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1)

“既是楊閣老教養的,為何不守閨訓?”座中有位才進禮部不久的楞頭青,一臉正義凜然的質問。這楞頭青是名新進士,到禮部來觀政的,讀書讀傻了,不怎麽知道靈活變通。

也就是這樣的楞頭青,才會直接了當問出這樣的話。換個老奸巨滑的,或是有些心計的,至少會顧左右而言他,哪會明打明的跟楊大器、楊閣老對上。

“遼王妃幼年之時,受過極重的內傷。”楊大器正色說道:“輾轉多處,遍訪名醫,都沒有治愈。最後在賀蘭山中尋到一位杏林聖手,這位杏林聖手醫術很高明,可是家人全部死在鞑靼鐵蹄之下,凡受他救治之人,必須要立下誓言,終生抵禦胡虜。”

“遼王妃也是一樣,發下誓言,方獲救治。遼王妃信守諾言,傷勢痊愈之後便到寧夏軍中做了名小兵,直到如今,她的名字依舊在邊軍名冊中。”

那楞頭青本是跟鬥雞似的死死盯着楊大器,只等楊大器話音一落就要開口反駁,打算慷慨激昂的講一番“婦德”“卑弱”的大道理。可是楊大器這番話說完,楞頭青張了幾回口,不知該如何開罵:要罵遼王妃不對,是說她有傷不該醫治呢,還是說她不該信守諾言?沒有可罵之處啊。

應該承認,這楞頭青涉世未深,還不太精通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之術。可是,他若是真的精通了,這會兒根本就不會冒冒失失站出來。要知道,質疑楊閣老的學生遼王妃,也就是質疑楊閣老。楊閣老在朝中聲譽極隆,門生故舊衆多,站出來質疑他老人家,你憑什麽?你背後是誰?不想清楚了,敢走這一步麽。

不只楞頭青,其餘衆人也皆是默默無言。遼王妃這事若是放到男子身上,絕對是應該大力褒獎、贊揚的,重信守義、一諾千金,多令人感動!可惜她是女子,那又另當別論。誇是誇不出來了,可是也沒法罵,算了,閉上嘴巴,不說話。

吳老尚書咳了一聲,讪讪問道:“遼王妃既是閣老大人的學生,想必學問是極好的?”吳老尚書處世向來謹慎,從不輕易得罪人。他因不知道遼王妃和楊家的瓜葛,才會說出“遼王妃最愛抛頭露面,不守本份”這樣的話,這時頗有些後悔。指責一位王妃,可以算得上有風骨,可指責楊閣老的學生,卻算什麽呢?

楊大器笑了笑,“極好!遼王妃和舍侄晦明同學,晦明自認不如她。”

晦明,是楊大器侄兒楊瑜的字。楊瑜是風華正茂的青年才俊,弘治九年探花及第,才學自然是好的。他不只文章寫的花團錦簇,詩、詞、書、畫都有所長,涉獵甚廣,是京中知名的才子。

衆人聽到“晦明自認不如她”,暗自心驚。這遼王妃聽說是員勇将,斬殺過蒙古濟農,廣寧城下她連射五箭,朱裏真人的首領被她射傷,倉惶撤退。敢情她不只武力過人,還很有學問麽,這樣的女子,可真是太罕見了。

這樣的遼王妃,她所出的三位小殿下該是什麽性情、什麽資質?令人期待啊。

楊大器神色自若的坐着,并沒有再多說什麽。其實楊大器很想告訴這幫人,青雀在戰場上是多麽的威風神氣,如秋風掃落葉般的擊敗胡虜,保護邊境百姓。可是,他想想而已,并不肯說出口。楊大器久經官場,對文官們的心理很明白,對于這些文官來說,遼王妃的戰績根本不值一提,女人怎麽能像男人一樣打仗呢?牝雞司晨啊,不守本份啊。

遼王妃若是“幽娴貞靜”“性情剛烈”,廣寧城被攻胡人攻破了,遼王妃揮刀自盡,文官們是會熱烈贊美、讴歌她的!若是橫刀立馬,上陣殺敵,呵呵,對不住,文官們只會嗤之以鼻。

想做被文官們贊美的女人,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遼王妃是楊閣老的學生”,這消息很快從禮部傳了出去,文官們差不多盡人皆知。“楊閣老親自給啓蒙的啊”,對遼王妃,他們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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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王妃信守諾言”的事也廣為傳播,指責遼王妃抛頭露面、不守本份的人,漸漸銷聲匿跡。

遼王時常帶着小聰聰進宮。皇帝越來越喜歡小聰聰,他在幹清宮處理政務的時候,小聰聰坐在一邊替他翻折子,替他拿筆,磨墨,耐心又細致。小聰聰一開始很恭敬的稱呼皇帝為“陛下”,後來熟悉親呢了,變為“伯父”。皇帝微微笑着,心中惆悵,聰哥兒,你若是叫我“爹爹”,該多好。

雖然明白“舅氏”這難題無解,皇帝還是期盼能過繼小聰聰。小聰聰無論身份,還是才幹、品行,都是最合适的。

因為遼王夫婦一直不樂意過繼,張皇後開始把眼光放到益王長子阿彬身上。益王是衆所周知的“賢王”,愛民重士,無所侵擾。他還出了名的節儉,一頓飯只吃一個素菜,衣服洗了又洗,洗的都發白了還在穿,有這樣的父親,阿彬的家教定是好的。

張皇後一再跟皇帝提起阿彬,皇帝無奈,差了閣臣、東閣大學士許琳去了益王封地撫州,“益王長子資質、性情如何,卿務必查看清楚。”

許琳臨出發之前,皇帝在幹清宮召見他,特地把小聰聰叫了出來。小聰聰彬彬有禮的沖許大學士長揖,“大人此去,長途跋涉,實屬辛勞,請大人務必珍重身體,早去早回。”

許大學士見他年紀雖然不大,可神态莊重,語氣溫文,很有威儀,不由的暗自嗟嘆。唉,宮中有遼王長子,又何須遠赴撫州,查看益王世子呢。

皇帝命小聰聰退下之後,溫和的告訴許琳,“若益王長子優于此兒,卿可攜益王長子同回京城。若不如,卿可自回。”

許琳恭敬的叩頭,“臣遵旨。”之後,許琳帶着人,離京去了撫州。

張皇後知道之後,大為失望,“何必如此呢?”看什麽看,直接命益王長子進京不就行了?遼王不願過繼,你又不肯逼他,咱們只能過繼益王的兒子了呀,沒的選。

皇帝和張皇後本是感情深厚,無話不談的,可這陣子皇帝身體越發不好,精神不濟,也就懶得跟張皇後細細解釋了。皇帝不只是要過繼一個兒子,讓自己這一支不至于絕後,他更是要為帝國選擇一位合适的繼承人,把這大好河山、祖宗基業交給他。若是孩子的資質不佳,或品行不好,如何使得。

皇帝當然是怕絕後的,可是相比較起這個,他更怕所托非人,讓不合适的人得了大位,為禍天下。或者,讓太過平庸無能的人得了大位,為臣下所左右,毫無建樹,毫無功績。

張皇後在意的,只是自己的尊榮,張家的富貴;皇帝胸懷的卻是整個帝國,要為帝國尋覓到天資聰穎、性情沉穩的繼承人。

許琳回京的時候,并沒帶上益王長子。“彬哥兒相貌端正,性子厚道,是極好的。若和聰哥兒相比,談吐、禮儀、氣度,都頗有不如。”許琳很聽皇帝的話,既然認為益王長子不如小聰聰,他就沒帶人回來。

皇帝倒是不覺得意外,“卿辛苦了。”溫言勉勵過,吩咐許琳退下了。許琳沒帶回益王長子,那就對了,難道世上有孩子能勝過小聰聰麽?皇帝微笑。

皇帝把小聰聰帶在身邊熟悉政務,小聰聰聽的很志注,學的也很快。

張皇後見皇帝不肯宣召益王和益王的兒子們進京,暗暗心急。你是鐵定要遼王家的聰哥兒了?要聰哥兒也行,怎麽還不過繼呀。遼王要是一直不肯答應,你就一直這麽拖着麽,太沒有做皇帝的魄力了。

張皇後開始行動。她知道皇帝倚重閣臣,讓弟弟張延出面去跟首輔李大人、次輔卓大人訴委屈,“……陛下仁愛,願意兄終弟及,傳位遼王。可咱們做臣子的,難道忍心讓他這一支絕了後?”

李首輔、卓次輔都為涕下,“陛下千古明君,怎能無後?”兩位閣老見了皇帝的面,再三懇請皇帝,或是納妃生子,或是過繼,總之不能傳位給弟弟。皇帝笑而不語。

張皇後見閣臣說話都不管用了,只好另覓說客。

她想到的最有用人選,是陽武侯夫人。張皇後沒有假手于人,召了陽武侯夫人進宮,耳提面命,“遼王妃囿于私情,不顧大義,還請夫人親自去見她一面,好言相勸。”

祁玉拒絕了。“皇後殿下明鑒,莫說妾只是王妃的姑母,便是王妃的親生母親,也管不得出嫁女兒的家事。殿下,女兒出嫁了,便是夫家的人,她的家事,娘家不便置喙。”

張皇後氣的不行,心裏記恨上了陽武侯夫人。你跟我裝什麽裝,你就是她的親生母親!你不肯去勸她是不是,好,我記下了。

這年冬天,皇帝咳嗽的很厲害。太醫一劑劑的藥開出來,皇帝很配合的喝了,病卻只是不好。“陛下應該沒有多少時日了。”太醫暗暗叫苦,閣臣們常見皇帝商讨政事,也都看在眼裏,心中悲傷。

“聖上,明君啊。”對皇帝,他們确實非常愛戴。先帝在時,或是長時間不肯召見大臣,或是召見大臣,不過廖廖數語。皇帝卻是常常召見大臣,虛心聽取他們的意見,從來沒有不耐煩過。自從皇帝即位到如今,禦膳房的廚師們都是很忙碌的,因為皇帝常常召見大臣,議事太久,以至于宮中要備辦大臣們的飯食。

這樣的皇帝,讓他們如何不敬愛。

“陛下還沒有太子呢,不能讓他無後!”李首輔、卓次輔抹抹眼淚,開始為皇帝打算身後事。

第162 彌留

李首輔和卓次輔平日裏并不親密,相互之間還是有些隔閡的。首輔和次輔之間,向來如此,倒也沒什麽可說的。可是到了這關鍵時候,兩人的私人恩怨全抛到腦後,一心一意為皇帝盤算。

“過繼,一定要過繼!”關于這一點,李首輔和卓次輔想法一致,并無不同。皇帝已是危在旦夕,眼看得再生個皇子出來已全然不可能,已只剩下過繼這一條路了。

過繼誰呢?這是一個問題。過繼宗室遠支,不合情理,近支麽,只有遼王或益王的兒子了。

皇帝纏綿病榻,太皇太後大為憂心,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她本來就年邁體衰,哪禁的起日夜憂慮傷心?臘月裏的一天,太皇太後薨了。

皇帝大為悲痛,強撐着病體為太皇太後治喪。太皇太後的喪禮過後,皇帝病勢越加沉重。

幹清宮,皇帝寝殿。

寝殿中彌漫着苦藥的味道,和凄涼的氣息。皇帝躺在卧榻上,面色蒼白如紙,神情厭倦。張皇後在他身邊啜泣,皇帝打起精神微笑,“莫哭,我無事。”張皇後見他說話聲音都是弱弱的,更加悲傷,眼淚如掉了線的珍珠一般不停滑落。

皇帝卧榻前跪着兩名面相斯文的中年太監,兩人都是眼中含淚,“拟旨。”皇帝簡潔的吩咐。這兩名中年太監一個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高錦,一個是秉筆太監孫全。高錦清廉,孫全謹慎,對皇帝一向忠心。兩人含淚磕了頭,下去拟遺诏。

張皇後顧不上哭了,“陛下,拟什麽旨?”是遺诏麽,這大位到底傳給誰?過繼誰家的孩子?最好是益王的兒子,年紀小,能養的聽話。遼王的兒子都太聰明了,即便才兩三歲的小勇,也是鬼靈精,不好糊弄。

皇帝疲憊的笑,努力擡起手,輕撫她的鬓發,“放心,我會把後事安排好,把你安排好。我走了,也要你安富尊榮,依舊做人上人。”皇帝的聲音很溫柔。

“依舊做人上人”,是皇太後吧?張皇後感動的鼻子一酸,伏在皇帝身上大哭。皇帝困難的伸手替她拭淚,“對不住,我身子不争氣,走的這麽早。夢月,撇下你一個,我很抱歉。”

張皇後哭的更傷心了。

“宣閣臣李奇、卓正、許琳,宣遼王、遼王長子朱聰。”皇帝打起精神說道。

小太監們忙出去宣口谕。

張皇後淚眼迷朦的擡起頭,“是要過繼聰哥兒麽?”皇帝疲憊的笑笑,“稍後便知。”命內侍拉起杏黃色的帷簾,張皇後坐在帷簾後。隔着帷簾,皇帝和張皇後手拉着手,并沒分開。

李首輔和卓次輔、許大學士正在文淵閣辦公事,聽到宣召,急忙一路小跑着到了幹清宮。三人進了寝殿,跪在禦榻前磕頭,皇帝見了他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三人見狀,伏地哽咽,悲痛難以抑制。

皇帝昏了過去,守侯在寝殿外的太醫忙進來施救,殿內一陣忙亂。宮女、內侍的腳步聲,太醫的吩咐聲,張皇後的哭聲,紛至沓來。

李首輔等三人挪到稍遠處跪着,各自垂淚。

“殿下,小殿下,這廂請。”耳邊傳來內侍谄媚的聲音。李首輔等三人舉目望去,只見遼王手中攜着長子朱聰走了進來,這父子二人風姿皆是秀異,雖是步子快,走的急,獨自翩然不群。

皇帝無子,召了遼王父子入京,其意不言自明。這會兒看見遼王父子進來了,三位閣臣都是心裏有數。

遼 王父子快步到了皇帝卧榻前,一個叫“哥哥”,一個叫“伯父”,呼喚皇帝。皇帝不知是被太醫們救治過來的,還是被這父子二人給喚回來的,睜開了眼,“聰哥 兒。”皇帝眼前是小聰聰焦急的面臉,他少氣無力的微笑,“伯伯累了,想睡一會兒。”小聰聰懂事的握住皇帝的手,“伯伯您睡吧,聰兒守着您。”皇帝微微一 笑,閉上眼睛,睡着了。

太醫謹慎的看過,“陛下過于疲累,小憩片刻也好。”方才皇帝是昏過去,這會兒是睡過去,不一樣。

寝殿中的衆人,都暫時松了一口氣。

杏黃帷簾後的張皇後收起眼淚,命令道:“遼王,你和三位閣臣一起跪着。”你兒子可以留在皇帝身邊,你是臣,和臣子們跪在一處吧,君臣之分,要清楚了。

李首輔等三人很自覺的往後挪了挪,給遼王騰地方。

小聰聰一手握着皇帝,一手牽起父親,“爹爹不走,和孩兒一起守着伯父。”遼王柔聲答應,“好,爹爹不走。”

這父子倆是什麽意思?帷簾後的張皇後、地下跪着的三位閣臣,目光一起投向遼王父子。

遼王站在禦榻前不動,口氣淡然,“皇嫂這話說錯了。皇兄尚未宣布遺诏,臣該位于何處,尚無定論。”

你怎麽知道我該和閣臣們在一處,你說了算麽。

張皇後氣的坐不住了,霍的站起來,厲聲道:“大膽!你敢抗旨不成?”雖是隔着杏黃色的帷簾,外面的每個人卻都能感受到她的怒火,皇後,已是怒不可遏。

“抗旨?誰的旨?”遼王的口吻依舊雲淡風輕,“我皇兄正在小憩,敢問皇嫂,此時此刻,誰有資格在這寝殿發布旨意?”

“你,你……”張皇後氣的身子發抖,伸手怒指遼王,咬牙切齒。

“皇兄正在小憩,求皇嫂心疼心疼他,聲音略小些。”遼王聲音溫柔,“做妻子的,誰不心疼丈夫,您說是麽?”

張皇後氣的說不出話來。

李首輔向前膝行一步,眼神堅定的看着遼王,“遼王殿下,皇後說的沒錯,您确實該到我們這邊來。殿下,令郎過繼給陛下之後,他是君,您是臣。”

李首輔是官場老手了,他雖是直視遼王,可語氣恭謹,聲音也不大,跟張皇後截然不同。

“過繼?孤什麽時候答應過繼了?”遼王客氣的詢問,“李大人,過繼需要雙方同意,這點子道理,你總是知道的吧?”

孩子的親爹都沒答應,你過的什麽繼?說夢話呢。

李首輔直起身子,眼眸中閃着憤怒的光茫,“殿下不答應過繼,純是個人私心!殿□為宗室近支,為江山社稷想過麽,為陛下的身後事想過麽?您……陛下待您着實親厚,您這行為,對不起陛下啊!”痛心疾首,正義凜然。

哥哥待我好,我便要把親生兒子雙手奉上?遼王無語。

卓次輔也向前膝行一步,語氣生硬,“請殿下為祖宗基業着想,舍私情,全大義!殿下,您受先帝、今上深恩,為報父兄恩情,舍身尚且應該,何惜一子!”

這話說的,真是慷慨激昂。

許琳依舊原地跪着不動,腦子裏迅速轉着念頭。看遼王這樣子,分明是想兄終弟及,自己做皇帝。張皇後和首輔、次輔的意思,卻是要過繼朱聰,父死子繼。遼王是一個人,張皇後那邊,如今已有三個人,誰占上風?最後誰會贏?自己應該站在哪邊?

李首輔和卓次輔全是庶吉士出身,講起大道理來頭頭是道,“殿下,犧牲您一人,成全了整個天下啊!殿下深明大義,禀性寬仁,請以父兄為念、以天下蒼生為念,勿為私情所左右!”

我哥哥因為張皇後縱容張氏兄弟為惡的時候,你們怎不勸他,“勿為私情所左右”!遼王對這兩位德高望重的閣臣,實在尊敬不起來。

“孤才學淺陋,要請教兩位閣老大人幾件事。”遼王靜靜看着李首輔、卓次輔,直指要害,“過繼向來講究‘過庶不過嫡’,對不對?聰哥兒是孤嫡長子,孤有三子,為何兩位閣老大人硬要過繼嫡長?”

嚴謹說來,除了嫡長子之外的所有兒子,全是“庶”。正室生下的第二個兒子,在他的兄長面前,是庶弟。過繼,向來是不許過繼人家嫡長子的,“過庶,不過嫡”。

李首輔、卓次輔沒想到遼王話鋒一轉,問起這個,一時間倒有些吱唔不來。遼王說的沒錯,過繼,确實不能過繼人家的嫡長子。可是,皇帝不是一直把聰哥兒帶在身邊麽?皇帝不是直接把聰哥兒宣召過來了麽?李首輔、卓次輔也就沒想那麽多。

“請殿下為祖宗基業着想,為禮法尊嚴着想……”卓次輔顧左右而言他,不甘心的說道。

“禮法?”遼王敏銳的抓住了這兩個字,“不經生父同意,強行過繼,這難道是禮法?有三子,卻要過繼嫡長,這難道是禮法?子為君,父母為臣妾,這難道是禮法?”

遼王一句接着一句,氣勢如虹。饒是李首輔、卓次輔熟讀經書,也被遼王這一連串的質問暫時問住了,啞口無言。

可是在李首輔、卓次輔的心裏,卻是極不同意遼王的。你哥哥是個好人,好皇帝,他快要死了,沒兒子繼承皇位,你連過繼個兒子都不肯,居心叵測!你不就是想要自己當皇帝麽,利欲熏心啊。你怎不想想,你要當皇帝,你哥哥這一支就是絕後了,你忍心麽?

李首輔、卓次輔對遼王十分不滿。和仁愛的皇帝陛下相比,遼王太差了,沒度量,沒見識,沒眼光。

“阿原。”卧榻上的皇帝弱弱的叫道。

“陛下醒了!”李首輔、卓次輔相互看看,淚如滿面。杏黃帷簾後的張皇後哽咽着撲到皇帝身上,“陛下,您可不能扔下我啊,您還沒走,已經有人不把我放在眼裏,肆意欺淩了!”

遼王在禦榻前跪下,低聲叫着“哥哥”,握住皇帝冰涼的手,心裏沉甸甸的。皇帝虛弱的笑了笑,“阿原,從前哥哥一直覺得你太過單純,大位傳給你,哥哥其實是不放心的,所以才會一心栽培小聰聰。不過,聽了你方才的話,哥哥可以放心走了。”

阿原,他面對閣臣的指責會有理有據、不慌不忙的一一駁斥,既不屈服,又不以勢壓人。阿原,有前途。

“哥哥!”遼王心如刀絞,淚水流了滿臉。哥哥,咱們兄弟情深,可是,我不能把小聰聰交給張皇後,我不能把我的兒子交給一個惡毒的女人。

掌印太監、秉筆太監一前一後進了殿。

“宣讀遺诏。”皇帝吩咐。

掌 印太監高錦肅容道:“請遼王接旨。”遼王收起眼淚,再拜俯伏,高錦展開手中的一軸黃绫揭貼,念道:“遺诏,與四弟遼王:朕無子,兄終弟及,皇位傳你。你要 勤政愛民,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念完,恭恭敬敬把手中的黃绫揭貼交到遼王手上,遼王接過遺诏,含淚對着禦榻上的皇帝磕了頭,依舊站 在皇帝榻前。

李首輔、卓次輔都是大驚失色,帷簾後的張皇後軟軟的倒了下去。皇位傳給遼王!自己還是成了皇嫂麽。

掌印太監高錦又展開另一軸黃绫揭貼,“這是陛下給內閣的遺诏,請李奇、卓正、許琳三位閣臣接旨。”

長跪在地的三位閣臣都沖着皇帝的禦榻磕頭,聆聽遺诏,高錦沉聲念道:“朕不豫,新君賴卿等輔佐。朕四弟遼王原天性純厚,仁明剛正,卿等社稷重臣,務必協心輔佐,以安養軍民為本,遵守祖制,保固皇圖。”

李首輔是三位閣臣之首,高錦念完,要把遺诏交給他。這道遺诏一旦交給內閣,就是大局已定,再無翻轉可能。

第163 改第元

掌印太監是當着皇帝的面宣讀遺诏的,縱然李首輔心裏有一千個一萬個不願,他也沒有理由不接。李首輔正要伸手接過黃绫揭貼,卻聽帷簾後偉出一聲哀 嚎,“陛下,陛下你怎麽了?”接着,張皇後厲聲吩咐,“陛下昏過去了,速傳太醫施救!”禦榻前一陣忙亂,李首輔心裏一凜,沒有伸手接遺诏,卻連滾帶爬的到 了皇帝禦榻前,“陛下!”一聲大喊,老淚縱橫。

卓次輔一向是跟李首輔暗暗較着勁的,這會兒也不能不佩服了。看看,遺诏他沒接,還誰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來:他眼裏只有彌留的陛下啊,太悲痛了。

不接好,不接這遺诏,便還有轉還餘地。

卓次輔、許大學士也啜泣着呼喚“陛下”,神情哀凄。

太醫忙前忙後的,過了會兒,皇帝悠悠醒了過來。張皇後撲到他身上哭泣,“陛下,你帶我一起走吧!”皇帝愛憐的看着她,眼中有多少不舍。

“阿原,好弟弟。”皇帝困難的轉過頭,聲音虛弱,卻又清晰,“善待你嫂嫂,尊她為昭穆皇後,讓她安度餘生。”

遼王緊緊握住皇帝的手,“哥哥,阿原一定會尊嫂嫂為昭穆皇後,凡皇嫂該有的尊榮,一樣不少。”

皇帝眼中閃過絲滿意的笑意,眼神漸漸暗淡下去。好了,後事都安排好了,可以安眠了。真是累了啊,硬生生撐了這麽久,渾身都是疼的,我,再也撐不下去了……

遼王哽咽叫了聲“哥哥”,小聰聰也覺着不對,眼中流着淚,口中叫着“伯伯”,皇帝勉強擡了擡眼皮,聲音微弱,“聰兒,你要好好的……”皇帝聲音越來越小,那只露在被子外的、枯瘦的手,漸漸不動了。

“陛下-----”不知是誰悲憤的叫了一聲,衆人都是臉色哀痛,下意識的要跟着舉哀:陛下已經駕崩了,遺诏已經宣讀,該舉哀了。

“都住口!”帷簾後傳出一聲斷喝,正是張皇後的聲音。她這一喝,把正要舉哀的內侍、宮女等,都給吓住了,不敢再出聲。

帷簾後伸出一雙白皙的手,把皇帝的頭抱了過去,輕聲和他說着話,“咱們不能絕後啊,陛下說對不對?依妾的主意,陛下過繼益王的兒子阿彬,先立為太子,然後即皇帝位,陛下說好不好?”

一片寂靜之中,這話清晰落到衆人耳中,有人歡喜,有人擔憂。

張皇後又驚又喜的聲音,“陛下您點頭了?您答應了?好啊,妾這便命人拟旨,速去撫州,召阿彬進京!”

掌印太監高錦,和秉筆太監孫全,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

張皇後在帷簾後高聲吩咐,“高錦何在?李奇何在?你二人一為大內總管,一為內閣之首,可托付重任。陛下有旨意,過繼益王長子彬,立為太子,速速拟遺诏!”

李首輔朗聲道:“臣,遵旨!”

高錦大聲抗命,“陛下清醒之時,命遼王即皇帝位!言猶在耳,如何能更改!”

張皇後大怒,“陛下方才親自對我點了頭,難道做不得準?高錦,你不過是刑餘之人,交敢藐視于我!”

張皇後霍的站起身,厲聲命令,“來人,拿下遼王父子,拿下高錦!”

寝殿外擁入十幾名盔甲鮮明的錦衣衛,圍住了遼王父子、高錦等人。

李首輔、卓次輔、許大學士三人,都在迅速盤算着,迅速打着主意。張皇後是鐵了心要過繼,她號稱是陛下點了頭,其實陛下已經好大會兒沒發出聲音了,誰知道是真是假?可是,誰敢質疑她呢。若是錦衣衛真是一擁而入,制住了遼王父子,搶下遺诏,重新再拟……

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正在這情勢緊急、箭撥弩張的時候,高錦放聲大笑,“陛下久不出聲,怕是已駕崩了吧?我受陛下深恩,無以為報,這便跟了陛下同去!沒有我,沒有我往遺诏上蓋印,看你如何糊弄天下人!”

高錦搶過身邊一名錦衣衛的腰刀,揮刀自刎,血濺當場。孫全一聲哀嚎,撲了過去,托住直直倒下的高錦,淚流不止。

這場突變,讓李首輔等人傻了眼,也讓帷簾後的張皇後氣急敗壞。天底下竟有這般不識擡舉的人,寧可不要性命,也要跟自己這皇後娘娘做對!你不過是一名閹人,立遼王還是立益王長子,對你來說有什麽不同?你竟為這個自刎了,真是豈有此理。

張皇後命令,“遼王謀逆,拿下他,搜身!他身上所有的物品,一律呈上來!”遼王,遺诏我拿過來燒了,重新再寫一份,看你能奈我何。

益王知道他兒子能做皇帝,還不颠兒颠兒的把阿彬獻上?立了阿彬這小孩子做新帝,我便是萬人之上的皇太後!整個後宮以我為主,我,張家,至少還能威風十幾二十年。

張皇後想想日後的無上尊榮,嘴角泛上絲得意至極的笑意。

李首輔、卓次輔想不到張皇後竟有這個城府、這個算計,禁不住用崇拜的目光看向杏黃帷簾。張皇後竟能絕處逢生,難得,難得。

遼王父子風姿秀異,一大一小兩個玉人,瓷人一般美麗,也瓷人一般脆弱。面對錦衣衛明晃晃的長刀,他們只能引頸就戮、任人宰割吧?好像沒有人對此有疑問。

解決了他們,搜出遺诏,便可以重新再拟新的遺诏。

高錦以死相抗,那又有什麽用?張皇後制伏遼王父子,自然能從容尋出印鑒蓋上去。內閣拟旨,張皇後蓋印,手續齊了。

張皇後會成為張太後,看起來似乎會是順理成章的事。

遼王聲音清冷,“先帝屍骨未寒,嫂嫂便如此待我,豈不令人齒冷?”他伸手攜着小聰聰,身形微動,三晃兩晃的,出了錦衣衛的包圍圈。

殿門開了,數十名金吾衛擁了進來,為首的男子人到中年,清秀儒雅,正是金吾衛指揮使,景城伯世子,林覺遲。

這幾十名金吾衛把先進殿的錦衣衛層層圍在中間,長槍、腰刀在手,殺氣騰騰。

張皇後顫抖着扯下帷簾,一張臉已氣得變形了,“你們……你們想造反不成?”不經召喚,金吾衛敢進入幹清宮寝殿,無法無天了!

金吾衛的林指揮使雖是人數居多,占了上風,卻是絲毫沒有驕傲跋扈之态,依舊和平時一樣神态恭謹,“臣奉先帝遺诏前來,并非謀逆。”

張皇後被氣的快不行了,死去活來。她可以憑空來一句,“陛下點頭了”,別人當然也可以一張口就是“先帝遺诏”,反正都是一樣的不靠譜,不可信。不同的是,你手裏有兵,有權,形勢對你有利,就有人願意相信你;你手裏沒人,沒權,眼見得大勢已去,除了死忠,沒人跟随。

金吾衛把殿裏的錦衣衛制服,林指揮使走到遼王面前,單膝跪倒,“殿下,宮中近衛、京營、五城兵馬司,全部沒有異動,全部效忠于殿下。”

遼王贊許的點頭,“卿辛苦了。”

大局已定。

遼王手中不只有先帝遺诏,還有近衛、京營、五城兵馬司的擁戴,誰也動不了他了。

李首輔、卓次輔無力的低下了頭。

張 皇後絕望的跌坐在地上,從一開始的不能置信,慢慢回過味兒來,“原來無塵所說的話,竟是真的。晉王的龍氣時有時無,他不是一定有命做皇帝的,都是因為娶了 祁青雀啊。如果他沒娶祁青雀,他便掌握不了這許多兵力,得不到近衛、京營的擁戴。如果他沒娶祁青雀,這會兒應該已經被錦衣衛拿下,成了我的階下囚。”

張皇後悔不當初。當年,應該趁着祁青雀羽翼未豐,不惜一切代價除掉她!

張皇後想了很多“如果”,可惜了,人生沒有“如果”,事情既然是這樣,就不會是別樣。

弘治十二年冬,弘治皇帝駕崩。因皇帝無子,遺诏命四弟遼王即位。閣臣和禮部按儀式上了《勸進表》,遼王依禮式推辭了兩次,到群臣第三回勸進的時候,勉依所請。

弘治十二年臘月,遼王入住幹清宮。兩日之後,祭天、祭祖、祭祀先帝之後,在中極殿接受百官朝賀,正式即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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