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7)

上清觀主,可是位不容小觑的人物。他能時常見到皇帝,至少在眼下,他為皇帝所器重。

一位身穿藍布道袍的道士走了進來,稽首問安。他年約四十多歲,修長消瘦,眉目清秀,看上去還真有幾分仙風道骨。

張皇後溫顏問了齋醮的詳形,轉過頭和氣笑道:“這位神仙法力無邊,尚在娘腹的胎兒,他只需一眼,便能辨認出男胎女胎,極靈驗的。”

青雀好奇道:“有些大夫把把脈,便能辨出胎兒是男是女,我倒是聽說過。至于這位神仙,他是連把脈也不用麽,只看一眼便可?”

張皇後很篤定,“只看一眼便可。”說完,臉上帶着淺淡的、幾乎捉摸不到的笑意,看向無塵。無塵會意,做出很鄭重的模樣,“王妃,貧道得罪了。”先賠罪,然後開始上下打量青雀。

青雀笑盈盈看着他。

無塵看到她那雙靜如秋水的明眸,不知怎的,竟是心中一寒。她這雙眼眸如寒星,如深潭,璀璨晶瑩卻又深不可測,被她冷幽幽的眼神掃過,直令人生出芒刺在背之感。

張皇後在旁饒有興致的微笑看着。

“王妃定會一索得男。”良久,無塵躬身答道。

張皇後瞬間變了臉色。怎麽成了一索得男,無塵你瘋了?

青雀淺淺一笑,悠悠道:“只要是自己親生的,男兒還是女兒,又有何妨?司印,你若說錯了,我并不會怪你。總之而言之,孩兒不拘是男是女,晉王殿下和我,都是一般喜歡。”

這風涼話說的,張皇後心頭一陣絞痛。

素日端莊雍容的張皇後,此時臉色煞白。

青雀好像沒看見一樣,依舊一臉盈盈笑意,如同撲面而來的三月春風般和煦。

張皇後穩了穩心神,勉強笑道:“如此,真要恭喜弟妹了。”青雀巧笑嫣然,“到孩兒滿一歲我們就請立世子,到時請您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早早的準了吧。”別打我兒子的主意啊,過繼,美的你。

張皇後眼光閃爍,“這有什麽,不必弟妹開口,也是要這般辦理的。”青雀客氣道了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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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塵退出去之後,張皇後跟青雀說起家務事,“三丫頭和五丫頭也到年紀了,陛下吩咐替她們留意親事。弟妹,咱們一樣是做嫂嫂的,你意中可有人選?”

永康長公主排行第三,衛輝長公主排行第五,就是張皇後口中的三丫頭和五丫頭。

青雀笑,“三丫頭、五丫頭都是好性子,可人疼的,不拘哪家得了去,都是他們的福氣。往後我便留意家風清正厚道的人家,若有上佳子弟,便來跟嫂嫂說。”

張皇後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武定侯的幼弟上書求尚主,陛下似有應許之意。如此,只尋一位上佳子弟便可。弟妹,你看寧國公的曾孫子如何?”

青雀真想對張皇後翻個白眼。寧國公的曾孫子多了去,好不好?他有兩個兒子,嫡子鄧晖,庶子鄧昆;鄧晖有四個兒子,好巧不巧的,鄧昆也有四個兒子;鄧晖這四個兒子全已娶妻生子,曾孫子沒有十個也得有八個吧?鄧昆那邊,估計也不老少。你說寧國公的曾孫子,請問是哪位呀。

“您說的是……?”青雀言簡意赅。

“嫡長孫,鄧之翰。”張皇後倒沒藏着掖着。

你敢是閑瘋了不成,前陣子想給鄧之屏做媒,這會兒又打鄧之翰的主意,打量着寧國公府好欺負?青雀不由大怒。我雖不姓鄧了,鄧麒還是我親爹!

“我好像聽過一耳朵,說是鄧之翰已定過親了。”青雀輕描淡寫,“卻也記不大清楚,改天見了鄧伯伯,再細問他。嫂嫂體諒,自打懷了孩兒,我這記性便差了,易忘事。”

張皇後心裏這個氣,就甭提了。我才提個驸馬人選,你就說定過親了,跟我作對是不是?還什麽懷了孩兒記性差,明目張膽諷刺我,你是明目張膽諷刺我。

張皇後硬擠出絲笑容, “如此,再看別家也好。”

青雀的笑容卻極為明悅,“兩個丫頭年紀又不大,慢慢挑着,務必挑個好的。明年我們若就藩了,那便偏勞嫂嫂。”

張皇後皮笑肉不笑,“做長嫂的,理應如此。”

安康長公主帶着妹妹們在觀中四處游玩回來,永康、衛輝小臉都是紅撲撲的,顯然極是快活。就連年紀最小、身子最差的仙游,臉色也紅潤不少,眼中也有了笑意。

青雀含笑看着她們,心中極為憐憫。這些可憐的小姑娘,平時總是拘束在宮裏,好容易才能出來散散。祁青雀将軍比她們強多了呀,我跟她們差不多大的時候,正騎着駿馬在草原上奔馳!

豆蔻年華的祁青雀将軍,比公主還自由啊。青雀自戀的想道。

上清觀齋醮,圓滿收場。

齋醮之後,無塵有幾天躲着不敢見張皇後。不過,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終歸是要給張皇後一個交待的。

這天,無塵為皇帝進獻過益壽延年的符咒之後,被內侍帶到了一處偏僻的宮室。

“你竟敢說她一索得男!”張皇後冷冷道。

無塵嘆息一聲,打了個稽首,“殿下,她不只會一索得男,她的兒子,還會是未來的帝王,君臨天下。”

“什麽?”張皇後一聲尖利的驚呼,“帝王?她的兒子是帝王,那我呢?你不是曾經說過,我命裏有子!”

無塵掐指算了算,面上有迷茫之色,“您命裏确實有子,再不會錯的。可是,她懷着的确是龍種,直有沖上九重天之氣勢……”

張皇後大為不解,“這是怎麽回事?”目光忽然凜冽起來,聲音也變的嚴厲,“難不成,是她的兒子會謀逆,從我兒子手中奪走大位?”

無塵面有慚色,“無量壽佛!貧道測算不出。”

張皇後定定看着他,慢慢說道:“你說過的話,有些确實靈驗,有些卻不是。有些極管用,有些根本是模棱兩可,敷衍搪塞于我。你說我命裏必定有子,我信了,陛下也信了,可是,今日你卻又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無塵肅然,“殿下命中一定有子,确定無疑。”

張皇後沉默片刻,開口問道:“晉王的面相,究竟如何?”

無塵皺眉想了想,奇怪的搖頭,“晉王眉宇之間時而有帝王之氣,時而又沒有,真是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張皇後嗤之以鼻,“先帝在時何等寵愛于他,大位一樣是陛下的。你說他有帝王之氣,不是胡說八道麽。”

無塵滿臉陪笑,“貧道是據實所言,所實所言。”

張皇後又沉默片刻,淡淡道:“晉王妃一定會生下未來的帝王,再無他法?”難道這一片大好江山,最終真會歸了祁青雀的兒子麽。

無塵一臉莊嚴的掐指算了半天,為難的說道:“若說胎兒,以貧道的修為,是極易轉胎的。可她所懷的胎兒卻是一身霸道之氣,很難轉。即便真能轉,也要耗盡貧道的體力,和無數錢財。”

“不管花多少銀錢,費多大力氣,只管去轉!”張皇後咬牙,“無論如何,這天下也不能是別人的!”

無塵為難了半晌,方道:“殿下既有此吩咐,貧道勉力一試。成與不成,卻要看天意如何了。”

張皇後少不了勉勵他幾句,無塵索要了無數財物,再次稽首,無聲無息的退了出去。

“這道士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張皇後獨自坐在榻上,苦思冥想,“晉王的帝王之氣時有時無,祁青雀的兒子一定會君臨天下,究竟是他胡扯的,還是真看出來了?”

“是真的吧。”張皇後嘴角泛上絲迷蒙笑意,“母親懷上我之前,到寺廟上香求子。路上遇到這道人,他指着我母親大笑,‘求佛有何用?求我!’母親面有不快,他卻只顧着自說自話,‘你頭胎定是女兒,生這女兒之時,你會夢月入懷。這女兒長大之後,富貴無邊啊’。母親聽了倒也動心,送了他兩升米酬謝,還暗暗記下他的形狀面貌等等。”

“等到生我的時候,母親果真夢月入懷。我長大之後,果真被聘為太子妃。這道人,确有法力無疑。”

“千方百計尋找到這道人,力氣真是沒有白費。他甫一見面,便斷定我命中一定有子,不過是略晚數年罷了。我,一定會有兒子的。”從小一帆風順的張皇後,對自己的好命非常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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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飄着蒙蒙細雨,帶來絲絲涼意。得意樓一間幽靜的雅室中,一名青年男子悄然獨立,面色很是焦急。信是送去了,她到底會不會來呢?他一會兒覺得她會來,一會兒覺得她不會來,備受煎熬。

房門打開,一名蒙着面紗的少女身姿輕盈的走進來。青年男子見到那抹綽約的身姿,心狂跳起來。

少女在門口默默站了片刻,緩緩伸手,取下蒙在臉上的面紗,露出真面目。她面容清麗嬌柔,肌膚如同冬日初雪般純潔晶瑩,一雙明眸秋水潋滟,閃爍着動人的光茫。

“阿揚!”青年男子又驚又喜的往前走了兩步,顫抖着低聲叫道。

“鄧之翰你站住,不許往前走!”少女小臉一板,義正辭嚴,“我爹娘兄長就在隔壁,你若敢輕舉妄動,我高喊一聲,他們便會破門而入。”

鄧之翰聽話的站住,柔情又貪婪的看着薛揚,“我聽你的。”幾個月沒見,她長的更好看啦。阿揚,你太美了,怎怪的我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薛揚皺眉道:“我只能出來一小會兒,你有話快說。”

鄧之翰如夢初醒,“那個,不知怎麽的,宮裏竟傳出想讓我尚主的消息。我如何能尚主?我……我心裏只有你一個,怎能娶別人?阿揚,你嫁給我吧!”鄧之翰眸光熱切,央求說道。

薛揚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啐道:“胡說!沒個爹娘在堂,卻跟女孩兒家求婚的道理!你若有心,央媒人去,跟我歪纏什麽。“

鄧之翰急的想跺腳,“可是令爹令堂不許啊。”

“我爹娘不許,婚事自然不成。”薛揚不悅,“他們不許,我便不會答應。”

鄧之翰央求的看着薛揚,目光中滿是痛苦,“我……我日日夜夜想着你,睡裏夢裏都是你……可是,我娘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抛棄她,真的不能。阿揚,我為了你什麽都能做,只除了傷害我娘……”

“你娘不能傷害,我娘便可以了?”薛揚氣惱的小臉通紅,“我娘她……是被你娘搶走了夫婿,被迫遠走雲南,好不凄慘。我娘說,我若敢認你娘為婆婆,她便抹脖子自盡,不再茍活于人世。我怎能做不孝女……”薛揚掩面。

鄧之翰一陣茫然。她的娘和自己的娘是死敵,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外面隐約有呼喚薛揚的聲音,薛揚迅速整了整妝容,重新蒙上面紗,低聲道:“我走啦,往後,咱們再不見面了吧。”

鄧之翰心如刀割,“不,不可能,我一定要見你,阿揚,我一定要見你。”

他聲音痛楚而熱烈,聽在薛揚耳中,竟令她生了憐惜之心,甜蜜之意。“這人是我命裏的劫數啊。”薛揚腦子昏昏的,嘴角勾起一絲迷離的笑意。

她驀然覺得自己不該這麽笑,輕薄不尊重,有失矜持。轉念一想,有面紗掩蓋呢,又覺略略放心。

“你都要尚主了,還怎麽見我?”薛揚低低笑了一聲,轉身飄然離去。

鄧之翰追到門口,卻沒敢出門-----隔壁就是薛家的雅間,這會子出去,保不齊會撞上薛能,或是薛護。

鄧之翰呆呆站着,身畔飄散着純正芳郁的薔薇花香,很好聞,很受用,不絕如縷。

“這是阿揚留下的香味。”他不覺癡了,“這是阿揚方才站過的地方。阿揚,阿揚……”

尚主?不,我才不要娶公主,我要麽娶阿揚,要麽終身不娶。

鄧之翰側耳聽了聽,輕捷的出了屋門,出了得意樓,飛身上馬,往寧國公府的方向馳去。

寧國公府。

寧國公一臉不耐煩,“尚什麽公主?公主是好娶的?我戎馬大半生掙下這份家業,到頭來娶個曾孫媳婦我得對着她磕頭下拜?趕緊的,把阿揚給定下來,不許再拖延。”

鄧麒苦笑,“我拖延什麽?我哪想拖延?我恨不得明天就把阿揚娶進門,明天就喝兒媳婦茶。可薛家不樂意,我有什麽法子。”

寧國公伸手從牆上取下挂着的馬鞭子,拎着馬鞭子在屋裏踱了兩圈,面帶沉思狀。

鄧麒吓了一跳,好好的您拿馬鞭做什麽?我可一件壞事也沒做!見寧國公只是拿着馬鞭子随手敲打,不像是要揍人的樣子,才拍了拍胸,驚魂甫定。

寧國公轉了兩個圈,停下腳步,“薛能不就是要休了沈茉麽?依他。”

寧可休了沈茉,也不能娶個公主進門。

第136 兩樁喜事

正在選驸馬的永康、衛輝兩位公主,和皇帝都不是同母。永康公主的生母早亡,衛輝公主的生母是一位宮女,在宮中都沒有什麽依仗。娶這樣的公主根本得不着什麽實惠,簡直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宮裏既有選鄧之翰為驸馬的意思,鄧之翰要麽快手快腳的定了親,要麽就認命的迎娶公主。寧國公再怎麽戰功赫赫,到了皇帝面前也不過是名臣子,皇帝若是開了口,難不成寧國公敢壯着膽子說真話,“陛下,鄧家不想娶公主”?

不能夠啊。他只能誠惶誠恐的道歉,“鄧之翰,已和某家的姑娘定了親。”

哪家的姑娘呢?這人選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有合适的,只能是阿揚。因為寧國公府從前雖為鄧之翰議過趙家大小姐,最後卻不了了之了,這當兒要抓個合适成婚的長孫媳婦,其實是很為難。

滿京城的名門嫡女雖多,可是門當戶對年貌相當又議過親事的,只有陽武侯府大小姐。鄧家要想為鄧之翰娶妻,眼下沒有比阿揚更合适的人了。

“薛能提什麽你便答應什麽,總之要把翰哥兒和阿揚的親事定下來。”寧國公簡短吩咐道。

“為了娶阿揚,休掉沈茉?”鄧麒頭疼的快要炸開了,“祖父,這不是太荒謬了麽?這麽一來,兩個孩子之間,從一開始便有嫌隙,豈能和美?”

我愛慕玉兒到了何等的地步?可以為她死,可以為她奮不顧身,但是,若讓我為了娶玉兒,而傷害自己的親生母親,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的。我是如此,翰哥兒肯定也是,他再喜歡阿揚,也不會為了要迎娶心上人,便委屈自己的親生母親,生他養他的母親。

“不是為了娶阿揚休掉沈茉,而是為了不娶公主,要休掉沈茉。”寧國公黑着一張臉,“我不愛攀龍附鳳,不愛娶個公主做曾孫媳婦,懂麽?”

鄧麒痛苦叫道:“如此一來,翰哥兒還有什麽顏面,屏姐兒還怎麽出閣?祖父,您替兩個孩子想想!他們的娘心腸又狠毒,眼皮子又淺,可孩子沒過錯啊。祖父,休掉沈茉,懲罰的是孩子們!”

“這會兒你成好爹了。”寧國公哼了一聲,“當年玉兒在老家待産,你在京城娶妻的時候,怎不想想玉兒腹中的那個孩子!”

鄧麒被噎的張口結舌,無言以對。臉成了一張大紅布,羞慚惶惑,無地自容。

“別再廢話,寫休書。”寧國公不耐煩的吩咐。

“曾祖父!”鄧之翰風塵仆仆出現在門口,眼中含淚,“求您給我娘留條活路吧!”

寧國公黑着臉不說話,鄧麒覺得愛子實在可憐,扭過頭去,不忍心看他。鄧之翰跨過門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重重叩頭,“曾祖父,爹爹,我娘她知道錯了,饒了她吧!”

鄧麒心有不忍,疾走兩步到他跟前扶起他,“兒子,快別這樣。”見他額頭已是紅腫,抱怨道:“你傻麽,用這麽大力氣。”心疼的不行。

鄧之翰直挺挺跪着,含淚看向寧國公,“曾祖父,求您饒了我娘,許她在祖居終老。”

寧國公冷冷道:“你若老老實實尚主,不休她也可。”

鄧之翰臉上一下子沒了血色,失聲道:“不,不用!我不要尚主!”誰要娶公主,誰這麽倒黴,要被逼着娶公主?

寧國公忍耐的說道:“那麽,三天之內,你找到一戶門當戶對的人家,找到一位清白妥貼、能勝任撫寧侯夫人之職的好女兒,定下親事。”你們母子情深,好吧,不休你娘;你不愛尚主,好啊,不尚。可你總得定個親吧,否則,宮裏真發了話,你讓我怎麽應對!

“我只要阿揚!”鄧之翰脫口而出。

寧國公忍無可忍,拍了桌子,“你這呆子!阿揚的娘在鄧家吃過大虧,若不休了你娘,薛能怎會許婚?你又要阿揚,又要保住你娘,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鄧 之翰呆了呆,煞白的面容上忽露出驚喜之色。他向前膝行幾步,神色熱切,“曾祖父,薛侯爺擔心的無非是阿揚進門之後會被我娘為難罷了。咱們答允薛家,阿揚和 我娘永不相見,如何?”回鄉祭祖,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才有一回,阿揚便是回了,不去家廟,不見婆婆,也就是了。

鄧麒臉上也有了喜色,“是個好主意!”阿揚一輩子不見沈茉,玉兒該不用擔心了吧?不見面,沈茉想惡心都惡心不着阿揚。

寧國公恨的牙癢癢,“你當這是小孩兒過家家呢?說一聲就算了?你只管說去,看薛家會不會理你!”

有那樣的過往,你還指望着鄧家說一句“永不相見”,薛家就信了?人憑什麽相信鄧家呀,鄧家過去的信用又不好!有媒有聘有婚書的嫡妻說不認就不認了,如今你空口白牙這麽一句話,薛家就颠兒颠兒的同意嫁女兒?別扯了。

鄧之翰臉色變幻,不知該如何是好。鄧麒羞愧的低下頭,唉,兒子,你被爹爹害慘了。若不是爹爹過去太過不堪,薛家怎會如此為難你?論人才,論學世,論前程,京城有幾個年輕人及的上你呢,若不是因為爹爹,薛家定會興高采烈應下你這東床快婿。

寧國公本不是個多耐心的當家人,對兒子、對孫子都是非打即罵,不假辭色。不過,真到了曾孫子這兒,他還是變的慈祥不少,飽經滄桑的老人,最能觸動他的還是自己親手帶大的翰哥兒、益哥兒這些個孩子。

“休或不休,對她來說無甚差別。”寧國公溫聲道:“總之她餘生都在家廟吃齋念佛,忏悔自己的罪過罷了,是一樣的。”不休,她也回不來;休了,也不會趕她出家廟。

“可是,她百年之後不能葬入祖墳,受子孫的祭享。”鄧之翰哽咽道。人活着要吃飯,死了也要有人供碗飯吃,孤魂野鬼的,太凄涼了。

“這有何難!”鄧麒拍大腿,“老家有的是地,咱們把祖墳領近的田全買了,把她埋在領近祖墳的地方便是。四時八節,自有供給。”

鄧之翰含淚搖頭,還是不肯接受。

寧國公拍拍鄧麒,“你可有再娶之意?”鄧麒苦笑,“我哪還有娶妻的心思?祖父,往後等翰哥兒把阿揚娶進門,這個家便慢慢的交給他們吧,我……我含饴弄孫。”他還在盛年之時,心裏竟已是這種想法了,卻也令人唏噓。

“你不想再娶,那更好辦。”寧國公有了主意,“只把族人、荀家、孫家的長輩請來,寫下休書便可。連對外聲張都不必。”你若還想娶個媳婦呢,這事便瞞不住。你若往後再不想娶了,這還不好辦麽,不對外聲張,瞞個風雨不透。簡直是除了令薛家放心,其餘的什麽也沒有改變。

這種事說來毫不光彩,族人也好,荀家、孫家的長者也好,根本不會對外傳。可是,薛家卻能放心了。

不得不說,寧國公打的一手好算盤。

可惜鄧之翰不肯答應,依舊淚流滿面的央求。

最後寧國公火了,“要麽休了你娘,要麽老老實實尚主!三天之內,給我個準話!”擡腳把鄧之翰踹了出去,鄧麒想求情,被他飛起一腳,正踢在心口。鄧麒吓的不輕,趕緊跑出門去,拉起鄧之翰便走。

把鄧之翰拉回房,親自替他上過傷藥,鄧麒安撫的拍拍他,“兒子,別急啊,這不還有三天的功夫麽,咱們慢慢想法子。”

鄧之翰悶悶,“我娘要被關一輩子,已經很慘了。我不能再雪上加霜,往她傷口上撒鹽。”

“對啊,是這個道理。。”鄧麒大為贊成,“兒子,聽爹的,你不能尚主,趕緊尋個妥當人家的閨女定下,方是正經。”阿揚你是娶不成了,可是也犯不上娶公主,還是換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吧。

讓鄧麒郁郁的是,鄧之翰又是搖頭,一臉執拗,“不要別人,爹爹,我只要阿揚。”

鄧麒暈,“怎麽又繞回來了?”實在受不了,晃晃悠悠站起來,想走,“兒子,爹爹被你整治的沒主意了。”

仆役進來送貼子,“英國公府的喜貼。”鄧麒接過來看了,嘆氣,“張祜這小子終歸還是娶了表妹為妻。”喜貼上寫的很清楚,張、周聯姻。

鄧之翰約略知道張祜為何多年來不肯娶妻,嘟囔道:“我要是他,我也娶表妹。自己喜歡的反正已是沒指望了,還不得娶個娘親喜歡的啊。”總得落一頭吧。

鄧麒福至心靈,熱誠的勸他,“兒子,你也娶個你娘喜歡的,成不成?你娘喜歡誰來着,讓我想想……”

“不成!”鄧之翰怫然,“爹爹,我和他可不一樣,我喜歡的并非沒有指望!我未娶,阿揚未嫁,我們……我們一準兒是有緣份的。”鄧之翰想起阿揚稚嫩嬌柔的面龐,心裏湧起一陣熱流。阿揚,可愛的小阿揚。

鄧麒實在無力再說什麽,垂頭喪氣的轉過身,走了。

你就傻死吧,不休了你娘,薛家是不會答應婚事的,知不知道?休了你娘,你忍心,你舍得?為了娶媳婦而這麽做,你還是人不是人啊。

你娘她陰險,她狠毒,她無恥,可她對你和屏姐兒卻是位慈母。她沒虧待過你,你不能不孝。

“阿揚,不過是你的癡心妄想。”鄧麒順手摘下路邊花圃裏的月季花,信手撕着花瓣,“翰哥兒,可憐孩子,你跟爹爹是一樣的命,終究會錯過自己最心愛的人。”

鄧麒估計錯了。

鄧之翰埋頭睡倒,一天一夜沒起床,當然也沒吃飯。孫夫人心裏自是着急,可是寧國公明令禁止,“不許管他。”于是孫夫人着急歸着急,卻是束手無策。鄧之屏不忍弟弟受苦,吩咐廚房備了細粥小菜,悄悄命侍女捧了,親自來勸鄧之翰,“翰哥兒,好歹喝兩口薄粥。”

鄧之翰肚子也餓了,聞着雞肉香菇粥的香味,胃裏蠢蠢欲動。再加上鄧之屏柔聲哄着,也便不再躺着,起床洗漱了,一口氣喝了兩碗粥。

“不能再睡了,轉眼間三天期限快到,難不成到時候我真娶公主?才不要。我不要端莊古板無趣的女子,悶死人了。”鄧之翰喝完粥,開始慎重的思考。

鄧之屏溫柔的、試探的問道:“翰哥兒,你究竟怎麽了,竟睡了這麽久?”有什麽煩心事麽,快告訴我,我是你親姐姐。

鄧之翰打了個哈哈,“沒事,和幾個朋友一起出城打獵,累着了。姐,你忙你的去,我已歇好了,出門辦正經事去。”說着,便想立即出門。

鄧之屏忙問,“什麽正經事?”鄧之翰随口搪塞,“哦,張祜要娶妻了,他和爹爹交情非同一般,前陣子又幫過爹爹,我要送他一份大禮。這便到古玩器看看,要挑兩件能入眼的貴重物件兒送他。”

“什麽?”鄧之屏驚呼,“祜哥哥要娶妻了?娶誰?”

鄧之翰不覺一笑。女人就是這樣,不管什麽都大驚小怪的,張祜要娶妻而已,姐姐竟至如此。

“周家姑娘,他表妹。”鄧之翰笑道。

鄧之屏面色灰敗,聲音尖利,“我不信,祜哥哥怎麽會娶他表妹!他明明……”娘不是說過,他一定會娶自己,到最後他一定會是自己的。娘不是保證過,自己一定會成為英國公府的新婦?那樣的信誓旦旦,原來是騙我的麽。

“他明明怎樣?”鄧之翰覺得她神色不對,敏感的問道。

鄧之屏虛弱的笑了笑,眸光輕柔,“沒怎樣。翰哥兒,娘曾經說過,祜哥哥會娶我,她有辦法讓祜哥哥娶我。”

鄧之翰愕然。姐姐這是……他驀然發覺,姐姐對張祜的稱呼是這麽親熱,談及張祜時的口氣,痛苦中也帶着甜蜜。

原來是這樣麽,怪不得你對祖母挑選的夫婿人選總是不滿,幾次三番囑咐我想法子破壞婚事。我以為你只是對他們不滿,卻不知你是心有所屬。

鄧之翰沉默片刻,忽的如閃電般伸出手,捉住鄧之屏的手臂,厲聲問道:“姐,娘是什麽時候跟你說的這個話?”鄧之翰好像意識到了什麽,目光有些淩厲。

鄧之屏乍聞噩耗,受到的打擊太大,平時的雍容端莊再也無法維持,凄慘的笑了笑,全盤托出,“便是大姐出閣前那段時日。我不大高興,因為我只比大姐小不到半歲,大姐嫁得如意郎君,我的終身卻還沒有着落。娘便一直安慰我,說祜哥哥是我的,一定是我的。”

鄧之翰心中卷起驚濤駭浪。娘為什麽敢說這個話?姐姐為什麽信了?鄧家和英國公府的女眷向無往來,并不親厚,不可能是英國公夫人給透的話,絕不可能。除非是……?鄧之翰痛苦的閉上眼睛。

娘,你不只是為着要替沈家報仇,才要害大姐的,對不對?你還要因着害大姐,去替姐姐求份好姻緣。你存了這個心,才會和沈荷等人同流合污。

鄧之翰微微笑起來,笑容和鄧之屏一樣,也有說不出的凄涼。娘,你就是這麽愛自己的孩子麽?別人的孩子,爹爹的另外一個孩子,她小時候只差一點點就被你害死了,等她長大成人之後,幸福的嫁了人,你還要上趕着再害她一回,就為着讓姐姐嫁給張祜。

大姐若真的如你們所想,被皇家認做騙婚,她會是什麽下場?鄧之翰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鄧之翰疲憊的吩咐侍女,“請大小姐回房。”

鄧 之屏淺淺一笑,眉眼靈動起來,容色間有種迷人的風采,“弟弟,我打小便喜歡祜哥哥了,你知道麽?喜歡了這麽多年,從沒變過。”鄧之翰變了臉色,親自陪在鄧 之屏身邊,強行把她送了回去。送回之後,沉聲吩咐侍女,“去煎安神湯。”侍女不敢有違,戰戰兢兢的答應,煎了安神湯呈上。鄧之屏臉上一直帶着迷蒙的笑意, 喝過安神湯後,沉沉入睡。

“我哪有臉再到薛家,我哪有臉再見阿揚。”鄧之翰安頓好姐姐,身心俱疲,萬念俱灰,“我萬萬不能抛開我娘。可我娘是這樣的人,除了我這親生兒子,誰還能尊敬她。”

“其實,即便是我這親生兒子,也不大能尊敬她。”鄧之翰很不孝的想道。

鄧之翰呆呆坐了一夜,次日去見寧國公,鄭重的磕了三個頭,啞着嗓子說道:“曾祖父,翰哥兒的終身大事全由您主張,您讓我怎麽做,我便怎麽做。您若真想讓我尚主,我……我便尚主。”

他這副德性,差點沒把寧國公鼻子氣歪了。尚主?你敢尚主讓我看看,敲不死你個臭小子!

寧國公府中,最不想讓鄧之翰尚公主的,是寧國公。最想讓鄧之翰娶阿揚的,還是寧國公。

憑什麽我就應該娶荀氏,而不是香秀?寧國公想起這點就覺得委屈。他心裏這個委屈,可是已經攢了幾十年。自打香秀打了他一巴掌,飄然遠去,他就開始後悔了。之後每逢和荀氏有了龃龉,他這後悔便加深一層。攢到今年,已攢的厚厚的、滿滿的。

寧國公溫和告訴鄧之翰,“你娘只管在老家靜養,京城所有的消息,全不用告訴她。她的日子一切照舊,唯一不同的,不過是讓薛家去個疑,許嫁愛女。”

鄧之翰羞愧道:“我配不上阿揚。阿揚天真美好,我卻……污穢極了。曾祖父,我不要玷污阿揚,她是那麽美,那麽好。”

寧國公聽着這傻話,心竟有些軟。他微笑起來,“你怎不想想,你若遠離阿揚,阿揚便要嫁給一個陌生男人。這男人是不是能疼愛她,是不是能保護她,是不是能照顧好她?若是阿揚遇人不淑,過的不好,翰哥兒,你會不會內疚?”

鄧之翰一下子緊張起來,“不成!誰也不能委屈阿揚!”

寧國公舒心的笑起來,“她若嫁了別人,你便管不到。翰哥兒,聽曾祖父的,娶了阿揚吧。你若心中歉疚,便要十倍百倍的對她好,疼愛她,呵護她,照看她一輩子。”

鄧之翰掙紮良久,點了頭。

阿揚,我會對你好的。我不許別人把你娶了去,我怕他不會善待你。

接下來的事情極其順利。寧國公寫下休書,請了在京的一位遠支族中長輩、荀氏的哥哥荀亮、孫氏的弟弟孫超做見證,申明沈氏“多言、不義”,鄧家再難容她,定要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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