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4)

得意道:“我自然是貴人!益王,聽說過的,他藩地在撫州,素日裏還知 道孝敬我。”婦人咧開大嘴笑了笑,“聽說益王有兩位小殿下,極是聰穎出衆呢,又有福相。”張延嗤之以鼻,“有什麽福相?不過是一個藩王,一個郡王罷了。” 還不如我呢,我能在京城享福,他們只能到藩地去!

婦人臉色神秘起來,“什麽福相?做皇帝,算不算福相?”張延笑罵,“這話可不敢 亂說!你從哪兒聽到的胡話,啊?”婦人不經意道:“到廟裏燒香,旁邊兩位香客說的,有鼻子有眼,我都信了呢。那兩位香客說,若是益王的兒子真即了位,張家 可就更神氣了。哎,你知道張家不?張家和益王有何幹系?”

張延忽想起了什麽,臉色一變,匆匆跟婦人告了別,走了。益王的兒子有福相,那過繼一個給皇帝姐夫呗,往後姐姐又成皇太後了,張家更威風!張延風風火火的回到家,扯着張鶴商量這件頭等大事。

張鶴狐疑,“真的假的?益王兒子真有帝王之相?”要是真的,那趕緊聯絡益王去,一天也別耽擱!

他倆在家裏商量着,婦人則是滿臉陪笑的對着位素衣素服的女子,“照您說的,一個字不差,全告訴他了!”那女子聽了微笑,“甚好!”掏出錠銀子,抛了給她。

婦人拿起銀子咬了咬,知是真的,樂的不知如何是好。說了番話而已,就得了錠銀子,天下竟有這等美事。

素衣女子面目平平板板的,并不美麗,可是面目間卻有股子堅毅之色,令人不敢小視。她又交待了婦人幾句話,婦人連連點頭,“放心,錯不了!”素衣女子方轉身走了。

張延,張鶴,我哥哥不能白白死去,我哥哥的血不能白流!你們這兩個惡棍,遲早有一天會被關進監獄,在菜市口斬首示衆。到了那一天,我一定會在菜市口等着,看着劊子手高高舉起鬼頭刀,看你們的鬼哭狼嚎。

你們不知道死路在哪,我給你們指清楚。尋常罪名奈何不了你們,謀逆呢?事涉謀逆,我看誰能保得住你們。

素衣女子備了香燭果品,到了郊外一所荒涼的孤墳前祭拜,“哥哥,你的仇,快要報了。”她哀哀哭泣着,眼淚不停滑落臉頰。晶瑩的淚水中,她那并不美麗、也不複年輕的面容,露出聖潔的光輝。

素衣女子逗留良久,直到夕陽西下,方依依不舍的離開。

殘陽照在簡陋的墓碑上,“何鼎之位”四個樸實無華的字,莊嚴,而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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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倭寇一直是天朝心腹大患,朝廷先後派了十幾名巡撫、總督到南方平倭,可是倭患愈演愈烈,一直不能平靖。由誰來擔任新的直浙總督,節制浙江、南直隸、福建諸兵,全力抗倭,成為朝廷慎重考慮的首要問題。

九月底,宣城伯祁震進獻祥瑞:上古神劍,軒轅夏禹劍。

軒轅夏禹劍是衆神采首山之銅為黃帝所鑄,後傳與夏禹。劍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劍柄一面書農耕畜養之術,一面書四海一統之策,聖道之劍,神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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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神劍都橫空出世了,蕩平倭寇的日子還會遠麽?

皇帝龍顏大悅,任命祁震為直浙總督,可調任江南、江北、浙江等地重兵。軒轅夏禹劍也交予祁震随身佩戴,“卿持此劍,斬盡妖魔,蕩平倭寇!”祁震接過神劍,在京城鄭重誓師之後,帶着大隊人馬,出發向南。

祁震是誰?皇後的父親!祁皇後正位中宮,膝下有三名皇子,已經夠顯赫的了,她的父親又手握重兵,坐上直浙總督這樣的高位、要害之位。皇帝你是要做什麽,要眼睜睜看着外戚做大麽。李首輔、卓次輔全是痛心疾首。

他們很盡職盡責的出言反對了,皇帝祭出軒轅夏禹劍,“祁震若是心懷叵測之人,豈能得到軒轅夏禹劍?神劍怎會無知無識,落于小人之手?這柄神劍,分明是為蕩平倭寇、靖寧匪患而生。”

李首輔賭氣又遞上辭呈,皇帝依舊溫顏挽留,“國事賴卿,怎可輕言離任。”

皇帝堅決不準,李首輔也就半推半就的留任了。

他,是戀棧的。

祁震任直浙總督,節制南方重兵,給朝中帶來的震撼很大。皇後的父親,皇帝的岳父,皇太子的外祖父,能掌兵權!匪夷所思啊。

“從前,我覺着弘治皇帝是前無古人的癡情皇帝,對張皇後一家好到了極點。”許大學士在家裏跟夫人感慨,“如今,跟今上一比,弘治皇帝也弱了,不能比。”

弘治皇帝只不過是縱容小舅子們做惡而已。張氏兄弟再可惡,也不可能危及到皇權,危及到弘治皇帝的統治。那時的皇後娘家,只不過是名聲不大好,令人尴尬。

今上卻是委任岳父做了直浙總督,給兵權。兵權啊,這可不是三傾兩頃地、幾個皇莊能比的。

軒轅夏禹劍擱在這個時候亮出來,不過是加砝碼,杜絕文官的叽叽歪歪。皇帝對祁震肯定是真的信任,否則,不會這麽煞費苦心的設計。

許夫人抿嘴笑,“這樣,豈不是極好?”

今上和弘治皇帝一樣,後宮中只有一位皇後,并無妃嫔。有這樣的皇帝,是大臣夫人們的幸事。不許夫君納妾,為這個跟夫君吵起來,格外有底氣,“陛下天子之尊,尚只一妻,汝何等人也,竟敢置妾?”

多好,多順心。

許大學士搖頭,“好什麽啊,肯定有人坐不住了。”

祁皇後娘家勢力太大了,祁皇後獨霸六宮,驕妒無狀……這種情形,會有人不能容忍的。

第170 妖妃

許夫人緊張起來,“那,他們會怎麽做?”皇後這樣很好的呀,她把皇帝守嚴實了,簡直是給大臣們的妻子做出表率。況且,不管什麽兵權不兵權的,她的 娘家宣城伯府低調內斂,從沒有過做過橫行霸道的事,從未擾民侵利。這樣的皇後,這樣的祁家,還有人不滿意,真是豈有此理。

“皇後是原配嫡妻,又育有三位皇子,地位是動搖不了的。”許大學士咪起眼,“要對付她,一個是勸谏皇上廣納妃嫔,分她的寵愛;一個是逐步削弱祁家,把宣城伯府變成一個碌碌無為、毫無勢力的伯府。”

削弱祁家什麽的,許夫人通不放在心上,卻對皇帝是否會廣納妃嫔很關切,小心翼翼問道:“那,皇上會讓他們如願麽,會廣納妃嫔麽?”

許夫人一邊問着話,腦子裏一邊轉着念頭:若是皇上納妃了,夫君要置妾,該如何回絕?怎麽着才能既光明正大的不許人進門,又不傷及夫婦間的感情?

田舍翁多收了兩鬥稻子都想要買個小的,男人啊,可得看好了。許夫人胡思亂想着,對昭穆皇後、祁皇後都是羨慕,夫婿是皇帝,富貴已極,愣是連個妃子都沒有,真是好命。

許大學士笑,“那誰知道?皇上做親王的時候,身邊只有嫡妻,膝下只有嫡子,等到他做了皇帝,想法會不會改,無人預知。”

皇上即位還不足一年,今後的事,誰知道?他若真的廣納妃嫔,也是君王常做的事,不足為奇。若是也像弘治皇帝似的,十幾年如一日,只守着一位皇後過日子,戶部尚書大概得樂壞了。不冊封妃嫔,省多少用度,省多少金銀?

皇帝是否會廣納妃嫔這件事,許大學士不過是冷眼旁觀,許夫人卻是滿懷憂慮-------男人和女人的想法、關注點,常常迥異。

不出許大學士所料,沒多久禮部就上了表章,請皇帝廣選淑女,以充實後宮。這份表章倒沒什麽出格的,本就是禮部份內之事。弘治皇帝離世已近一年,新皇帝要立妃嫔,也是時候了。

因為祁震出任直浙總督,朝中上下都關注祁家,關注祁皇後。禮部這份表章上過之後,朝中多少雙眼睛都盯着,等着看皇帝會如何答複。

皇帝看過表章,命人送到坤寧宮給祁皇後。祁皇後粲然一笑,提起筆,揚揚灑灑寫下一份文彩斐然的奏章,熱情的請求皇帝“慎選淑女,以求廣嗣”。

這份奏章當然很快傳揚出去了。朝臣之中,有的由衷敬佩,“這才是皇後的度量!”弘治皇帝也只有一位皇後,可張皇後從未上過類似的表章,表明過類似的态度;有的擊節嘆賞,“好文采!”聽說祁皇後是不假思索,一氣呵成的,好文章,好文采啊。

有人狐疑,“武将出身的祁皇後,怎會有這樣的才華?”馬上遭了白眼,“也不看看她的老師是誰。”楊閣老教出來的學生,能差的了?

成了,有這樣大度的皇後,皇帝當然很快會選淑女,納妃嫔,開枝散葉。朝臣們躊躇滿志的等着衆多美女進宮,祁皇後不再一人獨大,後宮中誕生諸多皇子,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很出乎人的意料,在這種情形下,皇帝竟是召了戶部尚書詢問,“選淑女耗費幾何?立九嫔耗費幾何?”戶部尚書如實回了,“所耗甚巨,國庫有些支應不來。”

皇帝長嘆,“朕已有三子,不算無後。奈何為了朕一人的享受,令民間有女之家骨肉分離,令國庫多出無數開支。”

皇帝還心情很好的跟戶部尚書開了個玩笑,“卿新添了幾根白發,是為了朕要充實後宮,費用尚無着落麽?不必愁了,此事做罷。”

“所請不準!”皇帝提起禦筆,在禮部的奏章、皇後的奏章上龍飛鳳舞寫下這四個大字。

戶部尚書感動的熱淚盈眶。

李首輔曾誠懇的勸谏過皇帝,皇帝微笑,“卿為內閣之首,可知我天明的軍費一向吃緊?朕若立九嫔,戶部無奈,只好暫挪軍費支應。敢問是邊防要緊,還是立九嫔要緊?”

李首輔還要再說什麽,被皇帝溫和又堅定的攔住了,“卿須知道,朕已有三子。”

李首輔回到文淵閣,面有悻悻之色。楊大器來請示他,“川中旱災,這是赈災措施,可行否?”李首輔收下公文,放到一邊,似笑非笑看着楊大器,“楊大人,皇後呼你為伯父,可見同你親呢。後宮空虛,你應勸皇後予以充實,方是正理。”

楊大器向來不跟李首輔置氣,平靜說道:“充實後宮,廣選淑女,應交有司實行,皇後并不能親力親為。她已上了表章,表明态度,其餘的,她無能無為。”

皇後并不嫉妒,該她做的,她已經做了。

後宮之所以至今仍然空虛,不是皇後嫉妒,而是皇上寬厚仁慈,不忍擾民,不忍為此動用國庫存銀。況且,皇後已育有三位皇子,個個出色。

李首輔哼了一聲,煩惱的低下頭,看赈災措施。

曾經沸沸揚揚的充實後宮事件終于落下帷幕,情形照舊,後宮依舊清靜,而皇帝和皇後,都得到了極好的名聲。皇帝寬仁,皇後大度,這是衆所周知的。

“謝謝王安石和司馬光。”坤寧宮裏,祁皇後笑吟吟向古人道謝。

皇帝嗤之以鼻,“難道不是應該謝謝我?”

是我忠貞不渝,是我情有獨鐘,關王安石和司馬光什麽事。

“才不要謝你。”祁皇後淘氣的跟他鬧着玩,“你若真有三千佳麗,我肯定不甘示弱,也弄上三千面首。偏你這般守身如玉的,唉,我便是心裏想,也不好意思啊。”

皇帝勃怒大怒,“有我還不夠麽,想什麽三千面首!”儀态優美的在祁皇後面前走來走去,“看看,世間男子有誰美麗過我?優雅過我?什麽三千面首,不許想!”

祁皇後豔羨,“面如蓮花,風華絕代,真好看啊。”

皇帝大為得意,雙目露出愉悅笑意。

祁皇後話鋒一轉,抱怨道:“我還是想要三千面首,每天一個,輪流侍寝,好換換口味。”見皇帝面有緊張之色,善意問道:“四哥,難道你真的不想換換口味,想一輩子就對着我?”

“想啊。”皇帝小心的挨着她坐下,“那個,我也想的。要不咱們這樣吧,我時不時的假扮面首,你時不時的假扮妖妃,好不好?妞妞,我有時也想要個妖治的妃子。”

祁皇後自尊受損,臉色酡紅,“妖妃,我還用假扮啊?我本來就很妖好不好。”祁青雀将軍難道不夠美麗,不夠妖嬈?四哥你真沒眼光。

她白皙精致的臉頰飛上兩團紅雲,美目含嗔,嘴唇粉粉的,可愛誘人,皇帝胸中一熱,伸手攬過她,低低笑起來,“你當然不是妖妃了,明明是妖後。”

他的氣息纏綿而暧昧,祁皇後臉更紅了,心也有些慌,“那,妖妃怎麽扮呀。”她結結巴巴的問道。

“晚上就寝之後,四哥教你。”皇帝不懷好意的看着她,嘴角噙着絲淺笑,聲音低沉而魅惑。

“哎,到了你假扮面首的時候,不許耍賴!”祁皇後星眸迷離,掙紮着說道。

“不耍賴。”皇帝蹭着她光潔嫩滑的臉蛋,柔情蜜意的許諾,“你扮一回妖妃,我便扮一回面首,咱們公公平平的,好不好?”

“我看行!”祁皇後怦然心動。

她添了不少極具風情的裏衣,他也是。寂靜深夜裏,紅羅帷帳中,她不再端莊,他也不複斯文,兩具身體纏繞在一起,一夜纏綿。

很快樂的日子,不過,三個兒子偶爾會來搗亂。

有一天晚上,天才擦黑,皇帝便催促着,“困了,早點睡。”祁皇後精心沐浴過後,換上一身妖治的純紅薄緞裏衣,提起鞭子,不可一世的沖着皇帝獰笑,“陛下,今夜若是侍寝不得力,便大刑伺候!”

她披着一肩柔軟飄逸的長發,赤腳站在地毯上,一雙天足纖巧白皙,可愛的不像話。皇帝目光灼熱貪婪的走向她,“愛妃,朕不會令你失望的。”

兩人正玩的高興,門外響起鐘嬷嬷勸阻的聲音,小勇稚嫩的聲音,“騙人,這麽早,爹和娘不會安歇的。”兩人傻了眼。

祁皇後忙四處張望,想找件大衣服披上,偏偏兩人為了情趣起見,床上、榻上收拾的十分清爽幹淨,多餘的衣物一件沒留。皇帝慌慌張張的轉了兩圈,皇後跟着轉了兩圈,倉惶無計。

門開了,小聰聰、小明明、小勇三人邁着莊嚴的步子,走了進來。

“爹爹好些天沒陪我玩了。”小勇跑過去,指責的看着皇帝。

小明明好意說道:“娘,您穿的太單薄了,會冷的。”

小聰聰最有眼色,誇贊道:“娘,您這身衣裳真好看,真別致!”

這對可憐的爹娘怔了半天,做爹的先緩過神兒,俯身抱起小勇,“兒子,爹爹陪你出去玩。”不由分說,抱着他就往外走。小勇在他懷裏掙紮着,“不要!還有娘,也要陪我玩!”他爹不理會他,随他怎麽亂搖亂動,只管往外走。

小聰聰拉着小明明也跟着往外走,小明明很不放心的回頭囑咐,“娘,您多穿件衣服,小心着涼。”

小勇在外頭跟他爹鬧騰不依,他娘見屋裏沒人,手腳敏捷的一個一個打開櫃子,終于找了件大衣裳出來,趕緊披上。

又找了雙青緞繡花鞋,套在腳上。

穿戴好了,祁皇後長長松了一口氣。好了,能見兒子們了。

輪流陪小勇玩了半天,直到人定時分,才把三個兒子打發走。

“還扮妖妃不?”皇帝一臉不正經的笑。

祁皇後少氣無力的倒在他懷裏,“今晚回歸本色,不扮了。”皇帝卻不肯善罷幹休,體貼的抱起她上了床榻,“皇後回歸本色,我來扮面首好了。”

宮錦床簾在夜色中輕輕搖曳着,風情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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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興二年春,南方頻頻傳來捷報,直浙總督祁震在浙江剿滅倭寇,誘捕海盜匪首,沿海地區人心稍定。皇帝很為喜悅,環顧群臣,“軒轅夏禹劍,果然是上古神器,效力不凡。”他絕口不提祁震的功勞,只提軒轅夏禹劍,朝臣中有不少想勸他慎用外戚的,都沒逮着機會開口。

四月,壽寧侯張鶴、建昌伯張延兄弟二人被告發“謀逆”。出首人是張氏兄弟一名新請的師爺,這師爺拿着張氏兄弟和益王的通信去到順天府擊鼓,“壽寧侯、建昌伯陰謀廢立大事,此非臣子應預之事。”

廢皇帝、立皇帝,這是你張氏兄弟能當家作主的事麽?謀逆啊。

事情太重大了,順天府尹一刻沒敢耽擱,立即往上報。

皇帝的态度還是一樣:廷議。不管張氏兄弟是什麽罪,他們是侯、伯,是昭穆皇後親弟,有罪當議。

這回和上回不同,上回張氏兄弟不過是占片田搶個人什麽的,對朝廷來說就是小打小鬧,不成氣候。這回是陰謀廢立皇帝,事可就大了。

回護張氏兄弟,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嚴懲張氏兄弟,未免有些對不起九泉之下的弘治皇帝。群臣吱吱唔唔,連李首輔、卓次輔也不肯冒然出頭為張氏兄弟說話。

卓次輔踢了個皮球,“事關刑律,請刑部拿個章程。”

刑部尚書是弘治皇帝一手提撥上來的,對弘治皇帝感情太深了,沖口說道:“謀雖謀了,事情卻未成,似不應追究。”

這話一出,不少人臉色怪異。你要為張氏兄弟開脫,好像應該推說這些信件不是張氏兄弟親筆,不是他的本意,是為小人所誤解之類的話吧,怎麽會說謀雖謀了,沒成,就不該追究?這……這也太扯了。

楊大器出面指責,“謀逆罪,定罪标準是謀或未謀,不是成或未成。”英國公笑道:“若是他謀成了,還是此時的情景麽?”一直不大說話的皇帝慢吞吞道:“若他謀成了,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便不是朕了。”

李首輔、卓次輔愈加不敢為張氏兄弟辯解,可也不願嚴懲張氏兄弟,僵持下來。

皇帝也不着急,輕飄飄說了句,“稍後再議。”宣布此次廷議結束。

張延、張鶴和上回一樣,開始時候慌了會兒,見朝中沒動靜,又狂起來了,“他心虛!他不敢動咱家!”大模大樣的照常出門,照常為非作歹。

張延、張鶴在泰興樓喝酒作樂,為搶個漂亮風騷的賣唱女子,和另一撥人起了争執,大打出手。張氏兄弟帶的打手不少,另一撥人看着斯斯文文的,竟也帶了不少家丁仆役,兩下混戰,亂打一氣。

張延看的高興,親自動手,拿茶碗砸到一個錦衣男子的頭上。那錦衣男子瞪了他一會兒,方重重倒下。

他們正打的高興,五城兵馬司來了大隊人馬,把泰興酒樓圍了個嚴嚴實實,把打架的兩方人,全部抓了起來。

張延也不怎麽放在心上,不就是打個架,砸傷個人麽,算個什麽事。別說砸傷人,就是砸死個人,我是弘治皇帝的小舅子,誰敢治我的罪?

砸傷個把人,對張延來說确實不算什麽。不過這回不巧,他砸傷的人是李首輔的小兒子,砸的還很重,李家小子頭昏昏的,重傷未醒。

雙方是這麽個身份,順天府管不了,又到了禦前。

皇帝溫和的安撫了李首輔,“砸雖砸了,卻沒有性命之憂,卿不必過慮。”

李首輔梗着脖子,說不出話來。

皇帝的意思是李家大度點兒,這事抹過去算了,不能傷了弘治皇帝的親戚。李首輔最寵愛小兒子,氣的又上了辭呈。他并不是真心要辭職,不過是賭氣,也是示威,逼皇帝有些作為,別再像弘治皇帝似的,一味縱容張氏兄弟。

這回,皇帝準了。

“卿兩次三番求去,定是心意已決,朕不便再留。”皇帝笑的雲淡風輕,“卿回鄉之後,且安心将養。若身子大好了,還請回京為國效力。”

李首輔沒想到皇帝真的準了,眼前一黑。

“你離的開我麽?”李首輔不信邪,“內閣事務多是我掌管,我一旦離開,誰來接任首輔?誰能服衆?”

入內閣不久的楊大器被皇帝任命為新的首輔,很快接手了內閣。有皇帝的支持,楊大器為人謙虛,做事沉穩,他接手以後,內閣一直平穩,沒有大的風波。

李首輔既然被批準了辭呈,不便在京中久留,只好離京返鄉。

為他送行的官員很多,不過,還是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多,沒有他期望的那麽多。

“張氏兄弟作惡多端,因為他,皇上折了一位首輔!”傳言,李首輔是因為張氏兄弟才憤而辭官的,多好的一位首輔啊,因為不争氣的外戚,生生毀了仕途。

遠在撫州的益王遞上奏章為自己辯白,“臣從未有非份之想,張氏的提議,早已嚴辭拒絕。”至于沒舉報,這個也可以體諒吧,畢竟張氏兄弟是昭穆皇後的弟弟,礙于情面,不便出首。

益王的奏章一上,朝中有兩撥官員,開始上疏要求嚴懲壽寧侯、建昌伯。這兩撥人,一撥是單純不服氣張氏兄弟胡作非為,一撥是為李首輔抱不平,不管出發點如何不同,總之行動是一樣的。

皇帝長嘆,“張氏兄弟雖是皇家姻親,可犯了衆怒,朕也不便回護。”下令捕壽寧侯張鶴、建昌伯張延入獄。

第171 狼狽

內閣之中,因為李首輔的離任,沒人好意思到禦前為張氏兄弟求情。朝臣倒是有為張氏兄弟說話的,刑部聶尚書義正辭嚴,“張鶴,壽寧侯,張延,建昌伯,犯罪當議。廷議尚無結論,驟然系獄,似太急迫了些。”

廷議并沒結果,怎麽就抓人了呢,太急了。

聶尚書其實是個挺正直的人,他并不贊成張氏兄弟的所作所為,但是,他受弘治皇帝提撥,深恩難報,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在這種情形下去嚴懲張氏兄弟的。

如果弘治皇帝還活着,他倒是會進谏:管管你小舅子吧,太嚣張跋扈了。但是現在弘治皇帝已經去世,寬待縱容張氏兄弟好像已經成了弘治皇帝的遺願,聶尚書不忍違背。

楊 大器在旁站着,不慌不忙、客客氣氣的說道:“聶大人,請問系獄和定罪,有何區別?犯罪當議,是否等同于犯罪不可系獄,必要等到廷議過後,方才關押?自上次 廷議至今,建昌伯逍遙法外,已重傷一人,傷者至今尚未蘇醒。不關押壽寧侯、建昌伯,是要他們繼續作惡、傷人麽?”

聶尚書瞪了楊大器一眼,“昭穆皇後親弟,便是作了惡,也不宜驟然系獄!進監獄的是他們,丢顏面的是先帝,是皇家!”

“顏面不顏面的,另說。”許大學士忍不住開了口,“驟然系獄這話,是從何說起?壽寧侯、建昌伯早就被告發了,朝中也早就為此廷議過,怎說是驟然系獄?陛下寬仁,一直不忍加責,直到罪證确鑿,才無奈逮其下獄,聶大人不知道麽?”

兩名閣臣一起發難,聶尚書招架不住,漸漸無話可說。

聶尚書在禦前的名言不知被誰傳了出去,惹惱了幾位翰林院、科道的年輕人。一位刑部尚書 ,定謀逆罪的标準是成或未成,外戚犯了罪,廷議沒結果之前便不應系獄-----這種糊塗人怎麽當上刑部尚書的?

幾位年輕人按捺不住,常去刑部“請教”聶尚書。

說的客氣罷了,其實哪是請教,就是去跟聶尚書辯論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幾名熱血方剛的年輕人去了刑部,咄咄逼人,從刑名開始,一條一條刑律逐條“請教”。這個難不過,馬上換下一個,四個年輕人輪流“請教”了一圈,聶尚書汗流夾背。

一把年紀了,被幾個毛頭小子肆意輕薄!聶尚書是個直性子,一怒之下,遞了辭呈。

皇帝連辭官的原因都沒問,連表面上的挽留都沒有,無比痛快的直接準了,“卿年事已高,朕亦不忍強留。”

聶尚書昏昏沉沉出了幹清宮,真覺得老臉無光,寂廖失落。大臣遞辭呈,皇帝哪怕是心中不喜,至少也要挽留一下的。可是皇帝連這面子功夫都懶的做,直接準了……

刑部尚書,二品大員,就這麽完了。

聶尚書離任之後,皇帝先後召了刑部左侍郎孟端、右侍郎宋先到幹清宮進見。除問了刑部公務之外,還問起,“若勳戚犯法,當如何處治?”孟端沉穩,答“依律法處治”,宋先寬厚,答“律法之外,尚有人情”。

皇帝和幾位閣臣商議過後,任命孟端為刑部尚書。孟端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奉命審理壽寧侯、建昌伯謀逆一案,張家的書信、益王的上疏、出首的師爺,人證物證俱齊,壽寧侯張鶴、建昌伯張延确是陰謀廢立,非人臣禮。

這就是謀逆。

再次廷議時,孟端持案卷侃侃而談,證據一一羅列,衆人俱是無言。孟端下了結論,“此為謀逆”,也無人出聲反對。

不過,在場不少人的臉上,有悲戚不忍之色。張氏兄弟死不足惜,可憐昭穆皇後獨居後宮,夫、子皆喪,如今連弟弟也保不住了。昭穆皇後,她可是先帝遺孀,先帝生前最為眷顧之人。

定罪,沒有疑問,到了量刑的時候,又吵起來了。

謀逆重罪,是要族誅的。也就是說,要死的不只張鶴、張延兄弟兩個,張氏近支族人,也逃不過一死。

“這怎麽能行?昭穆皇後不姓張麽,不也是張氏族人麽?難道連昭穆皇後一起殺了?”“昭穆皇後是出嫁女,不在族誅之列。”“可是昭穆皇後族人全部被誅,她豈能獨活?”吵個不休。

怎能這般對待昭穆皇後的娘家?反對的官員義憤填膺。

陰謀廢立,還想保全族人?支持的官員也非常執着。

支 持族誅張氏的官員認為,謀逆就是謀逆,謀逆就該族誅。反對族誅的官員很是憤憤,張鶴、張延也就是給益王寫了封信,提議益王過繼兒子給昭穆皇後,張家會設法 廢了皇帝,扶持益王的兒子上位。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不就是兩個不懂事、沒王法的公子哥兒,做國舅爺做慣了,舍不得張家的榮華富貴,出了昏招麽?這兩 人又沒什麽本事,他要廢皇帝立益王一系,憑什麽啊?也就是瞎吵吵罷了,值得跟他較真?族誅,太狠了吧。

雙方争執不下,廷議沒有結果。

量刑沒定,可是,罪名已經落實了,很吓人。後宮中的昭穆皇後聽到兩個弟弟被下了監獄,已是心如刀割,知道“謀逆”罪名确定之後,更是魂飛魄散。

昭穆皇後一向疼愛這兩個弟弟,她哀哀哭泣了半天,命宮人為她換下錦衣羅衫,卸下釵環首飾,穿上敝舊的衣裳,“皇帝如今在坤寧宮?”問清楚了,她強忍着羞恥,穿着敝舊的衣裳,走出華美的宮室,一步一步,走到了坤寧宮。

她是來請罪求情的,坐轎子來,未免太沒誠意。

這一路之上,每一步她都邁的很艱難,好像行走在刀尖上一般。十八歲嫁作太子妃,當年便做了皇後,她的皇帝丈夫待她如珠如寶,十幾年來,風光無限,哪裏吃過這個苦,受過這個難?

這難堪的屈辱啊。

昭穆皇後走到坤寧宮前,狠狠心,咬咬牙,雙膝跪了下去。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心頭悲涼:曾幾何時,自己已淪落到這一步了?夢月而生、其貴無比的張皇後,怎麽會淪落到這一步?

阿延、阿鶴,姐姐都是為了你們啊。張皇後想起兩個弟弟,柔腸寸斷。

宮人吓了一跳,很快報了進去。沒多大會兒,皇帝、祁皇後并肩走了出來,身邊跟着衆多內侍、宮女,皆摒聲斂氣,異常恭謹。

“嫂嫂何以如此?”皇帝客氣的詢問。

張皇後形容狼狽,皇帝心中卻是毫無憐憫。她有多少回想害妞妞、想害小聰聰,她又有多少回縱容娘家弟弟為惡,為害鄉裏?她不配得到哥哥的敬愛,一點也不配。

哥哥一世英名,唯一的污點就是她,就是張家。皇帝冷冷看着長跪不起的張皇後,眼中閃過絲厭惡。

青雀站在皇帝身邊,微笑道:“嫂嫂何必行此大禮?請起來說話。”

對小聰聰有過壞心思的女人,青雀是沒有辦法同情她的。一位母親,或許可以寬容大度不記恨要害自己的人,可是要害自己孩子的人,永遠不會原諒。

張皇後含羞忍恥,為自己兩個弟弟求情,“妾無狀,求陛下看在先帝的份上,赦了張鶴、張延的罪,留他二人一條性命。”

事到如今,張皇後再不情願,也只好做出一副順從的樣子,再也驕橫不起來。她曾經把整個天下都不放在眼裏,因為天下是她丈夫的,而她丈夫寵愛她、敬重她,事事以她為先。

不過,那是過去的事了。

過去,她的兩個弟弟犯了罪,自有皇帝姐夫包庇着,袒護着,別說下獄了,連句重話也舍不得說。如今,事易時移,她苦無良策,只好屈辱的跪在遼王、遼王妃面前,替她兩個弟弟乞命。

皇帝緩緩道:“皇兄生前,勤于政事,禀性節儉,善于納谏,朝野稱頌。他唯一受人诟病之處,便是放縱外戚為禍,對張家太過優待。嫂嫂,這都是拜你所賜。”

你不只是張鶴、張延的姐姐,你還是我哥哥的妻子,是天朝的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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