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2)
位。次年,改元“嘉興”。
新皇登基,照例尊嫡母、生母并為皇太後。宮中除王太後之外,又多了位邵太後。
先帝的皇後張氏,被尊為昭穆皇後。新皇帝對皇嫂很照顧,昭穆皇後宮室華美,宮人衆多,奉養豐厚。
新皇帝元配祁氏,冊封為皇後,入住坤寧宮。長子聰立為太子,次子明為楚王,季子勇為梁王,大赦天下。
坤寧宮裏,新皇帝摒卻宮人,攆走三個兒子,攬皇後入懷,淺淺笑,“妞妞,你今晚要和皇帝陛下同床同枕了,有何感想?”
第164 履新
“榮幸之至。”祁皇後很給面子的說着客氣話,“皇帝是全天朝最尊貴的男子了,能和皇帝同寝,三生有幸,心向往之。”
把皇帝丈夫給睡了,嗯,這是件正經事,可以做一做。
新皇帝晨雪凝乳般的肌膚上泛起淺淺的胭脂色,美玉生暈,明麗絕倫,“如此,皇後殿下,請吧。”殷勤指着卧榻的方向。
祁皇後一邊牽着他往卧榻的方向走,一邊由衷感概,“皇上膚色這般白皙,容貌這般美麗,枕席之間,賞心悅目啊。”
祁皇後正洋洋得意的往前走,冷不防被身邊人橫腰抱起,不由的一聲輕呼,伸手摟住他的脖頸,“四哥,你溫柔點兒啊。”新皇帝見她臉色粉粉的,輕怒薄嗔,別有動人之處,嗓音便有些暗啞,“妞妞又調戲我。”低低抱怨着,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深沉纏綿而又熾熱,祁皇後頭有些暈暈的,臉色由嫩嫩的粉色轉為酡紅,星眸迷離,神色如醉。
他把她抱到床上,随手放下床簾。繡着精美百子千孫圖案的南紅宮錦床簾洩地,床上的人在愛河中流連,淺吟低唱,床簾也微微蕩漾着,美麗妖嬈,風姿楚楚。
次日淩晨,天只蒙蒙亮的時候,新皇帝便從溫暖的被窩裏悄悄溜了出來,輕手輕腳下了地。當皇帝是個苦差使好不好,一大早的便要起床,連懶覺也睡不得,早朝。
只要不想做昏君,就得這麽着。
鐘嬷嬷娴熟的帶着宮女服侍他梳洗穿衣,新皇帝閉着眼睛,任由她們播弄。唉,還是做個富貴王爺好啊,若是依舊做遼王,這會兒正軟玉溫香抱滿懷,酣然高眠。
Advertisement
為皇帝整理好好朝服,鐘嬷嬷很知趣的帶着宮女們退出去了。皇帝要上朝去,之後還要和大臣們議事,一去就是大半天。臨走之前,他不得和皇後告個別啊。
祁皇後睡眼腥松的過來了,長發垂肩,身上披了件遍繡折枝牡丹的錦緞披風。她此刻臉還未洗,卻還是清麗可人的樣子,看上去十分養眼。
新皇帝此時已是整裝待發,烏紗翼善冠,鑲寶石,二龍雙珠,黃色盤領寬袖衮服,用團龍十二,前身、後身各三,兩肩各一,下擺兩側各二。日、月在肩,星、山在背,金碧輝煌,氣壯山河。
“四哥穿這樣的衮服,很好看。”祁皇後伸手替丈夫整理衣襟,清亮的杏子眼中滿是贊賞之色。四哥本就生的好,這身衣裳一穿,更顯得威儀棣棣,迷死人啦。
“妞妞不衫不履的,也很好看。”新皇帝手指纏繞她的長發,輕輕笑着。美女就是美女,不必胭脂水粉來妝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吃了粥點再走。”膩味了一會兒,祁皇後交待。
“你再睡會兒。”新皇帝也交代她。
“不睡了。”祁皇後一臉的苦大仇深,“四哥,你這皇帝難當,我這皇後也不容易。東西六宮全歸我管呢,兩宮皇太後,太妃們,三個兒子,這麽多人的衣食住行,我都要操心。”
讓祁青雀将軍來管這些宮務,大材小用啊,大材小用。
新皇帝憐惜的抱住她,“妞妞辛苦了。”祁皇後慶幸,“四哥,幸虧你如今沒有妃嫔,你若再添出些個寵妃來,我豈不是得忙死?”要是寵妃再生出孩子來,祁青雀将軍更忙。
“先帝英明神武,都能做到六宮無妃。”新皇帝讨好的蹭蹭她,“四哥這樣的凡人,更應該潔身自愛,不給妞妞添麻煩,對不對?”妞妞嫌寵妃麻煩生事,那不要好了。
“我看行。”祁皇後笑咪咪點頭。
我已經夠忙活的了,不給我添麻煩,甚好甚好。
時候不早,新皇帝胡亂對付了兩口粥點,擺駕奉天殿。臨走之前,他臉色鄭重的告訴皇後,“妞妞,四哥無比盼望黑夜的來臨。”白天有這麽多煩人的事要做,晚上才能和妻兒團聚,共享天倫。夜晚,多麽的誘人。
“我也是。”祁皇後情意綿綿。她的情意綿綿倒不是對着皇帝夫君,而是對着安靜的、沒有責任約束的夜晚。白天要做皇後,太讨厭了,晚上可以做妞妞,自由自在。
---
奉天殿,俗稱金銮殿,是一座金碧輝煌、美侖美奂的宮殿。新皇帝儀态莊嚴的坐在寶座上,文武大臣、勳貴外戚按序分列,秩序森嚴。
如果說,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代表的是皇權,地下站立的文武百官則是代表臣權,皇權和臣權交鋒,不一定誰輸誰贏,看實力。皇權高高在上,可皇帝是一個人,臣子們則是人多勢衆。沒有皇帝能孤軍奮戰,必須要有臣子和他同一陣營,共同進退。
如果臣子們太抱團兒了,皇帝太孤單了,會怎麽樣呢?呵呵,那可有趣了,皇帝會拉上太監、錦衣衛做同盟,奉行特務統治,以保住自己的權威。
新皇帝聽着官員們各自發表着高見,眼神清亮,不動聲色。他太熟悉這些人了,自從他幼年之時跟在成化皇帝身邊起,曾經無數次見自己的父親被文官們氣的跳腳,最後,成化皇帝在東廠之外另設西廠,重用太監,天朝曾經因此一度烏煙瘴氣,亂七八糟。
許 大學士提出”勘查皇莊和勳戚莊園,還地于民,鼓勵耕織”,“不問皇親勢要,凡系冒濫請乞及額外多占者悉還之于民”。這話一出品,文官們大都贊賞的點頭,眼 中流露出興奮欣喜之色,而勳戚們,則是悻悻然。他們占田占地多,豪取強奪,多有不法,許大學士的建議要是真實行了,他們的利益會大大受到損害。
文官們希望新皇帝贊成,勳戚們希望新皇帝反對。新皇帝呢,穩穩的坐着,并不急于下結論,命同意的、反對的各抒己見,互相辯論。
同 意的一方固然能講出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反對的一方也不弱,“皇莊、勳戚莊園年代久遠的,怎麽查,怎麽清理?事隔多年,一筆糊塗賬。”“宮裏若是缺銀子使, 成何體統?不只宮裏,外戚、宗室若是過于落魄,朝廷顏面何存?”“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本來有這些莊園,一下子收回去了,怎麽過日子?”
皇莊,包括皇帝、後妃的莊田,皇太子和在京諸王的莊田。皇莊遍布大興、昌平、真定、保定等地,共達三萬多頃,數量巨大。
土地總共就這麽多,皇莊占的多,農民的地自然會減少。農民沒地可種,就沒地飯吃;沒飯吃,或者離開家鄉流浪,成為隐患重大的流民,或者為匪為盜,以希圖活命,“饑寒刑戮死相同,攘奪猶能緩朝夕”。
朝臣們争的面紅耳赤,漸漸的挽袖子,摩拳擦掌,想要打架。皇帝瞧的有趣,唇角泛上絲笑意。
朝臣們也不能真在金銮殿打架,最後齊向新皇帝讨主意,“伏乞聖裁。”新皇帝斂去唇角的笑意,神态肅穆莊嚴,“雙方各有道理,卿等再議。”
還要再議,你這皇帝到底有沒有個主意?朝臣們正在不滿,卻聽皇帝聲音清朗的說道:“從前的皇莊是否要清理,卿等商議了,拟出細則來報。自今往後,清興宮皇太後、朕、皇後、太子、楚王、梁王,不增設皇莊。”
我,我娘,我媳婦,我兒子,全部不增設皇莊,不擾民,不侵民利。
朝臣們的不滿,馬上被感動所代替。高風亮節啊,新皇帝不增設皇莊,一處也不增!可是,且慢,他……他的零花錢打算從哪兒來啊,他,邵太後,皇後,太子,諸王,難道不要賞賜宮人、不要有私房錢?
“奉養皇太後,應豐厚。”李首輔小心翼翼的提出。你可以節儉,你節儉是美德,可是你不能讓太後跟着你過苦日子吧。
“這是皇太後自己的意思。”新皇帝微笑,“皇太後性情仁善,生平最不願做的事,便是擾民侵利,為害鄉裏。”
……
新皇帝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好不好。勳戚們一個一個垂頭喪氣,沒了精氣神兒。他們倒是想表示反對,可是……新皇帝,還摸不清脾氣呢,穩妥起見,還是再等等吧。
內閣拟了清查皇莊和勳戚莊田的細則,皇帝朱筆批了“準”字。不過,皇帝額外加了一條,“昭穆皇後,和昭穆皇後家人,不在清查之列。”
優待皇嫂,優待皇嫂家人,新皇帝真是大度!連對新皇帝不大看得起的李首輔、卓次輔,也隐隐有些佩服。張皇後曾那般待他,他偏能做出這個姿态來,不管是真的寬仁,還是城府太深,總之看上去令人感動。
新皇帝在前朝忙碌完,回去後宮賣乖讨好,“母親,阿原廖廖數語,您便有了極好的名聲!”堅辭皇莊之利,多麽難得可貴。
邵太後是個知足常樂的,笑呵呵道:“我要皇莊做什麽?沒錢不要緊,能天天見着小聰聰他們,便是好的。”
祁皇後殷勤的湊過來,“大姨,還有件能讓您收獲好名聲的事,您一起做了吧!後宮的太妃們,跟您相識多年,老交情了,對不對?您幹脆做個好人,把她們放出去,有親生兒子的,跟親生兒子就藩去!”
太妃們一走,她們安享天倫,祁青雀将軍少了很多宮務,各得其所,兩相便利。
“成啊,大姨再做回好人!”邵太後疼愛縱容兒媳婦,滿口答應。
等到小聰聰、小明明下了學,小勇打打殺殺的也累了,一齊聚到清興宮,邵太後有了孫子,就不要兒子、兒媳了,“阿原,青雀,你倆回罷。”
小勇抱着阿原的腿,不許他走,執拗要求,“爹爹,陪我玩!”小聰聰悶悶看了眼爹娘,蹲□子哄弟弟,“大哥陪你玩好不好?爹和娘有事。”傻小勇,你沒瞧見他倆眼神中的不耐煩麽,還纏着他。
他倆想回去歇着了,小勇你有點眼色。
小明明也很慷慨的同意陪小勇玩耍,小勇眼睛轉了轉,再三權衡,把阿原放開了,“爹爹,走吧,走吧!”攆阿原走。
阿原和青雀前腳走,他後腳便撲向兩個哥哥,三個孩子瘋在一起。
阿原和青雀并肩走在宮道上,內侍、宮女遠遠的跟在後頭。“偷得浮生半日閑。”阿原呼吸着清涼的氣息,淺淺而笑。
“我特別優待了張家。”阿原告訴青雀。
“那當然了。”青雀點頭,“這個時候,必須優待。”
第165 內閣
張氏兄弟不管再怎麽可惡,再怎麽窮兇惡極,如今也不是清算他們的時候。新皇帝才即位,若是迫不及待要收拾皇嫂的家人,在世人看來,未免太過涼薄。在朝臣看來,一定是忘恩負義。
下令清理皇莊、勳戚莊田,卻獨獨把昭穆皇後、昭穆皇後的家人單列出來,這是在向全天下、滿朝文武官員表明新皇帝對先帝的尊重,對皇嫂的善待。姿态做足,這當然是對的。
張氏兄弟若能看清楚形勢,知道他們的皇帝姐夫去了,最大的依靠沒了,從此安分守己的,是他們的運氣。若是還要為非作歹,肆意妄為,總會有落入法網的那一天。
阿原和青雀不疾不徐的走着,間或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柔情缱绻。他們兩個,男子身着黃色十二團龍盤領寬袖衮服,映着光華燦爛的容顏,美麗而又威嚴。女子身着杏黃宮裝,神采飛揚,令人見之忘俗。一帝一後,并肩而行,羨煞人也。
“有人在偷窺咱們。”經過一個小樹林時,青雀促狹的笑了笑,“是位青年女子。”
“是觊觎四哥的美色麽?”阿原眉目生春,“妞妞,你要看好四哥,不許別人打四哥的主意!”
“成啊。”青雀笑咪咪點頭,“我一準兒把你看的嚴嚴實實,不許別的女人占便宜。”
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動我的人?祁青雀将軍肯定廢話不多說,手起刀落,斬下她的項上人頭!
兩人笑吟吟的,緩步走遠。
樹林裏,賈淑寧看着他倆的背影,癡癡發呆。他竟然真的做了皇帝,他竟然真的做了皇帝……若是自己當年堅持守着他,無論如何不至于淪落于這個地步啊。獨守道觀,清冷凄涼,這輩子再也沒指望了。
天空飄起細雨,賈淑寧呆呆站在雨中,淚流滿面,“是誰誤了我,是誰誤了我?”我才是從小被選進宮養育的晉王妃,他身邊的那個人,明明應該是我。
賈淑寧把從小到大的事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從進宮,到萬貴妃去世,成化皇帝駕崩,晉王娶了祁青雀,自己開始寄希望于弘治皇帝……一幕一幕的往事出現在眼前,賈淑寧痛哭失聲,悔不當初。
她在雨中哭泣良久,回去之後,頭重腳輕的,病倒了。太醫院的郭太醫來為她診治過,覺着不過是風寒小病,也沒放在心上,開了藥方,交待好小道姑,便走了。誰知賈淑寧這場風寒來勢甚為兇猛,越來越嚴重,最後藥石無靈,竟病死了,令得郭太醫顏面大失,很沒意思。太醫啊,連個風寒也治不好,也太沒用了。
青雀聽到宮人回報,吩咐,“依禮安葬。”萬家早已凋零不堪,賈家更是不知流落到哪兒了,賈淑寧去後,都不用知會娘家人。
才有個觊觎我四哥的女人,祁青雀将軍都沒還動手,她就自己病死了。青雀自戀的嘆了口氣,“老天太眷顧我了。”沒法子,招人待見啊。
阿原知道賈淑寧病故,也沒放在心上。從一開始,賈淑寧進宮就不是他的本意,他也從來沒有對賈淑寧假以辭色,或答應過她什麽。賈淑寧在他心裏不過是“賈氏”,連名字都記不住。
奇怪的是,有一天閣臣在幹清宮回過政事之後,李首輔單獨留了下來,面色慎重的勸谏,“臣聽聞,後宮賈氏殁了。這賈氏是成化皇帝生前為陛下選定的妃子,一直為陛下守貞于宮中,其情可憫。臣以為,雖沒成婚,陛下該追封她為貴妃。”
李首輔是在很鄭重的說這件事,新皇帝也很肅穆的聽着,并不曾動容,或失色。
李首輔的心态、目的,新皇帝很明白。在他還是皇子的時候,他已經對成化皇帝和大臣們之間的争執、不愉快知之甚深,也慢慢把原因想清楚了。
皇帝想控制臣子,臣子又何嘗不想控制皇帝呢?他們通過各種各樣的勸谏、苦谏甚至死谏,引導、逼迫皇帝按照他們的意思來治理國家,按照他們的意思來安排日常起居。皇帝若退一步,他們便會進一步,步步相逼。
這會兒,李首輔提出追封賈氏,自己若答應,之後李首輔會更加強勢。自己若不答應,他恐怕會痛心疾首的指責自己“薄幸”吧。新皇帝微微一笑,吩咐內侍拿過來一個冊子、一沓脈案,“李卿,你自己看。”
李首輔恭敬的接過來一頁頁翻看,變了臉色。冊子是彤史,女官們清楚記錄了弘治皇帝臨幸賈氏的時間、地點,脈案則是弘治四年太醫為賈氏安胎、保胎的記錄,非常詳細。
李首輔額頭冒汗,伏地請罪,“臣,萬死!”一個服侍過先帝的女人,一個為先帝懷過孩子的女人,你要皇上追封她為貴妃,不是要給皇上戴綠帽子麽?這個罪名,若是認真追究起來,可是不小。
李首輔俯伏良久,心中忐忑。半晌,頭頂才響起新皇帝溫潤的聲音,“不知者不罪。李卿是朝中重臣,後宮之事豈能盡知?朕不怪你,起來罷。”李首輔磕頭謝恩,“臣惶恐。”再站起來的時候,他面有愧色,大有無地自容的模樣。
新皇帝微笑,“李卿社稷重臣,心思放在保國安民之上,較為妥當。後宮之事,自有兩宮皇太後做主,皇後遵旨辦理,若皇太後和皇後都顧不過來,還有朕的皇嫂,昭穆皇後呢。”
李首輔冷汗直流,又連連請罪,狼狽的退了出來。
出了幹清宮,李首輔走在太陽底下,背上發涼。新皇帝入住宮中才不過數月光陰,已把後宮完全掌握了麽?先帝彤史、太醫脈案他妥妥貼貼的放着,好像早知道自己會這樣似的……
李首輔想起那個給他消息的人,眉毛都要豎起來了,心中痛罵不止。無知婦人!你若是早把實情說了,我還用得着丢這個人?你要給我消息,倒是把先帝彤史、太醫脈案給燒了啊,這還能留着!
新皇帝處理起政務來,井井有條,不慌不忙。後宮中好容易出了個岔子,到最後竟是這麽個結果……李首輔頭疼欲裂,這位皇上可不比先帝似的好說話,太難對付了!
自己這首輔往後該怎麽做?李首輔這官場老手,竟生出迷惘之意。
五月,內閣中年紀最大的成員曾閣老“乞骸骨”,要求回鄉養老。曾閣老是個老好人,向來溫順聽話,從不跟李首輔做對,幹起活兒來也任勞任怨,踏實的很。這樣的閣臣李首輔怎會願意讓他走呢?一再挽留。不過,曾閣老已經快七十了,精神不濟,他委婉卻又堅定,滿臉陪笑,“首輔大人,下官委實是撐不住,定要回鄉的。”
曾閣老上了折子,新皇帝照例挽留了兩回。閣臣嘛,身份重要,地位顯赫,沒有請辭一回就準許的道理。若是閣臣一請辭,皇帝就準許,那未免太不給面子了。
曾閣老第三回上書乞休的時候,新皇帝準了。賜了全俸,太子少保的名銜,曾閣老榮休。
曾閣老既然榮休,內閣中便少一個人,總是要補上的。李首輔推薦了工部右侍郎于通、禮部吳老尚書等幾個人選。新皇帝不置可否,留中不發。
許大學士,則是推薦了禮部左侍郎楊大器。新皇帝親自召見楊大器,一番長談,大為贊賞,拜為武英殿大學士,入內閣辦事。
楊大器的資歷、才幹、人品,有目共睹。他不只本人誠懇踏實,辦事幹練,還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祖父,楊閣老。這樣的人入內閣,誰會不服氣呢?就連李首輔,也皮笑肉不笑的對楊大器表示歡迎。
才進內閣的人,大多是打雜,接觸不到軍國要務。楊大器不急不燥,李首輔接待給他的雜務他會有條不紊、認認真真的做好,好像他很甘心做這種小事似的。
“又一個城府極深的。”李首輔心裏這個郁悶,就別提了。
楊大器一個是真有才幹,另一個,他為人踏實可靠卻又不迂腐,在朝中的人緣極好。這樣的人,李首輔阻擋不了他前進的腳步。
內閣,要變天了。
嘉興元年七月,皇後千秋節。皇後千秋節本來屬于重大的節日,內命婦、外命婦都要進宮朝賀、領宴,禮儀隆重。不過,新皇帝、祁皇後傷心兄長弘治皇帝過世不久,不願大肆張揚,免了內命婦、外命婦的朝賀,只請了南寧大長公主、福清大長公主、宣城伯府、景城伯府、陽武侯府、寧國公府、英國公府等至親好友進宮。另外,還有幾位閣臣的妻子,也獲此殊榮。
交泰殿。
祁皇後頭上戴着九龍九鳳冠,上飾九條金龍,口銜珠滴下,九只點翠金鳳,燦爛華美。身穿紅領間以小輪花深青翟衣,,織金龍雲文,大帶表裏俱青紅相半,其末純紅。她本就生的美麗,這一身裝扮,更襯的她華貴非常,氣度非凡。
陽武侯夫人祁玉是祁皇後的姑母,自然也在被邀請的行列。祁玉坐在席間,神情有些恍惚。今天是青雀的生辰,那個出生在雷雨夜的小女嬰如今長大了,做了皇後。
而自己這個生了她的人,卻成了她的姑母。
“姑母,我成了我親生女兒的姑母。”祁玉心中苦澀。
第166 守備南京
這些年來,祁玉日子都不大順心。她丈夫薛能雖是名義上的陽武侯,可薛能無意仕途,一直以來只在五軍都督府挂了個虛銜,并無實權。繼子薛護精明幹練,累遷至三品指揮使,他才是支撐陽武侯府的那個人。
薛 護膝下有一兒一女,喪妻多年,哪能不續娶?他挑來揀去,最後聘了一位通政之女,程氏。程氏是程父原配所生的嫡長女,生母早亡,由程父和繼母撫養長大。繼母 待程氏倒也客氣周到,不過,外間傳言程氏性子潑辣,不服管教,故此程氏年近二十,尚待字閨中。薛護和程氏舅舅家的表兄相識,這位表兄瞅着表妹一天天年紀大 了,薛護又為續弦的事為難,就很熱心的給做了媒。
好人家的女兒,誰願意做填房?更別提前頭人還留下有一兒一女。可是程氏名聲在外,門當戶對的人家聘不出去,次一等的人家又不願将就,看看薛護人品、相貌、才幹都過的去,默默點了頭。
薛 護,則是一心要聘位豁達大度、光風霁月的女子為妻,好為他打理家務、照管兒女。繼妻一定不能小家子氣,心思惡毒,不能苛待原配留下的孩子。“我表妹确有些 潑辣,可性子極光明正大的,從來不會背地裏陰人。心地極仁善,又很喜歡小孩子。”好友的這些話,讓薛護很動心。續弦實在講究不了那麽多,不背地裏玩陰的, 疼愛孩子,那便足夠了。
程通政官聲極好,程家也是極有體面的人家,薛護衡量過後,也點了頭。
官媒來往說合,薛、程兩家結了親。
程氏過門之後,對前妻留下的大哥兒、大姐兒既關愛,又能善加管教,不肯一味放縱,分寸拿捏的很好。薛護看在眼裏,感激她真能把繼子繼女當親生,和她情好日密,蜜裏調油一般。
程氏性子确是有些潑辣,争強好勝,一直惦記“為夫人分憂”,想要管家。薛能溫和慣了,祁玉也不在意這些,薛護又信任她,家務漸漸的便移交給她。
祁玉不耐煩管理這些俗務,樂得輕松。
時日一久,不便利之處漸漸顯露。若是祁玉自己當家,想添什麽吃食,想制什麽新衣裳打什麽新首飾,都是一句話的事。如今換了程氏管家,卻是一板一眼的,該有的,不會缺少,不該有的,一件不會多。祁玉過慣散漫日子的人,未免覺着拘束、不自在。
可是若要向薛能訴苦,祁玉又覺不好意思。程氏并沒做錯什麽,光明正大的,只是依理而行罷了。她本來就是繼子媳婦兒,難道還指望她多麽貼心不成?再說了,薛護和程氏如膠似漆的,自己若多說多話,難保薛護不會往心裏去。
繼子,到底不是親生兒子。
做婆婆是很威風的,可是,繼婆婆和親婆婆差遠了。程氏若是自己親生兒子的媳婦,敢這般大模大樣不把自己放在眼裏麽?借她個膽子,她也不敢。
說到底,為人繼室,究竟是件尴尬的事。
祁玉覺得很失落,心中郁郁,便常常往鄧家去,看望寶貝女兒薛揚,和外孫子、外孫女。薛揚這些年來育有謙哥兒、讓哥兒、語姐兒,祁玉個個喜歡,很是親呢。
鄧 家已大不如從前了。老寧國公鄧永在的時候,鄧家雖是新貴,卻委實是赫赫揚揚,不可小觑。如今不只老寧國公鄧永去世了,連他的兒子鄧晖也已經病亡,寧國公府 降為撫寧侯府。撫寧侯鄧麒人緣倒是很好,可才具比他祖父差的太遠,如今的撫寧侯府,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侯府罷了。
雖然這樣,薛揚 倒是很滿足。自從沈茉悄沒無息的下了葬,鄧之翰暗自傷心過一陣子,過後也便罷了,安份守着妻兒度日。鄧麒向來是縱容溺愛她的,見了她便笑容滿面,“翰哥兒 沒有欺負你吧?若他敢欺負你,告訴爹爹,爹爹替你打他。”孫夫人呢,自從鄧晖去世,她便以未亡人自居,平日以吃齋念佛為正事,家務完全交給了薛揚。薛揚在 鄧家等于是沒有婆婆、太婆婆壓着,少了多少拘束。
也正因為是薛揚管家,祁玉頻頻到鄧家看女兒,就沒什麽顧忌。
祁玉常來撫寧侯府,鄧麒哪有不知道的。一開始,鄧麒只敢偷窺,後來,也不知是膽子變大了,還是相思太濃,鄧麒常在她的必經之路上等着,裝作偶遇的樣子,搭讪幾句話。
祁玉有時不理他,有時賞臉說上一兩句話,鄧麒便樂的手舞足蹈。
薛揚知道後,魂飛魄散,堅決不許祁玉再來撫寧侯府看自己,“娘,我是小輩,您是長輩,沒有您上門看我的道理,我常回娘家,您不許再來。”
薛揚雖是說的要常回娘家,可她是主持中饋的世子夫人,又有三個孩子要照管,哪裏脫的開身?一月裏頭能回去一趟就算是勤快的了。祁玉在陽武侯府過的不舒心,女兒家又不能再去,未免郁結于心,時不時要病上一病,害的薛能十分擔心,跑前跑後為她延醫問藥。
轉眼間,薛揮也到了該娶妻的年紀,祁玉和薛能要張羅着替薛揮相看女兒、娶媳婦。祁玉正忙活着,薛揮悄悄把父親拉到一邊,紅着臉吞露心事,“爹爹,您覺着祁家表妹如何?”
他所說的祁家表妹,自然是青寧了。青寧是祁震和英娘的嬌女,她出生時祁震已是官身,自幼也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如今亭亭玉立,明媚可人,真是一位好姑娘。薛能聽了倒也驚喜,“好啊,青寧這孩子,極好!”
跟祁玉說了,祁玉差點沒昏過去。青寧是英娘的女兒,英娘是自己的婢女,直到現在還叫自己做“小姐”!阿揮娶青寧,那怎麽可以。
祁玉不肯答應,薛揮不肯改心意,母子兩個都很倔強。他們在陽武侯府糾結來糾結去的時候,楊家央人到宣城伯府提親,為楊大器的幼子楊珍求娶青寧,祁震和英娘喜悅的答應了。
楊閣老家,那可是他們又敬重又仰慕的人家,家風清正,厚道淳樸。楊珍他們也見過,清秀斯文的少年,知禮懂事,很招人喜歡。把青寧嫁到楊家,祁震和英娘是一千個放心,一萬個放心。
薛揮知道青寧定親的消息,生了兩天悶氣,卷起行裝要去西北從軍。祁玉攔着不許他走,薛揮冷冷道:“我是小兒子,陽武侯府往後是大哥的,我不自謀前程,還能怎樣?”
祁玉還是不肯放人,薛揮不耐煩了,“薛家子弟,祁家的外孫,我不到戰場上立威揚名,難道在陽武侯府坐吃等死?”
薛能也舍不得小兒子走,苦口婆心的勸了又勸。不過,薛能是個遷就子女的好爹,薛揮執意要從軍,還講了一番大道理出來,薛能見他心意已決,也不再跟他拗着。
薛護倒是極為贊成的,“薛家的男兒,原該如此。”程氏更是把薛揮誇了個天花亂墜,“小叔有志氣!驅逐胡人,建功立業,這才是熱血男兒該做的。”
祁玉聽了繼子、繼子媳婦的話,差點吐血。她沒能攔住薛揮,她的小兒子,自小嬌生慣養的小兒子,從來沒吃過苦受過累的小兒子,去了西北那又危險又窮苦的地方,和胡人打仗去了。
祁玉怎能不擔心?連睡覺的時候都是蹙着眉,擔憂着千裏之外的薛揮,她唯一的親生兒子。
“如果青雀發句話……”交泰殿裏,祁玉忽心中一動,看向上首的皇後,“她若想把阿揮調任回京,是很容易很容易的事。”
“如果我跟她開了口,她大概沒有不答應的。可是,這麽多年了,我跟她都不大親熱啊。”祁玉苦笑,覺得讓自己開口央求青雀,是一件很難堪的事。
祁皇後言笑晏晏,不管是對夫家的長輩南寧大長公主、福清大長公主,還是對娘家的長輩宣城伯夫人、景城伯世子夫人,都是又親熱又客氣。祁玉聽她口口聲聲叫英娘“母親大人”,胸口一陣陣悶氣上湧。
英國公夫人是帶着兒媳周琪和女兒張佑一起來的。祁皇後見了她便笑咪咪的問好,沖着張佑更是一口一個“姐姐”,明明是很受優待的一家,英國公夫人心中卻是煩惱的很。心裏煩惱,面上還要露出得體的笑容,于是更加煩惱。
昔日曾寄居英國公府的小女孩兒,身世根本提不起來、來歷經不起推敲的小女孩兒,竟做了皇後!如今她高高在上,鳳冠翟衣,令人不敢仰視。自己曾是怎樣的嫌棄過她,又是怎樣無情的抛棄過她啊,英國公夫人想起往事,這份難堪就別提了。
張佑笑吟吟向她敬酒,“娘,我兩個月沒回娘家了,真是不孝。您莫惱我,喝了這杯請罪酒。”英國公夫人嗔怪的看着她,“出了閣,便是夫家的人了,哪能常回娘家?不許這麽說話。”張佑笑着把酒杯湊到她嘴邊,英國公夫人卻不過,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