首之外,主動投誠者,既往不咎!”“主動投誠,有田有糧,有地有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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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國公治軍嚴肅,賞罰分明,所帶領的軍隊一向只有前進,沒有後退。只有勇猛沖鋒,沒有畏敵怯戰。不到一月的功夫,臺州的城池都被收複,匪首帶着親信遁入深山。
鄧麒和青雀并肩上陣,旌旗招展,盔甲鮮明,意氣風發。鄧麒的刀法得到寧國公真傳,很有兩下子,砍起沒什麽武功的流民來,好像切菜似的。
青雀卻不砍人,很費力氣的生擒活捉。鄧麒大急,“妞妞,這是打仗!”他吼他的,青雀還是一個不肯殺,“這些人又不是入侵的豺狼虎豹,和咱們同是天朝子民!”
把鄧麒氣的不行。
收兵之後,寧國公知道了,也板起臉,“婦人之仁!”上了戰場就是要殺人,管他是蒙古人、女真人,還是叛匪?招撫令早下過,一再勸他們放下槍械,主動投誠,他們冥頑不靈,自尋死路,卻又怪的到誰?
“慈不掌兵。”寧國公拍拍鄧麒的肩,“麒兒,妞妞是女孩兒,還是坐在家裏繡花比較合适。這上陣厮殺,她這樣的可不成。”
鄧麒心裏想的和寧國公其實也差不多,可是寧國公這麽一說,他卻跳起來了,“妞妞是心地善良,有所為有所不為!祖父,多少人官職稍微那麽一高,便利欲熏心,唯利是圖,妞妞可不是!”
寧國公被他吵吵的受不了,“成了,知道了,你閨女做什麽都是對的。”鄧麒撓撓頭,“也不是,她這樣不對,我去教她!”去了青雀的營帳,堵住青雀講道理。
鄧麒口幹舌燥的講了大半天,青雀神色認真,“他們雖稱不上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可是身體蠃弱,裝備不全,根本不是平等的對手。讓我砍殺他們,真下不去手。”
鄧麒伏案不起。
寧國公決定,這回平匪,不許青雀再上戰場。
出乎意料的是,因為青雀這極不理性的行為,流民的招降更加順利了。被她俘虜來的流民,不只自己願意從軍,自願加入軍籍,還招來了更多的同伴。
本朝軍籍和民籍有嚴格區分,軍籍又稱軍戶,不得經商,不得參加科舉,世世代代只能充為軍士。軍戶差役多,地位低,比做良民可差遠了。自願做軍戶,這真是少見。
“我們要跟着祁将軍,抵禦入侵的豺狼虎豹!”“我們要做邊軍,做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投誠的流民,群情激昂。
青雀迅速招募起一只流民投誠過來的隊伍。這只隊伍戰鬥力并不強,可是這支隊伍認她,只認她。
寧國公一面安撫鼓勵他們,一面暗中加強監視,務必保證他們安安份份,不敢反複。流民初降,這是最不能掉以輕心的時候。
新皇帝改年號為弘治。也就是說,今年是成代二十三年,明年,就是弘治元年了。皇帝仁孝寬厚,對征戰在外、一病不起的弟弟晉王極為關切,自京中遣了十名醫術精湛的禦醫過來。經由這些禦醫的調養,晉王身體漸漸好轉,到入冬的時候,已差不多痊愈了。
雖是痊愈,可是天氣轉冷,道路難行,禦醫們卻不許晉王這時動身回京,“殿下千金之軀,請再調養一段時日。待身子大好了,再行回京不遲。”
晉王時常出去走走,散散悶氣。青雀是寧國公嚴令不許上戰場的,只負責訓練新兵。寬闊的校場上,新兵們額頭冒着汗,整齊劃一的練着沖殺,晉王瞧着有趣,旁觀。
他披着輕暖的雪白皮裘,遠遠望去,真如被貶谪下凡的仙人一般。青雀忙裏偷閑的往他這邊看了兩眼,心裏暖暖的,軟軟的。他的眼神太動人了,隔的這麽遠,也能感受到那份真切。
訓練結束,新兵各自被帶回軍營。晉王應該是來看練兵的,不過,練完兵,他依舊站着不動。
青雀走到他身邊,含笑看着他,“殿□子大好了?真是令人欣慰。”晉王客氣的颔首,“多謝祁将軍關懷,好了。”
像模像樣的寒暄過,青雀眼中滿是頑皮笑意,晉王卻是紅了臉。他病了這些時候,膚色比之前更加白皙,這一臉紅,偏仿佛瑩潤明亮的象牙白瓷上暈出了霞光,麗色照人。青雀這落落大方的女将軍入神打量他片刻,“哎,你更好看了。”這下晉王不只臉紅,連頸後都紅了。
一陣寒風吹過,青雀擔心的看着他,“你身子弱,莫凍着,回罷。”晉王輕輕搖頭,“青雀,我身子很好,一點也不弱。我昏倒、生病,是別的緣故。”青雀同情的點頭,“是呢,我知道。”親爹冷不丁兒的沒了,擱誰身上也受不了啊。
兩人面對面站着,少年錦衣華服,少女身披甲胄,相映成趣。
十幾匹黑色的駿馬旋風一般馳過來,不過片刻功夫,已到了校場中。馬上的騎士盡皆彪悍,為首的是一名青年軍官,人如冷玉,面容明徹耀眼。
靜靜看着眼前這對少男少女,青年軍官漆黑眼眸中閃過絲難言的光茫。
“祜哥哥!”少女一聲歡呼,欣喜的轉頭看他。張祜嘴角不由自主的勾起,眼眸溫柔,“青雀,哥哥回來了!”
張祜飛身下馬,青雀喜滋滋迎上去,“祜哥哥,慶元戰事結束了?總兵官說你立了功呢,青雀真替你高興!”張祜微微笑着,簡短把戰事講了,“收編了兩萬人,民籍添了十二萬人,剩下的逃了,匪首還沒捉到。”
青雀高興之後,大為可惜,“咱們居然不能并肩作戰!祜哥哥,我跟總兵官要求過,要轉戰慶元,可是總兵官不許,一定要把我看在眼皮子底下。”
“祜哥哥,咱們一起打過獵,一起玩過打仗,可真仗卻沒打過!”青雀越說越覺可惜。
張祜回想起那個眉飛色舞趾高氣揚騎着小馬和自己一起出城打獵的小女孩兒,眼眶有些濕潤。青雀,咱們還能回到過去麽?
晉王原地不動,神情寧靜的看着青雀叽叽咕咕和張祜說話。過了會兒,青雀陪着張祜高高興興的走過來,炫耀說道:“哎,我祜哥哥回來了!”
“是咱們的祜哥哥。”晉王微笑,“小青雀,你的祜哥哥,也是我的祜哥哥。”
“對,咱們是親戚,是一家人!”青雀一臉淘氣,“我師娘是你小姨,我弟弟是你表弟,我哥哥也是你哥哥!”
晉王愉悅的淺淺笑着,張祜卻是臉色一變,心中鈍鈍的疼。
寒風中,晉王和張祜四目相對,眼神俱是幽冷。
晚上,青雀張羅着給祜哥哥接風,寧國公、鄧麒和晉王都是陪客。寧國公對張祜客氣中帶着疏離,對晉王卻是恭敬中透着親熱,張祜看在眼裏,只覺心頭發悶。
晉王閑閑坐着喝茶。他雖說算是痊愈了,可是身子還要将養,沒人強他喝酒。他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不宜飲酒,根本不湊熱鬧。
“我家青雀能幹!”鄧麒兩杯酒下肚,眉花眼笑,“朝廷邊軍不足,急需增補。她這一回,可是招了不少邊軍!”
寧國公和張祜也紛紛誇獎青雀,晉王卻緩緩搖頭,“青雀看似能幹,其實只是單純善良的小姑娘,很柔弱,需要人守護。”
青雀做嬌弱狀,衆皆粲然。
“明年春天,戰事一準兒能結束。”寧國公笑道:“到時殿下凱旋回京,我們也跟着風光風光。”
鄧麒打了個哈哈,“極是!若擱到平時,保不齊朝中派位大臣迎接咱們即可。可這不是有晉王殿下在麽,估摸着陛下會親自迎接,也說不定。”
“到時你們先行回京。”晉王淡淡道:“我麽,要和青雀一起,到楊集拜見太爺爺。”
紫禁城。
皇帝頻頻得到浙江捷報,眉宇間添了喜色。這可是他走馬上任皇帝的頭一年,不能打敗仗,要開門大吉!
這天皇帝又看過捷報,看過禦醫送來的晉王脈案,心頭大悅。先帝眼光極好,這寧國公确是将才,這不,他才到浙江沒多久,已經穩定了局勢。
皇帝神色輕松的去了寧壽宮。
他自幼是由祖母養大的,和周太後感情深厚。自從他登基之後,周太後已晉位太皇太後,依舊住在寧壽宮。皇帝每隔三日兩日,必上寧壽宮請安。
他去的時候,正好王太後、張皇後、賈淑寧等人都在,一室和樂。
皇帝一來,賈淑寧便回避了。皇帝瞅了眼她的背影,心中躊躇:答應過阿原由他自擇王妃,這位賈小姐可怎麽辦呢?也不知宗室之中有無适齡未婚之人。若有,豈不是皆大歡喜,賈氏另嫁,阿原他娶。
“祖母給賈氏再留意人家吧。”皇帝委婉道:“父親臨去之前,懊悔沒給阿原尋覓到匹配的女子,遺言賈氏另嫁。”
太皇太後呆了呆,“另嫁?這是怎麽話說的?”皇帝陪着笑臉,“父親大約是覺着賈氏不配阿原。祖母,阿原可是秀異出塵,舉世無匹。”
太皇太後點頭,“這話倒也有理。”阿原生的太好了,賈氏做王妃,還真是委屈了他。
王太後溫婉的笑着,并不肯出言攙和。她在萬貴妃的威儀下忍耐了這麽多年,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做了太後。她日子過的好好的,可不想再為萬貴妃的親戚費什麽心。
張皇後心裏有點着急。她和皇帝情好日洽,皇帝的家事并不瞞她。晉王要迎娶廣威将軍祁青雀為王妃,她自然是知道的。對于這樁婚事,張皇後打心眼兒裏不贊成。
陛下太過仁厚!張皇後覺得皇帝太沒有戒心了,他已是親王之尊,再為他娶上一位将軍為王妃,是怕他勢力還不夠大麽?陛下,不可養虎為患。
如果真讓張皇後挑選,雖然賈淑寧很令人厭惡、鄙夷,張皇後卻寧願賈淑寧這草包做晉王妃。晉王娶了賈淑寧,錯過祁青雀這威風凜凜的女将軍,必定終日郁郁不歡,再難有鬥志。若娶了祁青雀,不知會生出什麽樣的野心來。
可是張皇後所有的計策都沒法施展:先帝有遺言。
屏風後,賈淑寧無力的跌坐在地上。賈氏另嫁?先帝為什麽要留這樣的遺言,為什麽讓自己連晉王也嫁不了?先帝駕崩,太子登基,晉王再也無緣那個寶座,這已是令人痛徹心肺,夜不能寐,生生碎了皇後夢。如今,連晉王妃也做不了麽?
第98 盛譽
不,我不甘心!賈淑寧咬咬牙,重新站了起來。當年進宮之時,父母、姨丈姨母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何等殷切,都指着賈家出位皇後呢!我在宮裏過了這幾年錦衣玉食的日子,天天能見着太後、皇後,差一點就坐上了那個高高在上的位子,如今想讓我下嫁,不成。
不管是下嫁給誰,下嫁給什麽宗室子弟,親王郡王,他也不能讓我繼續住在皇宮!不,我要早早的想法子。
電光石火間,賈淑寧忽然想明白了。只有嫁給皇帝,才能繼續住在皇宮,繼續住在這天底下最富貴的地方!嫁給皇帝,嫁給皇帝,賈淑寧心怦怦直跳。
皇帝陛下,只有一位皇後,尚無妃子!賈淑寧清秀的面龐浮現出一片片紅暈,他這九五之尊,竟只有一位皇後,別無內寵,真是與衆不同。先帝在時,後宮之中可是妃嫔無數啊。
賈淑寧偷眼看出去,皇帝正微笑和太皇太後說着什麽,态度既恭敬又親熱。“他雖不像晉王那般精致絕倫,可相貌也很端正,很威嚴呢。”賈淑寧面帶羞澀的想道。
他還沒有妃子……後宮之中,是皇後還是妃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寵愛。萬貴妃是妃子,王氏是皇後,她倆誰怕誰,誰管着誰?清清楚楚的。
如果妃嫔能搶先生下皇子……皇長子,也許就是未來的帝王。一旦皇長子登基,嫡母和生母會并尊為太後。太後,太後,賈淑寧嗓子有些發幹,眼睛冒火。太後,那可比皇後又尊貴多了。
兒子是皇帝,比丈夫是皇帝強上一百倍!
賈淑寧不再哀凄,她臉上有了笑容,眼睛中有了光彩。
之後的幾天,賈淑寧每回向太皇太後請安的時候,都會做出太皇太後最喜歡的溫柔婉順狀,讨太皇太後的歡心。若太皇太後臉色好,她便會輕聲細語的表忠心,“淑寧打小靠您教導,世上最敬愛依戀的便是您了!若淑寧有福氣,真想一輩子在您身邊服侍。”
賈淑寧是太皇太後親眼看着長大的,知道她一向溫柔和順,性子安寧,倒有幾分喜歡。皇帝提了“賈氏另嫁”之後,太皇太後口中雖是答應,卻還沒顧得上給賈淑寧挑人家。倒不是她有多忙碌,她是老祖宗了,日常只是逗逗小孫子小孫女,宮務哪裏用得到她來管?不過是因着賈淑寧這身份,這自小養在宮中,不大方便随意指給哪位宗室子弟。
聽得賈淑寧這麽說,太皇太後心中一動,想到了一個極省事又便捷的法子,笑道:“想要一輩子在我身邊服侍,其實也不難。”
賈淑寧心中狂喜,卻半分不敢流露出來,依舊一副天真模樣,乖巧的笑着,“如此,淑寧便一輩子服侍您了!您是菩薩心腸,知道淑寧一心敬愛您,便不舍得趕淑寧走啦!”
太皇太後微微一笑,算是答應了她。
浙江每日都有專人負責上報軍情,看來看去,全是捷報。“明年春天便能凱旋回京了!”皇帝大悅。
不只浙江戰事順利,西北邊境、東北邊境及至東南沿海全部太平無事,沒有大的戰亂。皇帝心情愉悅,躊躇滿志。
他到寧壽宮請安的時候,太皇太後含笑看着他,問道:“賈氏的終身,我已有了計較。阿原的王妃在哪?阿原年紀也不小了,他的親事,不能不操心。”
皇帝一臉誠懇,“父親臨去之前,特意密招孫兒上前,除交代朝政之外,還交代了家事。父親遺命,冊寧夏總兵祁震之女、廣威将軍祁青雀為晉王妃。”
太皇太後聽了,有點頭暈,“阿原立妃,怎會是名将軍?三兒啊,你弟弟斯文俊秀,還是立淑女為妃比較好。”
“很賢淑的。”皇帝忙道:“父親生前親眼相看過,滿意極了。本想當天便下旨的,因祁震遠在寧夏,要遣使告知,方才耽擱了。”
“皇後是秀才之女,晉王妃娘家卻是寧夏總兵?”太皇太後越想越不對,“弟媳婦家世越過嫂嫂,這怎麽成。況且,皇家娶婦,向來選自民間。”
太祖皇帝唯恐外戚幹涉朝政,皇後也好,王妃也好,全從平民百姓、不入流的小官吏之家選取。世家大族的女孩兒,一律不要。
“祁家人丁單薄,并沒什麽家世。”皇帝對太皇太後說話,一向很有耐心,“祁青雀除了位總兵父親,別的族人一個也沒有,不足為患。”
太皇太後想了想,這家世實在夠單薄的,居然根本沒有族人。要是這麽着,倒也行。
“親戚呢?祁家都有什麽親戚?”太皇太後正要點頭,忽又想起一件緊要事。
“只有一位姑母。”皇帝笑道:“陽武侯夫人祁氏,是祁震的妹妹、青雀的姑母。除此之外,祁家也沒什麽親戚。”
陽武侯夫人祁氏?太皇太後有興趣了,“這祁氏我知道,她的繼子,從前救過阿原。”
皇帝恭維道:“祖母您記性真好,許多年前的事,您還記的清清楚楚。”太皇太後笑着擺手,“哪裏哪裏,祖母老了,記性可沒法跟從前比喽。”
哪能忘記呢,像陽武侯夫人那樣的美人,可是不多見。
元旦朝賀之前,太皇太後下令,“許陽武侯夫人祁氏進宮。”這位是阿原王妃的姑母,若是依舊不許她進宮,阿原面上須不好看。況且,“侄女賽家姑”,看着她,也能知道祁青雀是什麽人品。
元旦朝賀過後,坤寧宮賜宴內外命婦。飲宴中間,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後特地招了陽武侯夫人過去說話。
美人就是美人,陽武侯夫人雖已是三十許人,依舊風姿綽約,光麗豔逸,端美絕倫。太皇太後微笑看了她兩眼,成,要是祁青雀像她,那也是個美人了。阿原這孩子,可不是該匹配位美人麽。
太皇太後和氣的問着家常,知道陽武侯府有世子薛護,長女薛揚,次子薛揮,薛護之妻王氏已誕下長孫女,眼下又懷了身孕,含笑點頭,“人丁興旺,極好。”
祁玉言辭典雅,應對得體,太皇太後心裏很滿意。
“青雀這孩子,性情如何?”太皇太後跟唠家常似的問道。祁玉驀然聽到青雀的名字,大為吃驚,神色間難免流露出來。好好的,太皇太後怎會提到青雀,而且問的是性情。
太皇太後見了祁玉的形狀,便知道她并聽說過晉王和她侄女的親事,笑着說道:“和你性情相像吧,侄女哪有不像姑母的。”
祁玉凝定心神,恭順的低眉斂目,“她溫柔和順,頗知禮儀。雖是年紀尚小,難免有不周到之處,不過聽聽說說的,很孝順長輩。”
“溫柔,孝順,這是緊要的。”太皇太後大悅。
祁玉回座之後,心中大為驚疑。太皇太後不會無緣無故問起青雀,難道是……?青雀,我說過的話你當作耳旁風,還是和晉王首尾不清,是不是?
祁玉驚怒過後,卻又想起太皇太後既然垂問,皇室應是正式求娶的意思。這麽看來,晉王雖是輕薄,待青雀倒也有幾分真心。
“小姑娘家瘋瘋颠颠的做什麽廣威将軍,等你回了京,安安份份的趕緊嫁人!”祁玉默默想着心事,眉宇間閃過絲不耐煩,“晉王也好,別的什麽人也好,總之三書六禮光明正大的,不許再偷偷摸摸。”
“你從小沒有親娘教導,不知道如何跟男人相處。”祁玉忽覺酸楚,“不能走錯路,知道麽?青雀,女人不能走錯路。”
同座的南陽侯夫人和祁玉一樣是繼室,很年輕,耐不住性子,好奇的小聲問她,“太皇太後召見,都問了什麽啊。”祁玉正神游天外,脫口而出,“問及小女……”話出口後她才覺到不對,有些尴尬的頓住了。
南陽侯夫人登時兩眼亮晶晶,聲音更小,卻更熱烈,“太皇太後一準兒是要為令愛做媒!恭喜恭喜,令愛大有前途。”
祁玉提箸相讓,“這道點心味道極好,細潤可口,甜而不膩,您嘗嘗。”把話岔了開去。
祁玉要麽在應酬同席的貴婦,要麽在默默想着心事,并沒留意到領席會時不時瞟過來的兩道惡毒目光。
“玉兒!”領完宴出宮,祁玉才走到自家馬車邊,便被一名笑吟吟的麗裝婦人擋在面前,“許久不見,所幸你風采依舊。”
這麗裝婦人裝扮的很華貴,臉上化着濃妝,可是再厚的脂粉也遮蓋不住她的皺紋和憔悴。如果說祁玉看上去還是嬌嫩的少婦,她給人的感覺卻已是人到中年。可是,聽她親呢的口吻,卻像和祁玉非常熟稔,非常親近。
祁玉靜靜看着她,眼神中既沒有喜悅,也沒有輕視,什麽都沒有。
這麗裝婦人自然是沈茉了。沈茉咯咯嬌笑着,炫耀說道:“玉兒,我夫婿在浙江立下赫赫戰功,我孩兒也在宣府打了勝仗!祖父很欣喜呢,說我家翰哥兒有他當年之風!”
原來是炫耀夫婿和孩兒來了,祁玉心中微曬。也難怪,她娘家爹、娘家哥不光彩的死在菜市口,其餘人等被流放,遇赦不赦。她所有的,也只是鄧麒和鄧之翰了。
“阿茉,恭喜你。”祁玉神色淡然的說道。
沈茉見她淡定如此,實在氣不過,話說的更加直白,“你夫婿只是挂個虛銜,半分能為也沒有,你不覺着窩囊麽?你的夫婿,我和的夫婿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只夫婿你不如我,比兒子,你更是和我差遠了!我家翰哥兒往後會繼承鄧家,成為撫寧侯。玉兒,你也有兒子,可你兒子承不了爵,往後只能是侯府旁支,好不可憐。”
說到“好不可憐”,沈茉目光中滿是同情,神情也變的哀痛,好像祁玉遭了多大難似的。
“我家侯爺房中并沒有人,只有我一個。”祁玉起了争競之心,和沈茉針鋒相對,“男人再好,也要他進你的房,對不對?他便是再怎麽尊貴,和你相敬如冰,又有什麽趣了?!”
鄧麒好不好的另說,他是你的麽?我丈夫好歹是位侯爺,還對我一心一意!
沈茉臉上的笑容慢慢隐去,頗覺難堪。
“我長子會是陽武侯,次子會是陽武侯府旁支。”祁玉神色變的超然,“我長子對這侯爵并不在意,憑着自己真本事,已升至府軍前衛指揮同知。次子雖小,我也會教他,大好男兒,該自己掙功名去。”
“玉兒你總是大吹法螺。”沈茉忍無可忍,臉上的笑容一絲一毫也沒有了,神色忿忿,“你親生兒子做不了陽武侯,你能不在意?騙人騙己的,有意思麽。”
“羨慕我就直說吧,不丢人! ”
“我的确不羨慕。”祁玉冷冷說完,轉身要上馬車。
沈茉伸手攔住她,神色急切,“太皇太後召見你做什麽?可是哪家權貴看上你閨女了?”我家屏姐兒那麽好的孩子還待字閨中呢,你家薛揚才多大,已被貴人看中了?真沒天理。
祁玉被她糾纏的不耐煩,直視着她,慢悠悠說道:“是,有權貴看中了青雀。”
沈茉臉色煞白。青雀,竟然那個應該千刀萬剮的祁青雀!
見沈茉失魂落魄的,祁玉輕蔑一笑,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弘治元年三月,浙江匪亂被徹底平息。匪首程藺、葉松朋被寧國公、張祜分別斬于馬下,其餘的頭領或是被殺,或是被俘。至于流民,有被編入民籍的,有被編入軍籍的,各得其所。
寧國公不只平了亂,還沒有濫殺,沒有引起民怨。皇帝對這樣的結果,滿意的無以複加。
流民,有很多是因為沒了田地,無處存身,才外出乞讨、成為流民的。他們之所以失去田地,大多是因為土地兼并,良田集中在皇親貴戚、官員、豪強手裏,普通老百姓要麽淪為佃戶,要麽出門流浪。皇帝不傻,他知道為什麽會有大理的流民出現,對流民,他可不想趕盡殺絕。說到底,流民,适合招撫,不适合剿滅。
更何況,流民造反動不動就是幾十萬人,甚至上百萬人。一下子殺幾十萬人,殺戮太重,有幹天和。
寧國公、張祜、盧棟等人,準備班師回朝了。
晉王不和他們一起,“孤奉皇兄之命,途經夏邑之時,拜訪楊閣老。一則慰問,二則請教國事。”
提起楊閣老,寧國公有些讪讪的。楊閣老才是青雀真正的太爺爺,自己這做曾祖父的一想到要面對楊閣老,真是頭都擡不起來。
鄧麒郁悶的不行。這臭小子,他是急着要把我閨女娶回家呢,連妞妞太爺爺的主意都打上了!上楊集去拜見太爺爺,太爺爺要是點了頭,妞妞可就對他死心塌地了。妞妞自小到大,最敬服的還是太爺爺。
我閨女還小,真不想便宜這臭小子!鄧麒忿忿的,覺得胸口疼。
盧棟顧慮着,“殿下親至夏邑,随行近衛帶多少人?殿下千金之軀,離開大軍獨行,下官總是放心不下。”張祜微笑,“我願随殿下同行,一則保護殿下,二則拜見故人楊閣老。不瞞諸位說,我和楊閣老相識多年,可稱為忘年之交。”
盧棟大喜,“有張将軍随行,殿下無憂!”張祜雖年輕,可已是久經沙場的老将了,有他保護,晉王定然無恙。
“不必。”晉王聲音溫潤卻又堅定,“孤有祁将軍保護,足矣。張将軍這回凱旋回京,必定會受到朝廷和京師士民的隆重迎接。這是張将軍應得的盛譽,不可錯過。”
寧國公忙道:“殿下所言極是!張将軍,你要拜見楊閣老,往後有的是機會!”
盧棟想想也是,“有道理!咱們回城之裏,京城士民必定會夾道相迎,盛況空前。張将軍你立下赫赫戰功,應該騎着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進得勝門。至于楊閣老,既和你是忘年交,定能體諒你,他日再見也是一樣。”
張祜淡淡笑着,詢問晉王,“殿下是監軍,難道不應該被京師士民隆重致敬、夾道相迎?難道不該得到這樣的盛譽?”
晉王笑的雲淡風輕,“孤唯願做一富貴閑王罷了,盛譽于我,有百害而無一利。”
皇帝同父異母的弟弟,尊貴的親王殿下,要什麽盛譽。
想再往上走一步的人方才需要好不好。
寧國公等人全都附合着晉王,“是,殿下這樣的身份,原不需要什麽勞什子的盛譽。只有我等俗人,才在意這些。”
張祜定定看着晉王,心裏的憤怒排山倒海,快要淹沒他,快要讓他失去理性。
晉王淺淺而笑,眼角眉梢,全是歡喜。
青雀這正四品的廣威将軍,夠不上參與總後官、監軍的高級會議。等到她知道的時候,已是下午了。
青雀歡呼,“阿原,你真和我一道看望太爺爺啊,我高興死了!”晉王被她的欣喜所感染,故意問道:“是高興和我一起,還是高興能看望太爺爺?”
“都有!”青雀笑咪咪。
張祜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青雀笑嘻嘻的迎上去,炫耀道:“祜哥哥,我要回楊集了!回我闊別已久的故鄉,見我朝思暮想的太爺爺!”
張祜微笑看着他,眼前仿佛又出現她幼時眉飛色舞的小模樣。青雀,你一直是這般鮮活啊,經歷了這麽多磨難之後,本色不改,宛如昨日。
“哥哥真想陪你一起回去。”張祜神色溫柔。
“我也想。”青雀一臉可憐,“想起咱倆在楊集共度的時光,我懷念的不行!”
“可是祜哥哥,你前程要緊,還是忙正事吧。你充任副總兵,打了大勝仗,怎能不跟着大軍還朝呢。”
張祜輕笑,“哥哥可不在意什麽功勞不功勞的,也不惦記着升官晉爵。”
“那是!”靜靜站在一邊的晉王接了話,“祜哥哥往後會是英國公,還在意什麽官位、爵位呢。”
“祜哥哥是大官!”青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